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还债

    不当侍郎四字异常刺耳。玹铮大力掰开卓念音的手,回身时面沉似水,凤眸凛凛,“卓小六,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本王是吗?”

    他不想嫁,她还不想娶呢!这小混蛋,刚给他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活活把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你以为赐婚的圣旨是儿戏吗?本王告诉你,事到如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胆敢抗旨,你就等着卓家被问罪吧!”

    说罢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未料卓念音疾步撵上,死死扯住她衣袖,“王主,您误会了!”

    玹铮回眸瞪视,“放手!”

    “不放!”卓念音泪盈于睫,声音万分委屈,“我没说不嫁!我是说为了梅郎哥哥,我可以不要侍郎名分,只当个宠侍公子。”

    这话若被安氏听到,定会以为他失心疯。可他看着薛文梅屈辱的惨状,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倘若能用侍郎名分换得薛文梅安稳,哪怕只有一夜,也值。

    玹铮愕然,唯恐听错,“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卓念音细长的睫毛抖了几抖,眼泪好像断线的珍珠,“只要您肯放过梅郎哥哥,我宁愿放弃侍郎名分,就做个宠侍公子。”

    玹铮抬手摸他额头,自言自语道:“不烫啊!”说完又眯起狭长的眼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来回打量他,仿佛头一遭见面似的,“喂,你该不会是被花妖附身了吧?”

    卓念音猛地打个冷颤,只见枝影斑驳,花廊幽深,后脖颈噌噌直冒寒气,“黑灯瞎火的,王主您别吓唬人成吗?”

    玹铮揶揄笑道:“若非被花妖附身,怎得说起胡话来?”

    名分对于男人来说至关重要,卓念音并不晓得他真正身世,作为从一品大员的嫡子,他竟愿意为薛文梅做如此牺牲,实在令人费解。

    卓念音见拳拳之心受到质疑,颇为不忿,捶胸顿足道:“谁说胡话啦!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不然叫我嗓子眼儿里长疔!”

    他梗着脖子,神情倔强,玹铮见了好笑,于是故意逗他,“别怪本王没提醒你,宠侍公子无名无分,初一十五都得去给侍郎磕头请安,你甘心屈居在阿珂之下吗?”

    听玹铮提起苏珂,卓念音瞬间回想起在俪王府门口挨得那两记耳光,他下意识捂住面颊,心说本来还惦记报仇呢,这下没机会了。

    他长吁短叹好一会儿,终于在玹铮审视的目光中,蔫头耷拉脑道:“磕头就磕头,我认了。”

    玹铮极为诧异,这可与卓六公子向来的脾气秉性不符。心下好奇,越发想追根究底,“哎,你是不是欠薛文梅钱啊?”

    卓念音翻着白眼儿,“你才欠人钱呢!”

    “那...你欠他人情?”

    卓念音闻言神色一黯,柔柔的月色透过繁盛花枝洒在他脸上,映出他几分无奈、几分唏嘘,“就算是吧!他日子若能好过点,我也少些内疚。”

    “内疚?”玹铮陪着他在垂枝花廊里缓步而行,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与花影纵横交错,“他落魄至斯,与你有何相干?”

    卓念音暗自哀叹,怎会没有相干?

    “打我记事起,我爹就成天跟我夸梅郎哥哥。我与文晏哥哥是手帕交,文晏哥哥又最得梅郎哥哥疼爱,所以梅郎哥哥也待我如同亲弟。”

    想当年他与薛文晏在薛府后花园的紫藤架下捉迷藏,薛文梅就在不远处的湖心亭中或手谈或抚琴,还命人给他们做好吃的花馔。

    “梅郎哥哥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当初鏡姐姐...不...康郡王要定他为正君时,我还嫉妒过他呢!”他这是实话,当初得知承珺烨有意聘薛文梅为婿,他郁闷得两天两宿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玹铮见他毫不避讳,神色坦然,更兼几分率真,便笑道:“既然嫉妒,见他倒霉,不是应该开心吗?”

    “才不呢!”卓念音皱起眉,嘟起嘴,神色凄凉,“您不会懂的,一夜之间,所有要好的玩伴都成了阶下囚,就剩自己孤零零的,那滋味特别难受!”

