第273章 画眉

    凌陌晓面对林允心的愤然指责,连日来的志得意满顿扫而空,反觉心里沉甸甸的。

    林允心见她默不作声,越发义愤填膺,“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哥,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色,少跟我说女人三夫四侍的鬼话,你敢发誓这辈子只娶他一个吗?”

    “我...我当然敢!”凌陌晓受了激将,正欲起誓,却忽见林绛心从月亮门处闪出身形,瞬间像弩箭卡了壳。“林、林公子......”

    林允心撇嘴,“你今儿若不发誓,别说喊我林公子,就是喊林叔叔、林爷爷也不顶用!”说完又发觉她看得并非自己,猛一回头,登时心突突直蹦,心虚地唤了声,“哥......”

    林绛心翩然近前,饱含歉意,“凌娘子,允心胡闹,您别跟他计较。”见林允心想抢白,显出平日少有的凌厉,“不准再胡言乱语,回房去!”

    凌陌晓见林允心眼泪汪汪地跑了,赶忙打圆场,“你别生气,允心也是好意。”说完想去拉林绛心的手,可终究少了分底气,“允心说得对,有些事我的确欠考虑。不过,我肯定会给个交代的。”说完纵身离去。

    归鸿楼内,林允心本趴在榻上哭,一见林绛心回来立马抢步上前双膝跪倒,“哥,我去质问凌娘子,不是为拆散你们,你相信我!”

    林绛心弯腰拉扯,“起来说。”

    他执拗地不肯起身,“哥,有些话我憋了好久,讲出来又怕你难过。”因情绪激动,珠泪奔涌,“我、我实在舍不得你走......”

    林绛心满腹酸楚,珠泪扑扑簌簌,“傻弟弟,哥也舍不得丢下你呀!”说完将他搂住,呜呜咽咽哭作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兄弟止住悲声,坐在榻上推心置腹。

    林允心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我虽舍不得哥哥,却不能只顾自个儿,表哥说得对,机会难得,凌娘子虽不如俪王主,但我看的出,哥哥同她在一起更快活。”

    越是这样,他反倒越担心,“我不敢说凌娘子不好,可她...太风流了,听说在江南时就经常寻花问柳。”

    林绛心皱眉,“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

    他垂首摆弄腰带穗子,嘀咕道:“福园早传遍了,就您不晓得。”

    林绛心按住他肩膀,望着他的眼,“你是怕凌娘子朝秦暮楚,所以就逼她发誓只娶我一个?”

    “嗯!”他使劲儿点头,“哥哥若随她去,此生唯有依靠她了。若她还整日拈花惹草,你日子该怎么过呀?”

    见林绛心沉吟不语,又道:“哥哥曾说,以色侍人不能长久,唯恐将来遭俪王主厌弃。那凌百尧不也是女人吗?哥哥难道就不担心,她若不明媒正娶,万一日后做了负心女......”话到此处再度哽咽,“只要哥哥终身有靠,哪怕...哪怕咱们兄弟天各一方,我也认了。可我...不能眼睁睁见你被花言巧语蒙骗。”

    林绛心听他诉尽肺腑之言,感动之余,唏嘘不已,“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

    他眼光骤亮,“既然哥哥都懂,干脆趁机向凌娘子讨个承诺。”

    林绛心摇了摇头,长吁道:“我不想讨,也没必要讨。我明白你的苦心,总之,到了限期,我自有定夺。”

    凌陌晓回转鄞园后,便将忠娘唤进房间,“忠姨,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您是不是打算把林公子的事告诉宗主啊?”见她颔首,忠娘呵呵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您和俪王打赌的事其实没必要瞒着,放心吧,宗主开明的很,不会瞧不起林公子的,我这就回去写信。”

    “诶!”她郑重其事道:“成亲非同儿戏,你还是辛苦一趟,亲自禀报我娘吧。反正咱天涯宗也不差银子,聘礼多备些。我都想好了,就在万蝶坪摆酒,那儿漂亮,绛心准保喜欢,再把各门各派都请来,热闹个三天三宿......”

    忠娘见她滔滔不绝,满目错愕,“少宗主,纳侍...用得着这么铺张吗?”

    “什么纳侍?”她登时急赤白脸,“我要明媒正娶!”

