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干.娘

    凌陌晓正欲上前查看,一个身影已抢先冲了过去,将昏迷的小郎抱在怀里,“还有气,信陵,快拿止血散来!”

    甄琅凭栏下眺,意味深长的笑道:“有意思,宗室亲王痛打泼皮,宠侍公子救人性命,分明是一段佳话!”

    眼见那小郎被重明卫抬上车,又吩咐阿舍,“去查查什么底细。”

    光园绘雅轩内,孤鸾才换好赴宴的礼服,侍从来报,“公子,那人醒了。”

    “哦?他还好吧?”经查验,伤势并不致命,加上天涯宗的灵丹妙药,应该也不会留下后患。

    侍从紧蹙眉头,“看样子不大好,一醒过来就哭,也不让人碰,不会是脑袋撞坏了吧?”

    一刻钟后,孤鸾领着侍从,带了参汤与换洗衣衫,去了西跨院。才进卧寝,就见那小郎瑟瑟缩在床脚,头上渗血的纱布格外扎眼。

    他衣衫扯了好几道口子,青丝披散,埋首哭个不休。

    侍从轻嗽,“我家公子来看你了。”

    他闻言抬头,面颊惨白,越发显得其间五道指痕狰狞骇人。

    孤鸾知他害怕,便温言道:“放心吧,那些歹人已被官府抓了,此乃光园,是王主下榻的行馆,安全得很。”

    那小郎凝泪相望,嗓音沙哑,“你们、你们不该救我......”

    侍从立时绷紧了脸,毫不客气地训斥道:“怎么说话呢!我家公子为救你,上好的缂丝衫子都污了!”

    那小郎吓得哆嗦了两下,孤鸾见状,顿生几分同情,忙吩咐侍从,“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问他。”

    侍从告退。孤鸾见铜盆里的水还温着,便拧了手巾递过去,“擦擦吧,蝼蚁尚且偷生,你不过一时遭难,又何必寻死?”

    许是这话戳到了他伤心之处,他捂着脸,登时泣不成声。哭了好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

    孤鸾手疾眼快,忙扶他躺好。

    他喝了点水,渐渐缓过口气,眼泪依旧是滴滴答答,“公子不知,我、我在这世间已无亲无故,再、再无容身之所。”

    孤鸾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父母呢?”

    “都不在了。”他倚着墨绿迎枕,略微支起身子,因虚弱之故,声音低沉,“我叫庄可人,家住广昌县,父亲早丧,母亲是名秀才,靠教书为生。两月前她在街上与人口角,被打断了腿,本想求县衙讨还公道,结果反被革去功名,一气之下吐血而亡。”

    “那你可有姐妹兄弟?”

    “曾有个姐姐,五年前进山打猎被老虎咬死了。还有个哥哥,嫁来了保定府。我变卖了破屋薄田带着盘缠前来投奔,谁知他妻家竟说他与人有私,半年前就被休了,不允我进门!”

    话到此处,他悲从心生,珠泪滚滚,“我闻言如晴天霹雳,询问哥哥下落,他妻主却不肯说。最后还是好心人告诉我,原来哥哥被休当日就上吊了,妻家不肯安葬,只好拉去乱葬岗,连座坟茔都没有!”

    说完,他伏在榻上哭得死去活来。

    孤鸾好言安慰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今日当街行凶之人你可认得?”

    庄可人边抹眼泪边点头,“认得!那人叫刘芒,是哥哥妻主的朋友,我登门投亲时遇到过她。她花言巧语哄骗我,说能帮我讨回哥哥的嫁妆,实则却是为霸占我!”

    他挣扎起身,下床跪地磕头,“今日多亏王主与公子相救,我无以为报,欠下的恩情唯有来生再还!”

    孤鸾打量他万念俱灰的模样,像极了当日的自己。心中亦溢满酸楚,重重叹了口气,亲手相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你先喝碗参汤,梳洗梳洗,我稍后再来看你。”

    出了跨院,立即唤来几名冀北镇抚司的总旗,耳提面命了一番,随后陪同凌陌晓前往府衙赴宴。

    女客在前厅宴饮,男眷则在后宅欢聚。

    紫吉仁的正夫洪氏恭恭敬敬地将孤鸾请进内堂,孤鸾见堂内并无闲杂人等,正中高悬一块匾额,上书“抱诚守真”四字,想是家训。

    才落了座,洪氏便率三个儿子行叩拜大礼,“义父在上(干爷爷在上),女婿(孙儿)给您问安!”

