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心意

    轻柔如絮的云遮住了盈盈皎月,可随即便被夜风吹散。月光如深闺佳人,娴静安详,投下素雅的清光。

    衍庆宫的花园内设着檀案,焚着玉炉,摆着四碟干鲜果品。

    唐纾跪于宝蓝紫金团花软垫之上,鬓挽乌云,肌凝瑞雪,石榴红万字流云浮光锦的宫装泛着清辉。

    月朦胧,花影轻晃,他忆起那如梦如幻的春.宵,碧波荡漾,彩舟摇曳,千般痴缠,万般风流。

    玹铮,我好想你。

    他仰望明月,双掌合十,默默祝祷。

    一愿王主平安,二愿奴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伏首四拜后,斐陌搀他起身。

    宫墙外,丝竹管乐并莺声隐隐飘来,“几多心事,拈香拜天都诉与,知她在哪里,吉凶是怎的?愿苍天默护持,早成她归计......”

    唐纾微微一笑,这几句倒应景。

    斐陌不忿道:“贤君真能折腾,自打陛下命联锦班进宫,这都唱第三晚了。成天说有孕不宜操劳,却深更半夜听戏搅人清梦。”

    “罢了,他如今怀着凤嗣,衿贵着呢,连皇贵君都要敬他三分。”唐纾由斐陌陪着回转寝殿,香案等物自有下等宫侍收拾。

    斐陌低声道:“主子,您吩咐奴才打探的事已有眉目,据贤君宫里人讲,初四那日,魏国公正君前脚刚走,贤君后脚就动了胎气。”

    唐纾一愣,随即嗤笑,“有意思,莫非他二人生了龃龉(ju yu)?”

    想想又觉蹊跷,魏国公正君八面玲珑,与贤君素来亲厚,自打贤君怀孕,殷家更把他当菩萨供着,怎敢平白无故惹他生气?

    “那日,有何特别之事发生?”

    “并无特别之事。哦,对了,魏国公正君带了名医公,说是给贤君诊胎的。”民夫有精通方脉者,称为医公。

    唐纾猛然驻足,冷哼道:“太医院那么多精通孕科的御医,难道不比个来路不明的医公强?去查查,那医公到底有何古怪?”

    他心里生出个大胆的推测,然一切还有待验证。

    斐陌见他再次举头望月,含笑低语,“主子,算算日子,俪王主该到宁夏府了。”

    他温润的水眸泛起淡淡柔光,“是啊,希望她事事顺利,早日平安归来。”

    斐陌想起宫中的闲话,“奴才听闻,武成王嫡孙会随俪王主一共回京参加侍选,您说,陛下会不会将他赐给......?”

    话未讲完,唐纾已出言打断,“陛下的心思,岂能妄加揣测?”

    他这辈子,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地陪伴玹铮,所以无论玹铮娶谁,他都没资格置喙半分。

    玹铮,经那一夜,我已别无所求。

    你好,便是我好,你生,便是我生。

    此时此刻,月光下,荒野间,玹铮与孤鸾同乘一骑,缓缓而行。

    见孤鸾偎在自己怀里闷头不语,玹铮拍了拍他,“怎么,生气了?”

    孤鸾将头埋得更低,“奴才哪敢?”

    “呦!都自称奴才了,还说不是怄气?”自打孤鸾进府,两人私下一向无拘无束,玹铮也从不摆亲王架子。

    她以为孤鸾是在吃醋,便温言哄道:“好沐阳,你听本王解释,本王与武成王府的联姻势在必行......”

    “当今真能赐婚?”

    “十有八.九吧。你想,陛下连卓念音都千防万防,更何况是精通武功、善于布阵的武成王嫡孙呢!”

    见他不言语,玹铮攥住他手,信誓旦旦道:“放心,无论本王娶谁纳谁,都不许他们轻慢于你!”

    “您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个?”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仰头凝望,“王主,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玹铮见他义正辞严,忙跳下马背,“起来讲话。”

    他固执地不肯起身,恳言道:“您是何等身份?无论造势,还是联姻,都不该以身犯险、恣意妄为,万一有个闪失......”

    见玹铮咯咯笑了起来,他神色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您还笑!生死非同儿戏,焉能等闲视之!”

    玹铮用力将他拽起,探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他大窘,搡了玹铮一把,“您、您没正经!”

    玹铮抱臂,笑声朗朗,“本王今晚实在太开心了!”