    忠娘极为尴尬,“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宗主来信,说老夫人给您定了桩好亲......”

    “啥?”她头顶好似响了道炸雷,呆愣半晌,直勾勾瞪着忠娘,“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天八天前吧,宗主信里说,奉老夫人之命,已交换了庚帖。对方乃武林世家,门当户对,小官人才貌双全,武艺高强......”

    她满头大汗,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亲娘祖奶奶啊,就算给我定个天仙,也得问我乐不乐意呀?”

    忠娘温言劝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宗主说了,正因为有这门亲事,老夫人才没追到凤都来找您算账,您就知足吧。”

    她越发欲哭无泪,“这、这叫我如何对得起绛心?”

    忠娘亦无可奈何,“我知道您真心喜欢林公子,可形势比人强。再说,他离开京城,肯定得隐姓埋名,不能抛头露面。所以您只能偷偷安置,不宜大操大办,否则给人识破,就是灭门的大祸。”

    “你的意思是让他没名没分的跟着我?那我不真被林允心给说中了吗?”

    她说完气呼呼破门而出,忠娘在后头紧嚷嚷,“少宗主您别走啊,等关起门行完纳侍之礼,林公子一样是您的人,您咋就想不开呢!”

    三更时分,薛文梅才要安置,就听到急促的叩门声,“梅哥哥,是我!”

    “凌娘子......”因刚下过雷雨,凌陌晓头发、衣裳都湿透了,很有几分失魂落魄。

    薛文梅忙命小侍打来热水,伺候她梳洗更衣。酒菜备好后,见她不夹菜只饮酒,便柔声劝阻,“这样喝伤身,娘子既有心事,不妨讲给我听。”

    她放下杯盏,犹豫了好久,“梅哥哥,倘若...倘若你能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会计较名分吗?”

    薛文梅挤出丝苦笑,“似我这等残花败柳,哪有资格计较?不过,令我死心塌地之人,也必然会真心待我,相信除了我,绝不会另娶。”

    她闻言一滞,不免讪讪,“那如果...你心爱之人...是身不由己,必须...要娶旁人做正室呢?”

    薛文梅干了杯中琼浆,颇有两分豪气,“那我就祝她与夫郎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啊?”她万没料到薛文梅如此决绝,“女子三夫四侍极为平常,说不定当家官人宽厚贤良......”

    “再宽厚贤良的人也不会任由妻主偏宠侍夫,娘子是没见过宅门里的手段。若命不好,摊上善妒的主夫,只怕下场更惨。”

    “倘若主夫不贤,完全可以请妻主出面讨还公道......”

    薛文梅嗤笑,“公道?既分尊卑,何来公道?人家才是正头妻夫,我身份卑微,又没娘家可以依靠,若只当外室反自在些,真入了府,还不得任由主夫拿捏。”

    青楼男子即便赎身嫁人,也只能作侍夫,且是贱侍。贱侍不比良侍,良侍生女后可抬作侧夫,但贱侍不论有无后嗣,终生只能为侍。

    “我在教坊司苦熬了这些年,但凡能挣脱牢笼,断不会再让命运掌控在他人手中。若那人真的爱我,我愿随她天涯海角,不离不弃。若她受家族羁绊,也就不配做我的良人,倒不如从此恩断义绝,相忘江湖。”

    次日,凌陌晓没去福园。掌灯后,林绛心望着窗外那杨柳梢头的如钩明月,眼角湿濡,心绪难平。

    相反,长信殿内却是笑语欢声。

    卓念音掷骰子点数又最低,见玹铮举起墨笔,只好认命似的把眼睛闭紧。

    玹铮在他右眼也画了个圈,这回可好,左右对称,外加乌黑的鼻头,两腮的胡须,活脱脱一只花猫,可把在场众人给逗坏了。

    他郁闷地直吭叽,“怎么回回都是我输啊?”

    苏珂揶揄笑道:“你知足吧,我们想让王主画,还没这福分呢!”话音未落,就掷出三个一点。

    卓念音拍掌大笑,“哈哈哈,现世报来了吧!”这回他运气好,五个人里头点数最高,于是撸胳膊挽袖子,在苏珂脸上重重抹了一笔。

    苏珂忙叫莲蓬捧镜子来照,眉头顿拧成疙瘩,“哎呀,丑死了!”

