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痕第一次见到贞善,就是在母亲韩元的书房。当时他去奉参茶,听到屋内谈笑风生,便立在门口不敢进去。
窗外芭蕉翠绿,榆叶梅娇艳,暮春暖风轻拂,他腰间金镶玉黄莺展翅丝绦的穗子微微摇曳,越发称出他盈盈身段。
他踌躇片刻,正待离去,忽听门吱呀声响,打里头走出位身穿宝蓝销金云纹团花绸衫的年轻女子,生得神清骨秀,玉净花明,只一眼便令他呆了去。
“公子!公子!”那女子温柔可亲,彬彬有礼,“在下贞善,平阳府新任训导,也是韩师的学生。”
“贞、贞大人有礼。”他猛然回神,只觉靥面滚烫,忙不迭后退了两步,结果不小心将侍从手中的托盘撞翻,杯盏碎了一地,惊动了屋内的韩元。
当天,他被罚跪祠堂,并罚抄男戒。
两日后,侍从偷偷递给他一瓶药膏,“这是贞府的公公让奴才转交公子的,他还说贞大人闻听公子受罚,很是愧疚,寝食难安。”
韩痕心头一暖,将那瓶药膏收进箱笼。夜晚趁无人之际,将其细细涂在膝盖红肿处,芳心萌动,头脑中不断浮现着贞善那明媚的笑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wu mei)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过了几日,他再去韩元书房,听到里面有人讲话,便多了个心眼儿,躲在支摘窗外偷瞧。
韩元与贞善正站在花梨木书案前研习书法。
贞善这次换了件银白色梅兰竹菊刺绣衫子,头顶斜插双鱼玉钗,仪态万芳,风致翩翩。
待她提笔一气呵成,韩元满意地颔首,并赞不绝口,“婉若银钩,飘若惊鸾,好字!”
贞善谦逊道:“师尊谬赞。”随即又捧起韩元墨宝,孺慕之情溢于言表,“依学生之见,师尊的字既融入了儒学的坚毅,又蕴涵了老庄的闲适,风神洒荡,意韵十足,实在令我辈望尘莫及。”
韩元拍着她肩膀,亲厚地笑道:“你还年轻,只要肯潜心钻研,不出十年八载,造诣定在我之上。”
贞善忽想起一事,“洪洞县学正马辟敬乃学生同窗表姨,倾慕师尊日久,想登门拜会,又唯恐唐突。”
韩元微蹙眉头,“此人官声据说不大好。”
贞善流露出几许尴尬,讪笑道:“既如此,恕学生冒昧。”
韩元深爱她之才,不忍她失望,略一寻思道:“总不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了,见见也无妨。”
贞善大喜,躬身长揖,“多谢师尊!”
厅堂内,韩痕跪在孤鸾面前,心潮翻涌,垂泪不止,“谁能想到家母只是一念之差,竟引火烧身!”
马辟敬自从结识韩元,为攀交情,便刻意模仿韩元笔迹,想博得其青眼。而韩元嫌她功利,对她很是不满,却碍于贞善情面,不便交恶。
孤鸾沉吟着问,“你说那写有“仪则天下”字样的春联出自马辟敬之手,有何凭据?”则与贼谐音,承珺煜很是忌讳。
韩痕摇头,神色凄哀,“马辟敬已死,死无对证,马家人为求自保,也断断不会说出实情。”
“那副对联既非你母亲所写,又是如何被呈送到御前的?”
这话仿佛一柄利刃刺透了韩痕心肝,他啜泣良久,才断断续续道:“罪奴、罪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她?”孤鸾挑眉,眼中寒芒凛冽,逼问道:“你是说贞善?”
话已至此,韩痕已不敢欺瞒,外加喝了些酒,胸中积郁许久的苦不吐不快,便含悲带泪,轻轻点头,“呈送前夜,马辟敬送来副春联,家母顾不上看,便顺手丢在书房内。当晚,贞善陪家母赴宴,家母酩酊大醉,是她将家母送回府的。”
孤鸾紧盯着他,“你在公堂之上问贞善可曾进过你母亲的书房,你怀疑是她将马辟敬所写对联混在了呈送的春联之中,对吧?”