    他闷头嘀咕,“有麒麟佳郎同乘凤鸾,飞天揽月,当然开心!”

    玹铮凑到他耳畔,温柔缱绻道:“傻沐阳,本王之所以开心,是因为你把本王的安危放在了心里。”

    他猛地抬眸,玹铮的眼睛明澈清透,映着他的身影。

    他双颊顿晕起一抹娇羞之色,支吾道:“王主别、别会错了意,奴才只是、只是担心无人替宁家平反......”

    玹铮拾起他的手,“别矫情了!你们男人惯会口是心非,无论你承认与否,本王都要谢谢你。”

    两人牵着马,在月下散步。

    孤鸾轻声问道:“如蒙赐婚,钟离公子会成为俪王君对吧?”

    她颔首,“陛下不会让武成王嫡孙做侧室的。”

    孤鸾自嘲般的笑道:“奴才真真命苦!上回得罪了卓侍郎,这回又得罪了未过门的王君,早知如此,就该亲自护送其回城,留分面子情。”

    为保护钟离挚安全,夏婖、夏妤、马昕等人全部尾随护送,玹铮有意与孤鸾独处,自然没让他去。

    孤鸾哀叹,“看来奴才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玹铮沉吟,“以钟离挚的处事手法,不像心胸狭窄之辈。”

    孤鸾撇嘴,“瞧瞧,还没过门,王主的心就偏了。”

    玹铮扑哧一乐,“好好好,倘若钟离挚敢欺负你,本王定替你教训他。”

    孤鸾嗤笑,“得了吧!王主嘴上说教训,心里根本舍不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多好的意头啊!”

    玹铮听着他的酸话,心里既满足又好笑,“沐阳,本王使用飞鸾其实有多重的用意。”

    他抢先说:“叫我猜猜。其一,为钦差北巡造势;其二,以招贤为名,令学士堂的人可以名正言顺进工部任职;其三,钟离公子好胜心强,王主要挫挫他的锐气。至于其四......”

    玹铮接口道:“其四,武成王将嫡孙送到本王手里,本王得投桃报李,给她老人家个交代不是?”

    说完只手搂住孤鸾腰身,深情款款,“沐阳,方才在天上的时候,本王多希望是你站在身边。”

    孤鸾心头一暖,莞尔道:“那既如此,你带我飞一回吧,就从天涯宗的万剑锋飞到七色海。”

    玹铮不假思索地应允道:“好!”

    他眉眼弯弯,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撩人心弦,“隐公子所列清单上的东西我也想要一份。”

    玹铮大方得很,“不就是银子吗?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他揶揄笑道:“王主这么纵着奴才,就不怕奴才恃宠生娇?”

    玹铮哈哈大笑,“不怕!本王的男人,想怎么宠就怎么宠,宠到天上去都不怕!”

    四月十五下晌,钦差车驾抵达接官亭。

    钟离珝亲率宁夏府各级官员来至八宝香辇前,正要参拜,魏婕抢先施礼道:“钟离将军,各位大人,王主不在车内,烦请众位移步。”

    城南钟离氏陵园内,苍松翠柏,清风徐徐。风声似唱着哀歌,为这里每一位曾血战沙场的英魂悲鸣。

    常山侯的墓碑前摆着香案及三牲供品。

    钟离珝等人匆匆赶来时,玹铮正朗声念诵祭文。

    “天扶昌运,必生御侮之臣。仰惟国家之兴,尤得人材之盛。开基创业,枭将云蒸,虎臣角立。钟离诸大将者,宣皇威,敌王气,率厉熊罴(pi)之士,扫空蛇豕(shi)之群。料敌出奇,洞识韬钤之奥;摧锋决胜,身先矢石之危。气吞强虏,壮哉景齊威棱;志清漠北,奋若晋臣忠概。名书旗常,功耀天地,社稷彪炳,载在史册,千百世后,如见其生......”

    她抑扬顿挫,慷概激昂,玄色王服上金丝鸾鸟华光溢彩,展翅欲飞。钟离珝望着她勃勃英姿,赫赫威仪,心潮翻涌。

    玹铮奉旨提联一副:将十万众之威名,常诵都人侍子;居七八分之功业,永留大地河山。

    钟离珝跪接挽联,“末将代钟离氏全族叩谢陛下圣恩!”

    众人亦随她跪叩于地,“臣等叩接钦差,恭请圣安!”

