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冲冠

    “什么?”薛文梅耳畔似响了道炸雷,瞬间肝胆欲碎。嘴唇抖了半晌,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抚摸邵月盈惨白且凉透的脸。

    邵月盈披头散发,面颊肿胀,衣衫破碎,伤痕累累,腰腹以下,成片的黑血更是触目惊心。

    他泪如泉涌,双拳咚咚咚地捶打芦席,撕心裂肺地嚎啕,“月盈!月盈!”

    杜如湄与盛玉瑕忍不住再度抱头痛哭,而裘珵唯恐他有个好歹,忙伸手拉扯,“梅哥哥......”

    他猛一扭头,瞪着赤红的双眸,“向仁不是在红螺寺吗?怎会和蔡芬蝶搅在一起?”

    裘珵悲泣道:“向仁私自回京,躲在蔡府别院,昨儿蔡府来领人,邵哥哥被蒙在鼓里,结果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冤死鬼。”

    盛玉瑕呜呜咽咽地哭着,“月盈感染风寒,还发了热,据说上蔡府马车的时候,都站不稳。”

    薛文梅闻言,怒不可遏地瞪向孙氏,“是你、是你逼月盈去的,明知他抱病在身,竟还把他往火坑里推!”

    孙氏未料矛头会突然对准自己,面色极不自在,“教坊司乃官家窑场,又不是善堂,邵氏身为郎倌,伺候客人天经地义。死了纯属倒霉,可不能怪我!”

    盛玉瑕悲愤满腔,“难道郎倌就不是人?不是爹生娘养的?你为讨好权贵,不顾月盈死活,良心叫狗吃了吗!”

    他一向懦弱,平日里谨小慎微,却因邵月盈的死激发出全所未有的血性,公然顶撞起孙氏来。

    孙氏恼羞成怒,“骂我没良心?哼,别忘了,这些年是谁给了你们安身立命之所,又是谁好吃好喝地养活你们!”

    杜如湄搂着泣不成声的盛玉瑕,反唇相讥,“公公说的好听,你养活我们,无非是想将我们卖个好价钱罢了。”

    孙氏哂笑,“我当然不做赔本买卖,可你们也得知足,身为逆犯后人,成日锦衣玉食,还能享男女之乐,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薛文梅怒火中烧,腾地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既如此,你怎的不让自己的儿孙也来享享这福泽?”

    他极尽挖苦之能事,“薛公子以为教坊司是谁都能进的?你命好,一出生就摊上个大逆不道的祖母,虽说没当成太女君,却照样伺候宗室,也不算吃亏。”

    说着又扫过众多郎倌,鄙夷不屑道:“别说没提醒你们,你们这等永不得赎的罪奴,与牲口无异,可千万别拿自己当人!”

    “你!”薛文梅血色尽褪,羞辱难当,再也按捺不住悲愤之情,砰得一声揪住他衣领。

    他尖叫道:“你要干吗!”

    裘珵吓了一跳,“梅哥哥,快住手!”殴打孙氏,分明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

    薛文梅的拳头生生停在半空,眼中喷涌着熊熊怒火,两腮的肉抖个不停,倘若不是一丝清明尚存,真恨不得与孙氏同归于尽。

    孙氏趁机挣脱,色厉内荏道:“薛、薛文梅,别以为你攀上了俪王府的高枝儿,我、我就不敢收拾你!”

    说罢又厉声吩咐,“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奴捆了,剥光衣服,吊在院子里示众。”

    恶仆们蜂拥而上。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冲进道人影,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三拳两脚就打的恶仆们东倒西歪,哭爹喊娘。

    孙氏都还没看清来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他被打得原地转圈儿,眼冒金星,手捂腮帮直哎呦,“哪、哪来的狂徒,竟敢到教坊司撒野!”话音未落,又狠狠挨了几拳,这回眼圈乌青,鼻梁骨也歪了,滴答滴答地淌血。

    众郎倌见他挨揍,都倍觉解恨。

    有恶仆认出凌陌晓,“呦,这不是俪王殿下的大姑姐吗?”自打出了神断司那场冤案,孤鸾与凌陌晓的名头都响亮得紧。

    凌陌晓眼下最恨旁人将她与玹铮扯上关系,下手越发重了,还边打边骂,“叫你欺负人!叫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叫你狼心狗肺!”

    裘珵见孙氏冠也掉了,发也散了,满脸是血,唯恐闹得不可收拾,忙劝阻道:“大人息怒,孙公公毕竟上了年岁......”

    凌陌晓气乎乎道:“打死这老货,我给他偿命!”

