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逃奴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过两日,真定、彰德、平阳、太原四府,俪王歪批《静夜思》的笑话就已传遍。

    钟离挚捧着甄琅传来的确切消息,先前仰后合大笑了一通,随即露出笃定之色,“这个俪王必有古怪!”

    纯钧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堂堂亲王,竟当街痛殴泼皮,罔顾尊贵体面。还有,她不是丁师的学生吗?怎会荒唐至斯?”

    丁师是敬称,本名丁鹤山,曾官拜太女太傅,文华殿大学士,两年前因韩元案辞官归隐,返回祖籍阳泉,在平定县冠山书院做了山长。

    冠山烟云缭绕,山势嵯峨。此时,刚劲挺拔的青青松涛中,玹铮正与她相对而坐。

    一青衣小郎捧着茶盏翩翩而来,顿时幽香习习。

    玹铮不免多看了两眼,见他润脸花嫣,圆姿月替,颇有几分山水之灵秀,便揶揄笑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伴读狐仙?”

    那小郎腾地羞红了脸,急忙放下杯盏,足尖轻点,躲去了丁鹤山身后。

    丁鹤山朝玹铮一指,嗔笑道:“顽皮!”说完,又吩咐那小郎,“去告诉厨房,今儿有贵客,加道过油肉、炒不烂,再来个粉条豆腐丝、凉拌豆叶荣,当然,糊嘟和小河捞也少不得!”

    “是。”丁鹤山每日三餐一向清简,难得如此丰盛,小郎不由得眉开眼笑,一溜小跑没了影。

    玹铮猜他也就二八芳华,不免继续打趣儿,“丁师好福气,不知何时能喝上您与小师父的喜酒?”

    丁鹤山哂笑,“我没编排王主,王主反倒编排起我来!既如此,我便要请教请教,那明月公子与王府两位侍郎,王主更心仪谁呢?”

    玹铮登时一噎,心头猛怒火乱窜,似要把周身的汗毛孔都点燃,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呷了口茶,缓缓道:“古有指鹿为马,今有歪批诗文,可叹的是,酒宴间,竟无一人敢直言不讳,真定府的风气实在令人堪忧。”

    说完从怀中掏出本奏折,丁鹤山看后哈哈大笑,“我就说嘛,敢情她们是入了王主的局!不过也好,真定府全是蔡琳门生,只知趋炎附势、巴结钻营,早该整肃一番!”

    她边说边亲自给玹铮续茶,神情大为赞赏。

    玹铮心里惭愧,越发将凌陌晓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又见丁鹤山眉目间满是关切,“王主的箭伤可痊愈了?”

    玹铮颔首,“多谢关心。”又抿嘴一乐,“没想到凤都与冠山相隔千里,丁师却依旧耳聪目明。”

    丁鹤山老神在在地端起白瓷茶盏,“自从弃官,尝遍世态炎凉,看尽人间冷眼,所幸还有故友几名,时常嘘寒问暖。”

    这两年,玹铮也暗中接济了冠山书院一些资费,并时常与她互通消息,不过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朝堂诡诈,王主务必谨慎。”

    “多谢提醒。”玹铮环视四周,听着松音阵阵,溪水潺潺,颇为感慨,“此地真乃仙境,难怪丁师乐不思蜀!”

    丁鹤山叹了口气,无奈中透出抹凄凉之色,“王主莫要取笑,韩元之死着实令我伤透了心。”

    崇和八年,平阳府教谕韩元呈《正旦贺表》,并献春联十幅,却因其中有“仪则天下”字样,被平阳府总兵仇韧弹劾其污蔑圣誉,有不臣之心。承珺煜大怒,将韩元逮捕入狱,并下旨查抄韩府。韩元受了酷刑,惨死狱中。

    丁鹤山与韩元同窗十载,又乃知交好友,当殿为韩元鸣冤,却被蔡琳等人群起攻之,最后一怒之下挂冠而去。

    玹铮临来前反复审阅了案卷,“当年韩元一直喊冤,声称那犯上对联并非她亲笔所写,而是洪洞县学正马辟敬所书。”

