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断魂

    揽月楼内,卓念音正拉着薛文梅亲亲热热不撒手,信陵进来见礼,“侍郎,王主命奴才送这本《忘忧清乐集》来供您研读。”

    “什么...集?”卓念音压根儿没听清书名,一脸茫然之色,“王主是想叫我学作诗吗?”

    薛文梅忍不住接口道:“那不是诗集,是棋谱。”说罢起身吟诵,“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

    忘忧、坐隐、吴图、河洛等八种称呼均是围棋别名,竟都巧妙地蕴含在了这首七绝之内。

    信陵不禁对他高看了两眼,“薛公子好见识,听闻你棋艺出众,想必定读过此书?”

    他谦卑躬身,不无遗憾道:“读虽读过,可惜却不完整。”《忘忧清乐集》乃宋人撰写,几经战祸,正本早已遗失,抄本也散落不全。

    信陵莞尔,“那你今儿有眼福了,我家王主收藏的虽为抄本,却并无残漏。”说着主动将棋谱递给他。

    他没敢接,而是受宠若惊地问,“奴才真可以拜读吗?”见信陵点头,喜不自胜,施礼拜谢后,才小心翼翼地捧过书册,生怕碰坏了似的。

    卓念音见他如获至宝,暗地腹诽道:棋谱有啥好的,还没糕点来的实惠。

    墨诗则心说:公子最怵下棋了,以前大人总骂老爷是臭棋篓子,可老爷回回都能把公子杀得大败。

    正偷着乐,就听卓念音抱怨道:“好端端的,王主干吗送我棋谱?”

    信陵陪着笑脸,“下月宫里要举办棋赛,君卿及宗室内眷都要出席,王主送您棋谱,是希望您能仔细钻研,增进棋艺。”

    “啊?莫非还要我比试?”他惊得瞠目咋舌,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可没那本事,还是叫王主另请高明吧。”

    信陵表面应承,实则却在激将,“这样也好,反正各府只需一人出赛,杨公子没有封诰,您若再弃权,王主就不必再择选,直接命苏侍郎下场即可。”

    “等等!”听闻这话,他死死咬着嘴唇,纠结了好半天,“我、我想过了,还是...不弃权了。”

    叫他在苏珂面前甘拜下风,门儿都没有。

    信陵很是善解人意,“侍郎,您千万别为难。”

    他咬定牙关,“不为难!为了王主,我干什么都乐意!”说完亲自送信陵出门,可一扭头就抓耳挠腮地嚷道:“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墨诗嫌他自讨苦吃,嗔怪道:“您呀,就知道赌气。”但如今再想反悔,肯定丢死个人。“依奴才之见,您还是赶紧请个师傅吧。”

    他双手托腮,哭丧着脸,“我倒也想,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说着眼光不经意在薛文梅身上一溜,顿时诶了一声,计上心来。

    薛文梅被他盯得发毛,“侍郎您......”

    他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搂住薛文梅的胳膊撒娇道:“梅郎哥哥,念咱们素日的情分,你就...帮我这个忙呗!”

    信陵回转长信殿复命后,风七七问玹铮,“王主借卓侍郎留下薛文梅,是怕节外生枝吗?”

    玹铮颔首,“向仁憋屈了几个月,此番回来,难保不寻他的晦气,今晚又注定不太平,本王既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

    此刻她竟想起林允心对魏婕说的那番话来,“连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郎都口口声声讲什么抱柱之信,本王又岂能失言呢?”

    风七七打趣儿道:“梅郎虽年纪大了,可模样、身段皆不差,王主不如勉为其难将他收在裙下,想必他定会死心塌地的效忠。”

    话音未落,已挨了玹铮一记眼刀,“去去去,少贫嘴,赶紧进宫请旨,误了大事,本王唯你是问!”

    “是是是,属下这就去。”风七七施礼告退,可走到门口又转回头,对玹铮挤眉弄眼道:“属下肺腑之言,王主不妨仔细考虑。”

    见玹铮抄起奏报就砸,顿时跑没影儿了。

    掌灯时分,邵月盈正恹恹地歪在榻上,忽见掌院孙氏领着人进屋,“你赶紧梳妆打扮,去蔡小姐的别院。”

    蔡芬蝶已几次三番派人来找薛文梅,可俪王府却传话说要留薛文梅宿夜,孙氏唯恐得罪蔡府,就想用邵月盈顶替。

    邵月盈晌午过后便昏昏沉沉,浑身发热,因此楚楚可怜地哀求道:“公公,奴才并非故意推诿,而是实在身体不适。”