    薛文梅此刻已恢复理智,死死抓住凌陌晓的胳膊,“大人,为这样的人搭上性命,不值!”

    凌陌晓忿忿丢开孙氏,伸手点指,“告诉你,今儿要不是两位公子求情,我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孙氏捂着鼻子吭叽,“凌、凌千户,你身为朝廷命官,怎的...怎的偏帮这些罪奴!”

    凌陌晓尚未开口,薛文梅已义正辞严地驳斥道:“公公好糊涂,什么官不官的,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就是!”盛玉瑕神情激愤,“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扒高踩低、为虎作伥吗?”

    杜如湄正色道:“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孙公公,你若不想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还是多积点德吧!”

    孙氏恨得咬牙齿切,“好哇,你、你们仗着有人撑腰,一个个都敢爬到我这教坊司掌院的头上了!”

    凌陌晓抬脚将他踹翻,疾言厉色地质问,“还好意思自称掌院,邵公子遇害,你为何不主持公道?”

    他哆哆嗦嗦,支支吾吾,“蔡、蔡府已、已赔了银票......”

    凌陌晓抡圆胳膊,又赏了他一记大耳刮子,“邵公子被凌.虐致死,赔几个臭钱就完事了?”

    他噗得吐出颗牙,哭丧着脸道:“那、那还能怎样?教坊司规矩向来如此。告到顺天府,说不定还没私下赔得多呢!”

    凌陌晓听他张口闭口都是银子,气得又打。他手脚并用,跟狗似的满屋子连爬带躲,狼狈不堪。

    裘珵挡在凌陌晓身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当务之急是邵哥哥的后事。”说完转身对孙氏双膝跪倒,“公公,事已至此,奴才不求别的,只求您大发慈悲,容我们好好安葬邵哥哥。”

    按规矩,郎倌死后,只能用芦席卷了,抬去乱葬岗掩埋。裘珵不忍邵月盈的尸身被野狗啃食,又担心孙氏暗中使坏,于是以退为进,逼他应承。

    孙氏畏惧地瞅了凌陌晓一眼,讨价还价道:“我、我要是答应了,你、你不许再打我!”

    凌陌晓冷嗤,睥睨道:“瞧你这点儿出息,行!不过你也得当众保证,今日之事,不许翻薛公子他们的后账!”

    裘珵见孙氏迟迟不言语,便假装好心,附耳劝慰,“公公,好汉不吃眼前亏,凌大人与俪王主沾亲,别说打您一顿,就是真要了您的命,顺天府又能拿她怎样?内廷司会为您跟俪王府翻脸吗?”

    这话令孙氏一激灵,“好、好吧,我、我应了。”

    裘珵为给他脸面,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奴才多谢公公通情达理,宽宏大度。”

    孙氏被扶起,不甘心就此灰溜溜败走,于是对薛文梅不怀好意道:“梅郎啊,方才公公是吓唬你,可别往心里去。”

    薛文梅退后半步,虚以委蛇,“奴才不敢!刚刚顶撞之处,还望公公恕罪。”

    孙氏堆起笑容,“区区小事,我哪会真同你计较?”说着又恭维道:“你好本事啊,自打咱教坊司开张,你可是头个在俪王府宿夜的,我以后就擎等着沾你的光了!”

    薛文梅不卑不亢,“公公实在抬举,奴才若侥幸能得俪王主半分青眼,也都是您老素日关照的功劳。”

    孙氏听他格外咬重关照二字,皮笑肉不笑道:“你能明白我的心,也不枉我疼你一场。其实昨儿蔡小姐是点名叫你,我为保你的前程,推了她几次,最后万不得已才命月盈顶替你去的。”

    “你说什么?”薛文梅闻听此言,好似狠狠挨了一闷棍,身形摇晃,险些栽倒。

    他打开始就觉得蹊跷,向仁与蔡芬蝶平日极少点邵月盈伺候,为何会无缘无故将人接去别院,又凌.虐致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凌陌晓见他抖得厉害,责骂孙氏,“你又满嘴胡吣!”

    孙氏委屈地望着薛文梅,“我真没扯谎!我本来也挺纳闷,蔡小姐赏春宴刚得了教训,岂敢再下黑手?如今细细琢磨,原来是向世女见不到梅郎你,心里窝火,所以才变本加厉拿月盈撒气。”

    说着又猫哭耗子似的挤出两滴眼泪,“我可怜的月盈,你死的好惨啊!你的下.身,都叫那发.性的獒犬给捣烂了......”