    “圣躬安!”玹铮亲手搀起钟离珝,用只有她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天峰岭一别,将军可安好?”

    钟离珝亦低声回禀,“末将安好,还要多谢王主手下留情,放舍弟归府。”

    两人心照不宣,皆相视而笑。

    钟离珝陪玹铮出了陵园,“王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祖母已在王府备宴为您接风洗尘。”

    玹铮做出副关切模样,“听说武成王抱病在身,陛下日夜悬心,特派御医随行为她老人家问诊。”

    “多谢陛下记挂,祖母年事已高,先前的确诸多不适,不过托陛下洪福,已大安了,只是不便远途劳顿,因此未能迎驾,望王主恕罪。”

    玹铮不敢托大,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陛下早免了武成王迎驾之礼,本王身为晚辈,自当登门拜谒。”

    说罢邀钟离珝同乘八宝香辇,钟离珝恪守礼数,婉言谢绝。

    一个时辰后,车驾进了宁夏城。宁夏城自古便是边塞重镇,其城墙巍峨,不亚于凤都,且布控严密,守卫森严。

    沿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因昨晚火凤降世的奇观,百姓们对于传说中的俪王充满好奇。

    有人眼尖,高声喊道:“快瞧,钦差车驾上有火凤印记!”

    “哎呀,我就说嘛,俪王乃真凤天女,昨晚火凤降世,就是预示她要抵达咱们宁夏府了!”

    “火凤降世乃大吉兆!我听说这次俪王奉旨巡边,带了许多抚恤银两,咱戍边的将士们有福喽!”

    武成王府气势雄伟,檐角上的飞龙活灵活现,似欲腾空。

    玹铮才下香辇,便瞧见一六旬开外的老妪率众站在门口。别看她已鬓发雪白,却身如苍松,势似峰峦,眸若深潭,幽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

    她迎着玹铮阔步走来,双膝跪倒,“臣钟离霆叩见钦差,恭请圣安。”

    礼不可废,这一跪总是难免。

    “圣躬安!”玹铮双手相搀,“武成王快快请起。”待她起身,又赶忙深施一礼,“晚辈拜见武成王主。”

    “俪王殿下客气!”钟离霆拉住她手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赞许道:“果然是英雌出少年!”

    玹铮谦虚地拱手,“武成王主过奖,您才是老当益壮,国之柱石。今日一见,实乃小王三生有幸!”

    钟离霆笑容亲切,“王驾光临,我武成王府蓬荜生辉!走,请到府中一叙。”

    承天殿早设好龙凤香案,铺起绣绒毡毯并焚香掌烛,玹铮宣读圣旨,众人高呼万岁。

    一应礼数完毕,玹铮应邀前往万芳湖。

    万芳湖位于王府以北,垂柳茵茵,花团紧簇。天边红霞通明,华艳绮丽。湖岸鸾灯齐亮,五彩缤纷。

    晚宴设在临水的花厅,宁夏府官员早已在此相候,玹铮客套了一番,便与武成王共坐了首席。

    钟离珝吩咐开宴,美侍奉上琼浆佳肴。十番鼓响,繁弦急管亦随风度起。此时碧波如银,霞光漫天,华灯璀璨,天水相接,瑰丽成锦。

    四条彩船浮在湖中,全部用锦羽及鲜花装点,载着歌伶乐侍。花厅正对面还有一船,搭着小彩楼,设着三个小门,好似木偶戏的彩棚。

    铜锣一响,彩棚门开,出来个渔妇打扮的木偶,拎着张空渔网。驾娘划船绕湖一周后回到原地,木偶抖动渔网,网中忽然冒出四五条鲜活的鲤鱼来。

    众人均抚掌喝彩。掌声未歇,彩棚两侧的小门分别出来两个身着彩衣的木制舞侍,每人手中舞动着一只彩球。

    它们随着鼓乐翩翩起舞,展臂、倾身、仰头、踢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彩球舞动,同时互抛。相距八尺,十数回合,竟无一失手。

    钟离珝走到玹铮跟前敬酒,指着那对木制舞侍道:“此乃舍弟一番心意,权当他向王主赔罪。”

    此时此刻,钟离挚放下千里镜,对阿韵一笑,“俪王正在同姐姐喝酒,要不要瞧瞧?”

    阿韵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时辰不早,奴才还要准备其他娱兴节目,先行告退。”

    钟离挚望着他离去的姗姗背影,心说,承玹铮,好戏就快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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