    孤鸾吓了一跳,忙起身搀扶,“大官人这是唱哪出!”洪氏比他大十余岁,其三个儿子虽未成年,最小的也有八、九岁了。

    他腹诽:管我叫义父,那王主不就是义母?这紫吉仁为了攀附,脸皮还真够厚!想到此处,面色微沉,“不是谁都有儿孙满堂的福分,大官人莫要拿我取笑!”

    洪氏见他羞恼,也自知唐突,忙请他落座,再诉说原委。

    原来九年前紫吉仁赴京赶考,却误了时辰,被生生拦在了考场外。当时她赌咒发誓,说谁能放她进考场,她就认谁为母。

    孤鸾恍然大悟,“这么说,是王主恰巧路过,将紫知府送进了考场?”

    洪氏感激涕零地点头,“正是!”

    孤鸾微微呷了口茶,不动声色,“我自打随侍王主,从未听她提过。”

    洪氏脸皮发烫,讪讪垂头,“王主日理万机,恐早不记得,可我家大人却九年如一日,从不曾忘怀王主的恩德。”

    “紫知府高中后可去拜谒过王主?”

    “去是去了,可王主不得空,后来又外放出京,更无机会。”洪氏与紫吉仁妻夫一心,唏嘘不已,“这些年,我家大人每每私下提起王主,都以义母相称。此次有幸迎驾,高兴得夜不能寐,期盼夙愿得偿。”

    孤鸾察言观色,见他生得阔额慈目,一副宽厚之相,并不似奸猾谄媚之徒,于是继续试探,“紫知府比王主年纪大了许多,认亲一事若传扬出去,恐怕好说不好听。”

    洪氏生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家大人说,陛下最忌朋党,此事绝不可对外传扬,免得有损王主声名。”

    孤鸾暗暗点头,心说:本以为她妻夫为攀附恬不知耻,却不想竟是痴人。紫吉仁当年登门想必就是去践行誓言,王主却没给她机会。

    正欲再询问两句,外头侍从来报,“老爷,苟官人来了,说要当面向贵人请罪。”苟官人便是府衙主簿的相公,刘芒的干爹。

    洪氏暗自皱眉,这不省事的,我有意叫他回避,可他非要不请自来,待会儿若跌了面子可不能怪我。

    他两眼望向孤鸾,等待示下。

    孤鸾正愁没处核对庄可人那桩公案,抿嘴一笑,“来者是客,请进来说话吧。”

    定更天,夜隐带着于归去了鹣鲽堂。

    伫立在门外,他稳了稳心神,换做甜甜的笑颜,“顾哥哥,身子可好些了?我特意带宵夜来看你!”

    因顾蔚的毒暂时得到了控制,杨氏大喜,备了鱼翅宴款待他,而顾渊自入府,就很少离开鹣鲽堂,自然推说身体不适没有露面。

    顾渊知他来者不善,放下手中账册,神情淡漠,“我没事,有劳县君记挂,夜已深,县君劳累了一天,赶紧回去休息吧。”

    “哎呀!人家才刚来,顾哥哥怎么就催着人家走呢!”夜隐凑到他身边,亲昵地环住他胳膊,“好哥哥,自行宫一别,我始终放心不下,你这段日子可好?”

    顾渊见他装腔作势,心里别提多腻歪,可当着怜心、怜意又不能撕破面皮,于是敷衍道:“我很好!”

    夜隐将目光投向账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刚要伸手去拿,顾渊啪的一声合上,“你不是带宵夜了吗?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两人相对而坐,夜隐环视四周,“这布置陈设好雅致啊!”

    顾渊似感慨无限,“此乃家父卧寝,家父生前不喜奢华,独爱风雅。”

    夜隐两手紧紧攥起,竭力控制着情绪,“于归,赶紧把宵夜拿出来,让顾哥哥好好尝尝。”

    于归奉命将食盒打开,夜隐趁机深吸了口气,“好香啊!”桌子四周,气味呛人,顾渊顿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再看桌上的菜式,他头皮发紧。麻辣香水鱼、泡椒牛肉、香辣河虾、麻婆豆腐,外加两碗酸辣红薯粉。

    夜隐见他眼皮直跳,心里偷笑。我叫你装,你可是最怕吃辣,而且吃的稍微多点就会起疹子!