韩痕泣不成声,“这并非罪奴擅自猜测,那夜,书童明正亲眼瞧见她进了书房,动过春联。”
“那她到底是故意所为,还是无心之失?”
话音未落,韩痕已抢白道:“她定是无心的!当时已至深夜,灯光昏暗,她喝了酒,马辟敬的字迹又与家母有几分相似,换作旁人也未必能分得清。”
“你母亲呈送之前为何不仔细查验?”
“衙门一大清早就派人来催要,家母宿醉未醒,罪奴只得命人将书吏请去书房,发现书案上贺表与春联码放的整整齐齐,书办便匆忙取走,罪奴也未曾多想。”
这世上许多事就是阴错阳差,令人惋惜。
孤鸾将他搀起,示意他安坐,又递过素帕给他拭泪。“你何时发现你母亲的冤案与贞善有关?”
他双眸红肿,神色黯然,“约莫是去年中秋,仇韧带罪奴去参加菊宴,竟意外地遇到了明正。”
韩府被抄后,原有奴仆也均被发卖,明正被一临县县令买去,因有几分姿色,又识文断字,便被抬举做了小爷。
两人在稍间抱头痛哭,明正因见到仇韧在席间大肆凌辱韩痕,命他吮指,命他舔靴,将他视为牲畜,内心大为激愤,更见他还对贞善念念不忘,便道出实情。
他跪地恳求宽恕,“少爷,并非奴才故意隐瞒,当时官府来抄家,奴才吓傻了,一下子竟没想起来!等到了浮山县,好几次被噩梦惊醒,才记起那晚的蹊跷。”
孤鸾若有所思,追问韩痕,“你怎能认定贞善并非故意?”
韩痕嘴角挤出丝苦笑,“她仰慕家母是真,倾慕罪奴也是真,绝不会行故意加害之举。罪奴虽蠢笨,却还拎得清是非。”
“既是无心之失,案发时,她为何不出面澄清?”
“家母被抓时,她回乡祭祖,不在平阳,等她回来,韩家已抄,家母已死,业已盖棺定论。”
韩痕当时并不知内情,他辗转托好心人给贞善送信,日夜盼她搭救,可没过几天,仇韧就将他买去,头一晚,他便遭受毒打,被破了身。
“罪奴明白,仇韧有权有势,又与朝中重臣相互勾连,即便当时贞善挺身而出,可无凭无据,不过是白白毁了前程。”
孤鸾摇着头唏嘘道:“她今日如此累你声名,你竟还为她开脱?”
韩痕连连摆手,“她不是有心加害,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因罪奴私逃,她失了颜面,做事激进些也情有可原。”
“倘若王主今日不揭破她的伪善,府台硬要将你判归于她,你待如何?”
韩痕阖了阖眼,口气决绝,“罪奴唯有一死!”他虽知贞善乃无心之过,却不能罔顾韩元屈死的事实,跨不过良心那关。
孤鸾重重叹了口气,“贞善本性自私,道貌岸然,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你对她满腔情意,白白被她糟蹋。这种人理应受到惩罚!”
“不!”韩痕再次跪倒,抱着孤鸾双膝殷殷哀告,“公子,罪奴求您,不要把罪奴今晚说的话告诉旁人。”
孤鸾拉他起身,他挣扎不肯。孤鸾神情悲悯,伸手去抹他腮边珠泪,“韩公子,你值得更好的人珍惜呵护,何苦替贞善隐瞒,又何苦去受那黥面鞭笞、示众流配的毒刑啊?”
韩痕闻言,凄然一笑,“公子明鉴,就算罪奴当堂讲出原委,也无法替家母翻案。罪奴已沦落至此,又何苦坑害别人?”
他与贞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于心爱之人,即便自己受尽委屈,也不愿累她声名!
“罪奴对不起家母,那种种刑责,就当是对罪奴的惩罚吧!当年,罪奴不该命人将书吏领进书房,该等家母醒来的!”
他说着伏在孤鸾膝间,失声恸哭,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遭受的屈辱,尽数化作流之不竭的泪水,沁透了孤鸾的衣衫。
杏花阁是临汾城最大的酒馆,凌陌晓换了便装,独自坐在临窗的座位,桌上摆着好几坛酒,还有几碟下酒小菜。
她刚酣畅淋漓地干了一大碗,就听见有个声音说道:“王主昨日威风八面,在下钦佩不已,能否赏脸共饮几杯?”
