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媵侍

    在景齊,权贵人家的嫡子因身患隐疾,出嫁时会带庶弟陪嫁,陪嫁者谓之媵侍。钟离霆为爱孙筹谋,便把主意打在了灵韵身上。

    “世女膝下单薄,小挚生来孤单,你们既投缘,感情又好,索性结为异性兄弟吧,本王也会拿你当孙辈疼爱。”

    灵韵受宠若惊,支支吾吾道:“奴、奴才...身份卑微,实、实在...不敢高攀。”

    “诶!”钟离霆和蔼可亲,笑若春风,“你是王府养大的,向来忠心耿耿,又立过诸多功劳,这份前程是应得的。”

    他低垂螓首,诚惶诚恐,“尽忠效力乃奴才本分,奴才不敢居功,亦无贪图富贵之心。”

    “本王自然信得过你的品行,否则也不会选你。”钟离霆说着拍他肩膀,“你得明白,俪王是极好的归宿,能以媵侍身份陪嫁,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面色忐忑,“奴才...并非不识抬举,只是已遭俪王主厌弃,恐难...担此重任。”

    钟离霆笑道:“傻孩子,你是当局者迷,俪王之所以放你,根本就是对你余情未了。”

    他一愣,有些难以置信。

    钟离霆胸有成竹道:“放心,本王不会害你。媵侍陪嫁之事,本王会亲自跟俪王讲,她必然应允。”

    话已至此,他再无拒绝之理,可内心隐隐不甘。兜兜转转,却宿命难逃,真是天大的讽刺!

    殿内沉寂许久,钟离霆见他默不作声,只好抛出杀手锏,“本王知道,你喜欢阿珝。”

    “王主!”他双肩颤抖,扑通跪倒,指天誓日道:“奴才从不敢存非分之想,还请您明鉴!”

    钟离霆并未加以责备,反怅然道:“你聪慧稳重,明事理顾大局,阿珝若能娶到你,是她的造化,可惜你们却有缘无分......”

    他闻言死咬嘴唇,珠泪滑落两腮。

    钟离霆再度叹了口气,“阿韵,本王其实很想成全你,但媵侍人选事关钟离家百年兴衰,唯有你才能令本王放心。”

    “王主......”

    “阿韵,本王老了,王位迟早会传给阿珝。本王只想问你一句,你愿替她守在小挚身边吗?”......

    灵韵离开后,天梁殿内似乎依然回荡着他的哭声。钟离霆陷坐在太师椅里,阖上双眼,神色疲倦。

    身为钟离氏族家主,身为漠北的中流砥柱,她不能夫儒之仁。可作为长辈,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她替灵韵惋惜。

    “传本王之命,即日起,韵公子一切待遇比照当年的蓝公子。”

    “是。”天梁殿总管边给她揉太阳穴边轻声道:“王主,少将军请韵公子去远香堂叙话。”

    “你去瞧瞧,但不要惊动她们。”这两人的情感纠葛迟早要做了断,话憋在心里,倒不如当面说清。

    远香堂水清波碧,莲荷摇曳,夏风徐徐,清香四溢。灵韵赶到时,钟离珝正伫立池畔,望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蕖出神。

    卸去铠甲的她只穿了件佛头青缂丝素袍,腰间系了根银丝带,长发用羊脂玉簪挽住,周身再无其他饰物。

    灵韵只一眼就懂了,她在用这种方式为宝音举哀。

    “将军......”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极为温和,“你瞧,这满池荷花婀娜多姿,开得真好。”

    灵韵缓步走了过去,深深嗅了嗅那醉人香气,唇角勾起,“奴才记得,阿沄很喜欢荷花。”

    “没错。”她轻笑,“我头回遇到阿沄就是在这儿,他胆子真大,竟敢偷折祖父亲手栽的荷花,结果被我一声断喝,吓得掉进池塘。”

    灵韵抿嘴,“将军心善,不仅救他上岸,还免去他的责罚。但奴才就惨了,好心好意给您送荷花糕,却挨了半天骂。”

    “我不是认错人了吗?”她面色讪讪,“要说起来,你们兄弟俩容貌相似,性情却迥然不同。”

    “奴才木讷,比不得阿沄活泼灵巧,讨人喜欢。”灵韵说着,充满愧疚道:“将军,对不起。”

    她一顿,随即摇头,“不!真正该道歉的是我,阿沄的死并不怪你,但我却一直在迁怒你。”

    听了这话,灵韵情不自禁湿了睫羽,“说到底,阿沄是为救奴才而死,奴才难辞其咎。”

    “你没有错,是他性情太过执拗,行事太过偏激。”往昔不堪回首,虽时过境迁,钟离珝仍心痛难耐。“你离开宁夏府当日,他便开始绝食。”

    “什么?”灵韵露出震惊之色,“然后呢?”