    然官府派人抓捕马辟敬时,她已不慎落水,尸骨无存。

    “当年那对联虽略显潦草,可也与韩元素日笔迹有几分相似,她是百口莫辩!”丁鹤山流露出深深自责,“都怪我!我一心盼着晋中学士能出人头地,所以授意她进献贺表与寿联,不成想却害了她性命。”

    玹铮好言安慰,“怎能怪丁师?您也是出于好意。”

    丁鹤山眼角似有泪光闪烁,“王主不知内情,韩贤妹本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是我连写三封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才允的。”

    玹铮心道:韩元之死果然是丁师毕生之痛。微叹一声,“丁师想让晋中学士守望相助并没有错,是韩元自己疏忽,才会遭人陷害。”

    丁鹤山忿忿不平,“即便她有疏忽,但罪不至死啊!更可怜她膝下独子,身负才郎美名,却官卖为奴,被仇韧买去,终日凌虐折磨。”

    关于韩元之子韩痕的遭遇,玹铮亦略有耳闻,“丁师不必难过,仇韧已死,韩元案或许会有转机。”

    丁鹤山愁容满面,似阴霾蔽日,“仇韧虽死,蔡琳仍在,谈何容易?”

    仇韧与韩元有积怨,蔡琳与丁鹤山有嫌隙,两人狼狈为奸,一手炮制了韩元案。当年案发,蔡琳一直推波助澜,且将矛头指向丁鹤山。承珺煜听信谗言,玹铮也无能为力。

    她凝眸相望,神情肃然,“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有朝一日蔡琳伏法,丁师可愿回朝?”

    丁鹤山先是一愣,随即起身,郑重其事地施礼,“若有那天,王主便是恩同再造!在下甘为王主驱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玹铮忙双手相搀,开怀大笑,“丁师,依小王之见,晌午再加一道醋溜胶菜,如何?”

    “开饭了!开饭了!”平阳府临汾城男牢内,随着狱卒一声吆喝,十几个又冷又硬的窝头从木栅的缝隙丢进牢房。

    只听锁链声响,男犯们纷纷争抢,而韩痕却蜷缩在墙角的干草垛上,双臂抱膝,目光呆滞。

    牢门外,有狱卒色咪咪地盯着他问,“那就是韩家公子?”

    “什么公子?现在就是个罪奴!”

    有人纳闷,“他不是给仇总兵买去当色侍了吗?”

    “对呀,可仇总兵死了,仇家官人嫌他碍眼,又把他转给牙郎了。不想他私逃躲去了庙里,结果被张捕头带人抓了回来。”

    话音未落,有人已嚷嚷起来,“你说的不对!牙郎已将他卖给贞教谕了,贞府派人来接他时,他才跑的。”

    “不会吧?贞教谕可是咱平阳府不可多得的俊彦,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他这是脑袋叫驴踢了?”

    “就是啊!连府台大人都夸赞贞教谕前途不可限量,多少人上赶着去贞府提亲,这罪奴能卖到贞府去,是积了八辈子福德,怎么还不愿意呢?”

    说着说着,几名狱卒看韩痕的眼光均不善起来。

    有人勾起抹坏笑,与众人咬了咬耳朵,不多时,搬过面将近三十斤的铁枷来。

    韩痕惧怕不已,瑟瑟发抖,却反抗不得,只能扛了。纤腰挺了几挺,却完全直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狱卒又换下他手脚间的轻便铐镣,锁上重铐重镣。

    他珠泪涟涟,痛苦地呻.吟了两声,狱卒狠狠踹他的屁股,没好气地喝骂道:“哭什么哭,再敢吭叽,就把你剥.光衣服锁进府衙门口的站笼!”