    更何况十大世家之所以落难,都因他娘揭发戾太女之故。卓家因此平步青云,十大世家却转瞬成了乱臣贼子。

    “我缠着我爹哭闹,吵着要去薛家、邵家,结果被我娘罚跪祠堂。”年幼的他哭晕在祠堂里,后来整整病了半个月,期间没跟卓之杭说过半句话。

    玹铮望着他眉间的神伤之色悠悠叹息,“你娘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该怪她!”

    卓念音苦笑,“我哪有资格怪她?若无她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卓家也会同十大世家一样获罪抄没,而我......”

    他不想卓府出事,亦不想如薛文梅这般供人取乐,“我时常宽慰自己,戾太女谋反,我娘告发她是为国除奸,可是......”

    崇和元年的上元节,安氏带他去赏灯,好巧不巧遇到个已被变卖为奴的盛家叔叔,追着他们的马车辱骂,骂他娘不忠不义,骂他是小畜生。

    崇和二年,卓之杭寿辰,有人在卓府大门公然题了副对联,上联是忠义孝悌礼仪廉,下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横批是阖府满门。

    玹铮暗忖,上联缺“耻”,下联少“八”,加上横批,分明就是故意辱骂卓府上下一窝无耻王八。

    只听卓念音又继续道:“我与梅郎哥哥、文晏哥哥他们情如手足,眼睁睁见他们从云端跌落泥淖,如何能不难过?况且我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旁人都笑他痴,可他心里明白,那不是痴,只是放不下的执念。“王主,我是不是很自私?我不想变成梅郎哥哥那样,我害怕......”

    夜风习习,他抱紧双臂瑟瑟发抖。玹铮略微迟疑,终究还是解下八达晕冰纨绮蜀锦披风披在他身上。

    依旧是沁人的玉兰香气,卓念音心头一暖。

    玹铮微微含笑,“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何苦想不开?”

    卓念音驻足,举头望着垂枝海棠,像是作答,又像是喃喃自语,“是啊,何苦想不开呢?我巴不得做个没心没肺的呆子,可谈何容易?梅郎哥哥也好,鏡姐姐也罢,都跟我们家债主似的。常言说父债子偿,我娘不还,只能我还......”

    玹铮被他言辞触动,心说,莫非他执着于嫁给承玹鏡,竟是为了替卓之杭还债吗?见他可怜兮兮,亲手替他把泪水擦净,“行了,别哭了,本王答应你,这两天会将薛文梅留在瑞景轩好生照顾。”

    “真的?”卓念音雀跃不已,在花枝下欢欢喜喜旋了个身。“王主,您真是太好了!”

    “哼!”玹铮戳着他额头,“少恭维本王,本王既答应了你,你也得信守承诺。”

    “哦......”这话令卓念音瞬间垂头。他搅着腰间的翠色如意丝绦,几经挣扎后老老实实地屈膝道:“奴才知道了,入府后,奴才见到苏侍郎,会给他行礼问安的。”

    他在玹铮面前自称奴才,这就表示说话算话。

    玹铮凝望着他盈盈秋水般的双瞳,见他虽不甘,却有股子言出必行的倔强,再加上些纯良的憨直,倒也可爱。

    她牵过他冰凉微颤的手,“小傻瓜,叫你屈居侍郎已是委屈你,若不给名分,你娘还不得来找本王拼命啊?”说罢拉着他大步流星,“快走吧,夜深了,本王送你回去。”

    “王主......”卓念音被她拉着,偷偷打眼去瞧。

    但见月色花影之下那俊眉修眼的脸,凤翥龙翔的魂,无论容貌、气质皆非承玹鏡能够匹敌,双颊不知不觉地红了。

    有道是:春宵花月值千金,爱此花香与月阴,明月易亏花易老,月中莫负赏花心。

    当晚薛文梅被送至瑞景轩后,自有人喂他解药并妥善照料。

    卓念音三更回转,直到四更才昏昏入睡,不到五更又被叫起,自然哈欠连天,眼眸红肿,只好拿细粉遮掩。

    好不容易拾掇妥当,安氏那厢已三催四请,见他出来,顾不得教训,便领着他匆匆前往赏春阁。

    向五郎远远望着卓念音讥讽道:“卓小六好手段,我听太女身边的灵芝说,他昨晚故意跑去花帐勾.引俪王主,装傻扮颠,偏偏俪王主还就吃他那套!”