    “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可他那臭脾气你最清楚。万般无奈,小挚只能告诉他实情。”

    得知真相后,邱灵沄开始进食,身体也渐渐康复,然终日闷闷不乐,总眼巴巴盼着凤都传回的消息。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你的安危。我为哄他高兴,风风光光地行纳侍之礼,可洞房当晚,他却求我,说要等确定你平安无事后再圆房。”

    灵韵头嗡的一声,“您答应他了?”

    钟离珝匿出丝苦笑,“当然,别说推迟圆房,即便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摘给他的。”

    灵韵心里登时掀起惊涛骇浪,钟离珝绝不会骗他,可既未圆房,邱灵沄又怎会没了守宫砂?

    他心绪翻涌,双手不由自主地打颤。

    钟离珝未察觉出他的异样,而是陷在追悔莫及的哀痛中无法自拔,“后来阿沄提出回乡祭祖,我只当他想散心,未加防备,谁知他一去即成永诀。”

    说来说去,最不能原谅的人其实是自己。

    “阿韵,你要怪该怪我吧!身为妻主,我没能看护好阿沄,没能尽到责任,我真真不可饶恕!”

    “将军,您无需自责,您又并非神仙,岂能未卜先知?”他说着凄然嗟叹,“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钟离珝定定地望着他,“莫非你恨得是俪王?”

    他搅着衣带上的流苏,压抑着心里的哀怨,“奴才不敢......”

    “你说不敢,不表示不会。”

    他吁气,强忍泪水,“阿沄莽撞,酿成大祸,与俪王主无关,可奴才每每见到她,就想起阿沄的死,就会难过。”

    正如玹铮所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这辈子,她们之间永远隔着邱灵沄,再回不到最初了。

    他举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神色凄哀,“奴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玹铮肯放过他,他也想通了,却不料天意弄人!

    钟离珝扳过他肩膀,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拭去他面颊的泪滴,“你既不愿陪嫁,我去同祖母讲情。”

    他凝眸相望,带着几分期许,“假如能留在王府,将军会接纳奴才吗?”

    钟离珝一滞,“阿韵,其实你...没什么不好,可我乃不祥之人,你想想阿蓝、阿沄和宝音,还是离我远些吧。”

    似乎心爱的男子都命途坎坷,结局悲凉。“你有你的缘法,而我,并非你命中良人。”

    “将军!”

    “阿韵,这些年你为王府做的够多了,我会在大同府为你购置宅院,再给你足够的银钱、产业,让你安稳度日。”

    “多谢将军好意。”他瞬间抱定决心,断然拒绝道:“可奴才已答应王主,会做陪嫁媵侍,绝不能出尔反尔!”

    “阿韵,你听我说,祖母其实多虑了,即便小挚没有后嗣,俪王也不会待薄他。”

    “但有了孩子,挚公子才能在俪王府屹立不倒。况且王主说了,这关乎钟离家百年兴衰。”

    “你对俪王心存芥蒂,俪王对你又有提防之意,你留在她身边不会快活的。”

    “将军是怕奴才趁机报复?”他扯动嘴角,嗤笑道:“奴才不敢说心无怨怼,但同武成王府的长远之计相比,那点私仇不值一提。”

    况且玹铮对钟离挚不离不弃,他亦心生感佩。“将军放心,就算为了挚公子,奴才也不会做有损俪王主的事。”

    “我当然信你。”钟离珝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诚,却于心不忍,“还有几日,你好好考虑,倘若后悔......”

    “奴才绝不后悔!”他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奴才心意已决,告辞!”