    孙氏冷冷瞥着他,讥笑道:“你这是打算蒙我,早起还活蹦乱跳的,如今做出这病西施的样子给谁瞧?”说罢便吩咐仆从拽他下地。

    他身形摇晃,跪倒在孙氏面前,呜呜咽咽地哭诉,“奴才绝不敢扯谎,还望公公明察。”

    仆从摸他额头,觉得烫手,便动了恻隐之心,“掌院,他是真病了,不如换旁人吧,免得坏了蔡小姐的兴致。”

    孙氏素来心肠冷硬,冷嗤道:“又不是病得走不动路,哪这么娇贵?再说,蔡小姐眼高,寻常的皆看不上,一品二品加起来统共也没几个,都忙着伺候客人呢,他不去谁去?”

    其实裘珵去也使得,然发生了赏春宴风波后,孙氏忌惮风七七,自然不敢再驱使裘珵。

    邵月盈被逼无奈,只得忍病装扮起来,上了蔡府的马车。

    蔡芬蝶见来的不是薛文梅,满腹怨气,“梅郎如今架子真大,三催四请都不肯赏脸。”

    教坊司的仆从忙解释,“蔡小姐见谅,薛公子被俪王主传去侍奉,如今还在王府,小的们实在不敢催。”

    蔡芬蝶见他抬出俪王,也无可奈何,只得进内堂跟向仁告罪。

    向仁骂骂咧咧道:“梅郎那贱.货,也不知何时竟攀上了高枝儿,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心头恨意丛生,越发觉得邵月盈碍眼,便与蔡芬蝶合计出一条磋磨人的恶毒法子来。

    再说薛文梅,正准备陪卓念音用饭,忽听门外小侍高喊,“王主驾到!”

    他一惊,忙起身于门边跪倒,大气也不敢出。玹铮的眼神儿明明轻飘飘的,他却似泰山压顶。

    卓念音欢欢喜喜迎上来,娇声娇气地万福,“王主!”其实若非薛文梅在场,他真恨不得往玹铮怀里扑。

    玹铮携他坐下,一眼就瞧见那道引发菱角与墨望争执的“西瓜盅”,“还不快盛给本王尝尝?”

    他狗腿似的奉上粉彩碗,冲玹铮傻乐,“王主,好吃吧?”

    “好吃也不是你做的,竟瞎臭美!”玹铮用筷子敲他脑门儿,“你真本事,凭一句话,就搅得厨房沸反盈天。”

    他连呼冤枉,“那不能怪我,我又没让墨望去和人掐架!”

    玹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本王责罚墨望,你服不服?”

    “服!”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王主处事公允,没偏没向,墨望出手伤人,违反府规,确实该打。”

    玹铮笑着给他舀了勺凤凰豆腐,又夹了箸荷叶鸡,“算你懂事。”

    他猛扒了两口饭,瞥见薛文梅仍卑微的跪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轻摇玹铮手臂,“王主,让梅郎哥哥起来吧......”

    玹铮啪的撂了碗筷,两眼一瞪,“你喊薛氏什么?”

    “梅...梅郎......”他见玹铮面沉似水,好一阵心慌,哥哥二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玹铮训斥道:“你身为亲王侍郎,如何能称呼薛氏这等罪奴做哥哥?”见他委屈地噘嘴,声音不免缓了几分,“本王知你心善,顾念旧情,但法度森严,尊卑分明,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说完又板起脸责备墨诗等人,“侍郎一时糊涂,你们竟也都忘了规矩,可见该打!”

    墨诗忙率众请罪,“王主开恩!”

    玹铮见卓念音眼巴巴瞅着自己,轻嗽道:“当差如此不精心,本该重罚,但念初犯,便革去本月月钱以示惩戒。”

    墨诗等人本以为少不得挨顿板子,听说只是罚银,各个如蒙大赦,磕头谢恩。

    薛文梅感受到玹铮的凛凛眸光,如芒刺在背,正忐忑之际,就听玹铮吩咐道:“薛氏过来。”

    他膝行至玹铮面前,不管心里如何,面上竭力做出胆怯模样,“奴才叩见王主,愿王主长乐无极。”

    玹铮冷眼睨着他,“听说卓侍郎要请你做师傅?”