    向四郎唯恐隔墙有耳,“小声些吧,他是圣旨赐婚,名正言顺的王府侍郎,不能轻易得罪。”

    “切!”向五郎眉梢高挑,颇为不屑,“王府侍郎怎样?圣旨赐婚又如何?我就不信,我要是进了俪王府,还能没他得宠!”

    向四郎眼见周围无人,将向五郎拉至碧桃树后,诚心诚意地劝解,“好弟弟,我琢磨了整晚,太女君那法子不妥当,即便成功,俪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怕什么!”向五郎嫌弃向四郎没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告诉你,待会你可得沉住气,若敢坏我的好事,我跟你没完!”

    赏春阁建在畅春园前湖,三重檐高,琉璃金瓦,描龙绘凤,并题有匾额“天地一家春”。东西两侧建有单檐二层的配楼,厢廊连通。

    阁内富丽堂皇,花团锦绣,梁栋窗壁,案席坐榻,无不缀以时令鲜花,又做隔筒,密插花枝,美其名曰“锦洞天”,比起太女的花帐愈加绚烂迷人。

    正对面一座戏台,长四丈宽三丈高一丈,皆以牡丹装点,雅称国色天香台。台后架着座两丈多高的巨鼓,直径丈许,鼓面朝天,左侧备有云梯可攀。

    苏羡指着那巨鼓对扶苏道:“听我爹说,这叫朝天鼓,二十多年前,怀甯郡君在此鼓之上做胡旋舞,夺得那年群芳状元,此后再无人望其项背。”

    扶苏仰头张望,啧啧惊叹,“的确好高啊,别说在上头跳舞,就是略站一站,恐怕也会头晕的。”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蔡卿重鄙夷的嗤笑声,“依我说,那些所谓来路不明的养子就是上不得台面,满身小家子气。”

    扶苏回眸一瞪,“你说谁?”

    蔡卿重斜着眼撇着嘴,“谁问我就是说谁喽!”他因与顾茵交好,受顾茵影响,总觉得顾蔚入狱是受扶苏连累,瞧扶苏很不顺眼。

    在他看来,扶苏名不正言不顺,身份卑微,自然不敢与他顶嘴。

    谁料扶苏扑哧一笑,对苏羡道:“好哥哥,有人瞧不起苏侍郎,赶明儿你去俪王府时记得把蔡公子的高谈阔论一字不落地讲给苏侍郎听。”

    他虽只是唐家养子,可也不能任人欺负,蔡卿重既故意挑衅,他就来招祸水东引,替他添个仇人。

    果然苏羡听闻这话敛去笑容,不过他畏惧屠氏彪悍,不愿多生事端,便小声说:“咱们走吧,我想去更衣。”

    扶苏朝蔡卿重扬了扬下巴,在他羞恼的目光里含笑应了声好,便陪苏羡离去。

    蔡卿重气得面色涨红,双拳攒紧,正巧顾茵来寻,便指着扶苏的背影啐道:“瞧,那就是害你姐坐牢的小贱人,不过仗着淑君撑腰,又不是正经兄弟,得意什么!”

    顾茵眼珠乱转,附耳道:“我有办法治他,咱俩去岸堤捉几只毛毛虫,再挖两条蚯蚓来,偷偷丢进他茶水里。”

    蔡卿重连声称妙。

    而苏羡更衣完毕,忽遍寻扶苏不见,原来就在这短短功夫,扶苏已被宫韶华派人传去了赏春阁三层驾前。

    待内侍宣旨完毕,扶苏叩首谢恩,方起得身来,四周已贺声四起,“恭喜乐安县君!”

    苗氏满面喜色,虽早听闻承珺煜会对唐家有所补偿,却从未想过扶苏能有这等福泽。与他相比,扶苏倒显得淡定许多。宫韶华见他举止大方,荣辱不惊,暗暗赞许。

    巳时二刻,各府公子陆续登国色天香台献艺。三楼观花廊设了雅座,宫韶华边饮茶边率众人观瞧。

    芷贵人将卓念音唤到近前,又笑着问司瑶,“俪王殿下今儿来不来?”

    正说着,玹铮与太女在楼下不期而遇。她笑问,“太女不在花帐与海棠公子快活,怎么也到赏春阁来了?”

    太女粲然一笑,“本不打算来的,可听说今儿有人要登朝天鼓,本宫岂能不来开开眼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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