    话未讲完,盛玉瑕惊惧非常,已失声惨呼。而薛文梅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出,陷入昏厥。

    恍惚之际,仿佛来至邵月盈的院落,只见他穿着素日最喜欢的月牙白绣岁寒三友的衣裳,站在一缸睡莲旁。

    “月盈......”薛文梅想冲过去,可脚下却似生了根,半步也迈不动。

    邵月盈亭亭回身,带着抹温婉笑意,“梅哥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薛文梅扑通跪倒在地,悲泗淋漓,“月盈,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他摇头,“不怪你,是我命运不济,你无需伤心自责。”说完又笑了笑,“其实死反倒是种解脱,再也不用含垢忍辱、委曲求全......”

    “月盈,我发誓,我会为你报仇的!”

    “不!我不要你涉险!只盼你有朝一日,能脱离教坊司的牢笼,无忧无虑地过活!”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相伴十年,患难与共,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梅哥哥,我得走了,你替我谢谢凌大人,她是好人,从未轻贱过咱们半分。能得这样的人眷顾,你也算不虚此生了。”

    说罢化作青烟,消弭于无形。

    薛文梅哭嚷道:“月盈你别走!别走!”

    裘珵守在床边,忙推他,“梅哥哥!梅哥哥!”

    他骤然醒来,泪水打湿了锦枕,“我、我梦见月盈了,他还是那般温柔宽厚,善解人意......”

    裘珵陪他垂泪,竭力安抚道:“邵哥哥的死真不怪你,要怪就怪向仁与蔡芬蝶那两个畜生!”

    他腾地起身,猛抓住裘珵的手,神情迫切,“你赶紧想法子把向仁私自回京的消息告诉风大人。”

    裘珵示意他稍安勿躁,“风大人早知道了,昨儿请旨连夜捉拿向仁,只可惜晚到了一步。”

    说着又露出几分沮丧,“向仁本关在诏狱,可今儿个下晌,却忽然被移去大理寺了。”

    太女为救向仁,利用凌陌晓在教坊司大打出手一事做文章,声称重明卫与向仁有私怨,于是承珺煜便勒令玹铮避嫌。

    长信殿内,风七七抱怨道:“什么私怨不私怨的,陛下分明是找借口放向仁一马。”

    玹铮面沉似水,“其实杀不杀向仁,陛下并不十分在乎,可凌陌晓在教坊司说的那些话,是对陛下的挑衅。”说完又追问,“你跟陛下怎么回话的?”

    风七七很是无奈,“还能怎么说,说她好美色,常流连教坊,心爱的美人死了,所以情难自控。”

    “陛下信了?”

    “反正没再说什么。”

    玹铮沉吟,“她辞官的事尚未公布,对外就说重明卫将她革职吧。”这样一来,承珺煜心里也就舒服了。

    风七七见玹铮闷闷不乐,劝慰道:“王主也别生气了,大理寺虽不敢定向仁死罪,但她违旨回京,罪责难逃,且恶贯满盈,证据确凿,少不得罢爵为民,流放边疆。”

    玹铮嗤笑,“你告诉本王,除漠北之外,奴儿干都司、闽南、川陕、云贵,哪个地方太女的手够不到?”

    人留在诏狱,自己总能想法子处置,现在已是鞭长莫及。

    风七七咬了咬牙,“要不咱们动用在大理寺的暗线......”

    玹铮摇头,“不行,这个当口,太扎眼了。”说着在殿内踱步,“蔡芬蝶情形如何?”

    “杖责了五十大棍,由蔡相领回府去了。”这五十棍是因藏匿向仁,至于将邵月盈虐.待致死,并不论罪,只罚了一万两银子。

    玹铮双眉紧锁,面沉似水,“派人盯着蔡府,也盯着凌陌晓,再不能任由她胡闹。”

    风七七虽埋怨凌陌晓冲动,却也有几分佩服,“她侠肝义胆,宅心仁厚,听说已购置棺椁,妥善安葬了邵月盈。”

    玹铮冷笑道:“她是扶危济困的英雌,倒显得咱们都是冷酷无情的小人,罢了,且看她这位大侠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梅苑内,凌陌晓听着屋内薛文梅不甘的嘶吼及裘珵断断续续的哭声,怒火被再次点燃。

    向仁既已下狱,那就只剩蔡芬蝶了。

    二更时分,她偷偷潜入蔡府,摸进蔡芬蝶的房间,正准备手起刀落,不妨蔡芬蝶迷糊中听到动静,手指扣动机关,床围处登时冒出股股白烟。

    她暗道不好,这是迷.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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