    “顾哥哥!”他亲手舀了一整碗泡椒牛肉放在顾渊面前,笑嘻嘻道:“听说这是你最爱的菜式,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县君......”

    顾渊刚想拒绝,夜隐已连连摆手,“你不必谢我!铮姐姐临出门时叮嘱过,叫我好好照顾你,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顾渊听到玹铮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脸上阴晴不定。

    夜隐自顾自吃了半碗酸辣红薯粉,抬头见顾渊还愣着,露出疑惑的神情,“顾哥哥,你怎么不吃?难道这些菜都不合你口味?”

    “我......”

    顾渊正在权衡如何作答,夜隐已啪的撂下筷子,嘟起了嘴,“好哇,原来铮姐姐骗我!就是她说你最能吃辣,我定要写信去骂她!”

    “别!”顾渊听他再次提起玹铮,银牙咬碎,却不得不挤出个笑容,“我吃,难得你一番心意,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二更天,凌陌晓与孤鸾回了光园,那几名重明卫总旗也回来复命。听完禀奏,凌陌晓叹了口气,对孤鸾道:“那庄可人确实可怜,实在不行,就留你身边伺候吧。”

    孤鸾尚未表态,忽见侍从急冲冲来报,“王主、公子,出事了,信陵哥哥的脚扭伤了!”......

    等钦差车驾抵达真定府时,玹铮一行已赶至太原府。

    同福客栈是府城数一数二的客栈,天字号上房内,玹铮将奏报啪得摔在桌上,面沉似水。

    马昕等人皆垂眸屏息,花无心叩门进来,见气氛冷凝压抑,便递了个眼色,马昕等人会意,都悄悄退了出去。

    花无心给玹铮斟了杯茶,“王主犯不上生气,如今茶楼酒肆都在传唱您惩奸除恶的事迹,老百姓也都盛赞您是大大的英雌!”

    见她挑起拇指,玹铮冷嗤,“什么英雌?明明就是一匹妇耳!你见过亲王与泼皮当街互殴吗?”

    花无心干笑了两声,“别说亲王,即便官员出门,也是前呼后拥,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不过正因如此,百姓才觉得新鲜,才更显得王主爱民如子嘛!”

    玹铮气得直乐,“你这张嘴,煤球都能说成白的。老实招供,姓凌的使了多少银子,你这般替她转圜!”

    花无心但笑不语,她并不晓得,此时此刻,真定府酒宴上又闹出了个大笑话。

    饮宴间行飞月令,有人被飞到,端起酒杯,摇头晃脑吟诵道:“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话音未落,凌陌晓灵机一动,接过话茬儿,“世人常用这首《静夜思》表达思乡之情,本王却不敢苟同。”

    众官员皆望向她,“下官等愿闻其详。”

    凌陌晓摇晃着杯中琼浆,煞有介事道:“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讲的是诗人住进客栈,晚上有个叫明月的小.倌去伺候她,明月脱掉了衣衫,皮肤如霜似雪。”

    席间一片静谧,几乎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这番言论竟是从俪王口中说出的。

    凌陌晓瞥了眼目瞪口呆的知府,又望了望大眼瞪小眼的按察使与都指挥史,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两句就更容易解释了,诗人看了眼明月,心中却想起家中的夫郎。依本王之见,她真真是位贤妻!”

    话音刚落,已有人喷了酒,有人筷子掉落在地,有人捂着肚子忍俊不禁,更有人假装拾取东西,弯腰躲到桌下偷笑不止。

    凌陌晓一本正经地对知府道:“贵府,本王此解可对否?”

    知府支吾着,与按察使、都指挥史交换了半天眼色,三人同时起身,“王主真知灼见,今日我等受教,我等受教!”

    魏婕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心说,凌千户呀凌千户,你可把王主害惨了!

    凌陌晓仍不依不饶,“贵府,今日本王所述,一定要记录在案,将来作为儒童研读的典范。”

    “是是!下官定遵王命,定遵王命!”知府暗暗叫苦,面上却只能陪笑。

    凌陌晓心满意足地干了杯酒,感觉通体舒畅。她暗笑:承玹铮啊承玹铮,这回你见识到本少宗主的真正厉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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