    他尚未答话,卓念音已插嘴道:“王主您不晓得,梅...不不不,薛、薛公子棋艺高超,那棋谱跟鬼画符似的,可他一眼就能看懂。”

    “如此说来,薛公子还是高手?”玹铮嗤笑,静默须臾后忽朗声道:“起东南九放一子。”

    众人皆面面相觑,卓念音挠着头问,“王主您说什么?”然话音未落,薛文梅已启口对答,“东五南十二放一子。”

    玹铮摩挲着红宝戒指,“起西八南十放一子。”

    他这次答得更快,“西九南十放一子。”

    就这样,你来我往,各走了三十六着棋后,玹铮忽然顿住,起身踱步,最后竟摇头笑了起来,“本王还是太急躁了,薛公子果然棋艺不凡。”

    这话令薛文梅瞬间恢复了卑怯之姿,“王主谬赞,奴才愧不敢当,奴才微贱之躯,岂敢与王主比肩?即便侥幸赢了半子,也是王主谦让。”

    “哼,输便是输了,本王难道还输不起吗?”正所谓位高者多亢,自己还是太轻敌了。

    想到此处,对薛文梅多了分兴趣,“来人,取块腰牌给他,准他以后进府来给卓侍郎讲解棋谱。”

    如果自己得空,就顺便再手谈一局,看谁能笑到最后。

    卓念音高兴得手舞足蹈,“王主您真好,有梅郎哥哥教我,我肯定能长进!”一高兴,又忘了称呼上的忌讳。

    玹铮捏他脸颊,吓唬道:“以后你再敢喊薛氏作哥哥,喊一句就打他十板子,你若嫌他死的慢,尽管喊。”

    见他吓得捂嘴,又轻笑一声,“本王还有事,你自个儿用饭吧。”说完敲打薛文梅道:“好好伺候卓侍郎,胆敢动歪心思,绝不轻饶!”

    薛文梅做小伏低,“奴才万万不敢!”能得卓念音庇佑,就像多了道护身符,使命未达之前,他才不会自寻死路。

    当晚,他就宿在了揽月楼。翌日清早出王府时,忽见不远处的树下,凌陌晓挺身伫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他紧走几步过去施礼,“大人金安。”

    凌陌晓自嘲似的笑道:“我已辞官了。”

    他惊诧万分,“大人随俪王主前去漠北建功立业,应该获封赏才对,怎么反而辞官了?”

    凌陌晓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叹了口气,“许是我生性不羁,受不得约束吧。”说完又摘下腰间的宝瓶如意结金玉绦环交还给他,“梅哥哥,对不起,我曾信誓旦旦要助你脱困,可眼下恐怕要食言了。”

    倘若继续留在重明卫,或许还能维护薛文梅一二,但自己是真的心灰意懒,再也不想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薛文梅望着凌陌晓诚挚的面容,心里阵阵感动,“大人无须自责......”他从未将凌陌晓的承诺当真,面对这般郑重其事的道歉,反不知该说什么。

    凌陌晓想起钟离挚,“这次去漠北,我见到武成王嫡孙,他向我打听你的近况,被我狠狠骂了一顿。”

    薛文梅愕然,“为何?”

    凌陌晓义愤填膺,“他口口声声说与你情同手足,可十年来对你一无所知,算什么兄弟?”

    “或许...他有苦衷。”

    凌陌晓拾起薛文梅的手,很是感慨,“梅哥哥你总是如此善解人意,不如...不如我带你离开凤都?”

    “不行!”薛文梅斩钉截铁的拒绝,“奴才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薛家其他人,这话大人休要再提。”

    凌陌晓无可奈何,只得陪他回转教坊司。谁知才到教坊司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凄惨的哭声。

    院子里铺着张草席,摆放着邵月盈的尸首。孙氏面无表情,裘珵、杜如湄、盛玉瑕等人则抱头痛哭。

    薛文梅见邵月盈血迹斑驳,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登时如晴天霹雳,跌跌撞撞扑跪在他身前,“月盈!月盈!你怎么了!你睁开眼!你睁开眼啊!”

    边哭边摇晃邵月盈的尸体。

    裘珵见状,忙冲过去拉住他,声泪俱下,“梅哥哥,逝者已矣,节哀吧。”

    他连连摇头,似乎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狠狠抓住裘珵问道:“月盈怎么死的?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裘珵不忍回答,又向盛玉瑕殷切地看去。

    盛玉瑕恨得咬牙切齿,“月盈好可怜,好无辜,他、他是被向仁与蔡芬蝶那两个畜牲给活活折磨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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