她抬眼观瞧,面前站定个身穿蜜腊黄折枝牡丹锦袍的女子,珠玉满头,容貌俊朗,眉梢眼角都带着凌厉之气。她扑哧一乐,“阁下认错人了。”
“不可能!”那人大喇喇坐在了对面,将酒坛撂在桌上,“我这人眼光很准,从不会把人认错。”
见凌陌晓环视四周,“您放心,我不是知府衙门派来的人,也不是本地重明卫的属官。”
凌陌晓打量着她,“你姓甚名谁?”
“姓甄名恭梓。”
凌陌晓一愣,“公子?”
“恭敬的恭,桑梓的梓。”
“哦。”凌陌晓暗自偷笑,当年这人她娘怎么给她取这名儿,脑袋被驴踢了?亲手斟了两碗酒,“甄娘子,请!”
“王主请!”见她撇嘴,甄琅立即改口,“瞧我,应该是王娘子请!”
两人碰了一碗,甄琅继续道:“王娘子,昨日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非您仗义执言,许多人还会被蒙在鼓里。”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凌陌晓不以为意,招呼店小二道:“加道香酥鸡,再来条黄河鲤鱼。”说完对甄琅一笑。“这顿我请。”
“不!我请!”甄琅掏出两锭十两纹银丢给屁颠屁颠跑来的小二,“来道定襄蒸肉,再来个罐焖鹿肉,烤羊脊也来一扇,外加杏花汾酒十坛!”
“得嘞!客官稍后!”
待小二离去,甄琅对凌陌晓拱了拱手,“昨儿下晌吉祥赌坊设局,大家都猜您会将韩氏判给那位贞教谕,唯独在下押了不会,结果托您的福,赚翻了!”
一下晌就赚了几万两,阿舍阿得都快乐得找不着北了。
凌陌晓两眼眯起道缝儿,“甄娘子做何营生?”
“说出来不怕您见笑,在下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测风水勘六合,拿袖中乾坤。”
凌陌晓哈哈大笑,“敢情你是算命的?”
“怎么?您瞧不起我们这行?”甄琅装腔作势,故意卖弄道:“我自幼熟读周易,精通术数,人送外号甄半仙。”
“哈哈哈哈!”凌陌晓忍俊不禁,伸手点指,“你少故弄玄虚。好,你若真那么神,就算算我中衣是何颜色?”
甄琅掐指含笑,“白色。”
凌陌晓未置可否,“你是蒙的!中衣不过就那几种颜色。”
甄琅不慌不忙,娓娓道来,“白色,宁绸,桃红云纹滚边,绣六合同春。”
凌陌晓瞠目结舌,下意识去查看衣衫,见穿戴完好,大为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非近身伺候的侍从,断不会连绣了什么花样都一清二楚。
甄琅笑容深邃,“自然是算的!”
凌陌晓颇不甘心,“你再算算,我今儿的早点都有哪几样?”
甄琅继续掐指,念念有词,“蜜枣发糕、鸡子醪糟、牛杂面、太谷饼、羊汤、馓子、油茶,还有一整屉薄皮大馅十八个摺的驴肉包子。”
因讲得分毫不差,凌陌晓惊出一身冷汗,神色阴晴不定,“我方才从尧园到此,都路过了何地?”
甄琅喝了口酒,再度掐指算来,“先过鼓楼街,再过翼城街,转道安泽街,最后到了这条升平街。”
凌陌晓啪的一拍桌案,起身就是一拳,“尔等好大胆,竟敢跟踪窥视!”
甄琅抬臂相抗,泰然自若,并无半分慌乱,“您的住所有重兵把守,恐怕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再者,以您的武功,若有人跟踪,会不晓得吗?”
凌陌晓觉得此言有理,又见四下纷纷投来诧异目光,于是冷哼一声,坐回原位。
她心里盘算,这几日总感觉有人盯梢,可又寻不到人。眼前这女子大有古怪,我就不信,她真有仙法?可若是障眼法,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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