    挥泪斩情丝,从此后,两两陌路。

    钟离珝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倩影,不胜唏嘘,而躲在暗处的天梁殿总管则大大松了口气。

    三日后,武成王宴请玹铮,席间谈及媵侍陪嫁之事,玹铮反复思量,最终应允。又过两日,灵韵与钟离挚结拜,自此回转武成王府。

    五月二十五,玹铮返京,离行前与钟离挚依依话别,定好七夕在凤都相见。钟离挚将六耳送给玹铮,玹铮欣然接受。

    钟离珝率宁夏府官员送至十里长亭,夏婖望着远去的钦差车驾,惆怅的同时,亦感重任在肩。

    回返途中,竟意外地遇到解差押送囚犯。

    事隔多年后她回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囚犯足有几十名,各个蓬头垢面,可她一眼就认出了骆冰。

    骆冰饱受风吹日晒,黑了、瘦了,孱弱的身躯扛着刑枷,拖着脚镣,在解差的谩骂声中,步履蹒跚。

    夏婖驱马拦住了队伍,高声喝问,“你们打哪儿来的?”

    她身穿镇抚使麒麟袍,胯.下高头大马,气宇轩昂,随行校尉各个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威风八面。

    众人黑压压跪了成片,解差禀奏道:“小人乃刑部差役,打凤都来,奉命将一干人犯押送至牢城营。”

    夏婖点指骆冰,“把他带过来。”

    骆冰被押跪在马前,战战兢兢,“罪奴叩见大人。”

    “报上名姓、籍贯。”

    “罪奴骆冰,均州人氏。”

    夏婖见他瑟瑟发抖,连带锁链哗哗作响,不免缓了语气,“把头抬起来吧,瞧瞧本官是谁。”

    他一愣,这才发觉声音耳熟,于是艰难地扛起刑枷仰头观望,又惊又喜道:“夏、夏大人!”

    夏婖对他笑了笑,随后吩咐亲信,“去禀报钟离将军,就说这名人犯乃本官故友亲眷,请她赏个薄面。”

    当日下晌,骆冰便被直接送进镇抚司,自此留在了夏婖身边。

    钦差车驾行至大同府时,逃奴案尘埃落定,除林初心被杖责四十,发往诫奴院外,其余人等均无罪开释。

    风七七瞧见裘珵出了顺天府衙,开心地喊道:“阿珵!”

    “大人!”裘珵三步并作两步扑进她怀里,搂着她泣不成声,“奴才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轻柔地抚摸着裘珵凌乱的青丝,“阿珵,本官并非弃你不顾,四面八方的眼睛都盯着呢,本官得替王主避嫌。”

    不仅不能探监,连句话都不能传递,裘珵坐牢将近一月,她日夜悬心。幸好秦明是清官,对狱卒管束严厉,裘珵并未受到虐待。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赶紧回石榴院洗个澡,去去晦气。”她将裘珵送上马车,裘珵却扯着她衣袖不放。

    “大人,绛心还好吗?”

    “他很好,林允心也醒了。”

    “奴才...想去看看绛心。”历经生死磨难,这对表兄弟依旧手足情深,倒真令人佩服。

    她拍了拍裘珵的手,温言哄道:“等过些日子吧,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静养。”玹铮回京之前,还是少生枝节为妙。

    裘珵走后,孙禹来报,“大人,容府已被包围,就等您一声令下。”

    她翻身上马,长臂一挥,冷笑道:“走,抄家去!”

    星阑阁内,苏珂、莲蓬、菱角三人正饶有兴致地听小幺禀奏容府被抄的始末,“主子还不知道吧?那容馥真真造孽,新纳的侍夫才十二岁,比自己儿子岁数都小。”

    菱角撇嘴,“指不定从哪儿抢的?”

    “可不就是抢的!风大人才领着重明卫进容府,那小侍夫就高举血状把容馥告了,还一口一个陛下圣明,说容馥禽兽不如,早该杀头。”

    苏珂觉得那小侍夫有胆有识,且聪慧过人,“容家被抄,他本该入罪,可如今这样一告,反成了苦主,陛下非但不会罚他,还会安抚他。”

    正说着,侍从禀报,“主子,皇贵君传您与卓侍郎即刻进宫。”

    麟趾殿内,苏珂与卓念音双双叩首,“臣侍拜见皇贵君,皇贵君长乐无极。”

    “平身吧。”宫韶华边说边淡淡扫了卓念音一眼。

    卓念音心里发虚,轻轻往苏珂身后躲。

    却不妨宫韶华肃声道:“卓氏,你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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