    玹铮盈盈含笑,“怎么会?在本王眼里,阿珂什么样儿都美。”

    苏珂闻言,含情脉脉溜了玹铮一眼,“王主惯会取笑下侍。”

    卓念音不甘示弱,眼巴巴道:“王主,那我呢!”

    “你呀......”玹铮瞅着他那张大花脸,就忍不住好笑,“卓小六,人贵在自知之明,懂吗?”

    他不高兴地噘嘴,“什么贵在自知之明,您干脆直接骂我丑得了!”

    孤鸾抿了口莲花茶,“人之高下又不以美丑论,孟光虽丑,却能举案齐眉,无盐虽丑,亦可定国安邦,谁说丑就是骂人了。”

    夜隐赞同道:“杨哥哥所言甚是,我最佩服的是三国时的黄阿丑,别看他其貌不扬,可博学多才,据说孔明制作卧龙丹、行军散,还有木牛流马都离不开他。”

    卓念音被他俩说得一愣一愣的,重新又精神抖擞,“好了好了,快掷骰子吧,我还等着报仇呢!”

    两个回合后,玹铮输了,而夜隐点数最高,该由他处罚。

    玹铮阖眸,“来吧,怎么画都成。”

    夜隐望着她的脸心念陡转,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撂下墨笔,向妆镜台走去。

    玹铮左等右等已有些不耐,“干什么呢,别磨蹭了。”话音未落,就觉得眉毛被轻轻画了一笔。

    才要动弹,又听夜隐道:“还没好,铮姐姐不许睁眼!”

    玹铮知他在给自己画眉,便笑道:“若画得不好,我可不依。”

    他莞尔,“放心,准保别具风流。”

    少顷,大功告成。

    孤鸾只瞧了一眼就笑着别过头,苏珂则扑哧笑出声,而卓念音笑声最响亮,且捂着肚子直哎呦。

    玹铮向镜中看去,只见双眉一长一短,一粗一细,一深一浅,别提多滑稽。

    她情不自禁也笑了,可猛然想起什么,滞了面色。众目睽睽之下,竟望向夜隐,恍惚地喊道:“小渊......”

    众人都愣了,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夜隐轻眨睫羽,眸光狡黠,“铮姐姐,你唤我什么?”

    她猛然回神儿,双颊发窘,“没、没什么......”

    卓念音摸着后脑勺,“不对啊!王主您干吗对着淮安县君喊顾公子的名字?”

    玹铮狠狠瞪他,“你听错了!”

    他看向众人,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喂,你们方才也都听到了的。”

    孤鸾笑吟吟起身,“玩了这么久,有些饿了,我去膳房看看夜宵。”

    苏珂生怕卓念音纠缠自己,忙捂嘴打了个哈欠,“莲蓬,赶紧拿醒神油给我闻闻,再打盆水伺候我洗脸。”说完也忙不迭跑了。

    碧色见卓念音仍傻愣着,于是陪笑道:“侍郎也赶紧去洗洗吧,洗干净了才好用夜宵啊。”说着给墨诗递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将卓念音拉走。

    碧纱橱内只剩玹铮与夜隐。

    玹铮再次打量镜中的双眉,神色泛着狐疑,“这画法儿是谁教你的?”

    “没谁,就是觉得好玩儿。”夜隐的瞳仁乌亮亮的,“对了,方才铮姐姐把我错认成顾哥哥了吧?”

    她讪讪道:“对不住,小渊以前也喜欢这样给我画眉,我想起往事,一时糊涂......”说着又定定望着夜隐,“按说你跟小渊长得半点儿都不像,我竟也能喊错,着实该打。”

    夜隐强忍内心的冲动,反复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许是顾哥哥入宫侍选,铮姐姐你太过思念于他。”

    “也许吧。虽说宫里有父君照拂,可我总还是放心不下。”

    夜隐与她相对而坐,双手托腮,“陛下会给你们赐婚吗?”

    “会吧,我已写了请婚奏折。”不知为何,当着夜隐的面说迎娶顾渊,玹铮心里有点不自在,赶紧话锋一转,“隐隐,你能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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