    按景齊律例,逃奴要鞭笞黥面,还要站笼示众。

    韩痕闻言,果然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丝毫声响,唯有泪水一滴滴滚落,打湿了枷板。

    有人用鞭稍挑着他下巴,“哎,你们说,等他黥面变成了丑八怪,贞教谕还能要他吗?”

    “切!你傻呀!换你你能要吗?”

    有人却不赞同,“我觉得贞教谕绝非以貌取人之辈,她品德高尚,定会替这罪奴向府台大人求情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府衙二堂内,贞善见到主簿施恩忙迎上去,满脸急切,“施老,府台大人怎么说?”

    施恩示意她稍安勿躁,“钦差车驾下晌就要到了,府台大人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开堂问案啊?”

    见她想抢白,又连忙劝解,“反正人已到案,早晚会判给你的,不必着急!”

    “哎哟我的施老,这能不急吗?韩公子他纤纤之体,多在牢里待一日,便会多遭一日的罪!”

    “急也没用!他遭罪是因他触犯王法!”施恩板起脸教训道:“我还没说你呢,你乃朝廷命官,他是私逃罪奴,你为他这样,犯得上吗?”

    贞善满副悲天悯人之色,“他不是故意要逃的!他对我生了误会,我不怨他!”

    施恩本就心肠软,又上了年岁,见她这般亦生出几分同情,“我给你提个醒,即便府台大人升堂断案,可韩氏私逃属实,罪责难免啊!”

    “下官、下官多交罚银,还不行吗?”

    “这是银子的事吗?如今钦差驾临,正赶在节骨眼儿上,知府大人也是为难!要不你多等几天,等钦差走了......”

    贞善心说,兵贵神速,万一痕弟转不过弯儿来,在牢里寻死觅活如何是好?当即把心一横,把牙一咬,“施老,下官有个主意,您务必得仗义相助!”

    八宝香辇内,魏婕正在苦口婆心地规劝,“凌千户,这王主来信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求求你,只要你不再惹事,别说喊你姑奶奶,喊你祖奶奶也成!”

    凌陌晓往嘴里丢了枚堤村红枣,揶揄道:“可千万别!我还没娶亲呢,哪来你这么大的孙女呀!”

    魏婕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可偏偏又发作不得。因先前她斥责凌陌晓败坏玹铮名声,凌陌晓直接撂了挑子,还说谁爱干谁干,最后迫不得已请孤鸾从中斡旋,钦差队伍这才得以继续前行。

    凌陌晓打眼瞧着魏婕,心知她不敢把自己怎样。

    而魏婕暗道,这家伙软硬不吃,倘若在平阳府再闯出点儿祸,我可万万没法子跟王主交待了!

    甄琅居高临下,眼见城门处知府率众迎驾,回头问阿舍,“赌坊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阿舍打个响指,咧嘴笑道:“主子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也合该咱们大发横财!”

    “记得多分一份,回头给武成王府的挚公子送去,谢谢他照顾咱们生意。”

    阿得登上顶楼,禀奏道:“主子,俪王今晚下榻尧园,人手已安排好了。”

    甄琅回想连日来的奏报,双眉微蹙,摸着下巴,“你们说,这沿途之上,各府送的美眷俪王不要也就罢了,可连宠侍公子的手都不碰一下,也太奇怪了吧?”

    正琢磨着,忽听马蹄銮铃声响,一匹红鬃马沿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一位俊彦,银白儒衫,碧玉长簪,如天边朱霞,云中白鹤,神采飞扬,风致翩翩。

    魏婕抢在凌陌晓之前高声喝道:“哪来的闲杂人等,竟敢在王主驾前放肆,重明卫何在!速将此人拿下!”

    知府艾才眼尖,忙阻止道:“且慢且慢!此乃我府贞教谕,并非前来搅扰的闲杂人等。”

    话音未落,贞善已驱马近前,翻身跃下,整理衣衫,对凌陌晓大礼参拜,“下官平阳府教谕贞善叩见俪王主!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望王主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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