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开解

    玹铮拉夜隐上了马车。

    马车内备有茶船盖盅和雕漆葵花攒盒,装着花生、松仁儿、核桃、炒白果等细巧小食。

    玹铮先给夜隐倒了杯茉莉香茶,然后捡了半天,递给他块琥珀糖,“没想到能这么巧,否则应该备些你爱吃的糕点。”

    “没事儿,不嫌弃。”他将糖块儿丢进嘴里,眼珠转着,泛起狡黠之色,“话说回来,铮姐姐你若过意不去,回头派人做些,送去宫府也是一样。”

    玹铮被逗得抿嘴,“你倒不客气。”

    他眨着细密的睫羽,声音好似银铃儿,“我若跟铮姐姐你还客气,那岂不矫情?”

    玹铮望着他艳阳般明媚的笑脸,原本阴郁的心愈发敞亮,于是朝他靠了靠,并附在他耳畔戏谑道:“你这么喜欢王府的吃食,不如明儿就嫁过来,我让人在明心斋单设个小厨房,让厨郎每天都变着花样儿给你做。”

    “说什么呢!”他脸一红,将剥了壳儿的花生硬塞进玹铮嘴里,“吃你的吧,少没正经!”

    玹铮见他害羞,愈发乐得厉害,大口嚼着花生,末了还特意喊道:“香!”说完又指了指松子儿和核桃,随后摊开缠着纱布的手掌,“这两样儿我也要。”

    “还来劲了你!”他狠狠剜了眼玹铮,一伸手,猛地攥住玹铮腕骨。

    玹铮赶紧往回缩,“干吗?”

    “别动,我给你把脉。”

    玹铮心虚,“不、不用了......”

    “都说了别动!”他噘嘴娇.嗔,颇有几分气势,唬得玹铮老实下来。

    马车内登时变得安静,然很快,他便挑眉嗔责,“铮姐姐你别怪我数落你,抓贼也得有分寸,怎能不管不顾地硬拼,还有,明明受了内伤却还强撑,幸亏你底子好,换做旁人早没命了。”

    “哪有那么邪乎?”玹铮讪讪辩解,“我是受了内伤不假,但已快痊愈了。对了,你怎么知道王府进贼的事?”

    他边剥松子儿边道:“是杨哥哥离京前告诉我的。”

    凌陌晓那晚离开王府后便踪迹不见,孤鸾命人四处寻访,等传来确凿消息后,便匆忙出了凤都。

    玹铮想起孤鸾临行前欲言又止的模样,猜测孤鸾许是因夹在自己与凌陌晓中间不方便开口才转托夜隐,于是又追问,“阳儿还跟你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什么,他只是怕你因为贼人而冤枉了林公子,所以让我好好劝劝。”孤鸾说得含糊,他也没多心,只以为是玹铮有所误会,“铮姐姐,林公子胆子小,素来谨言慎行,绝非红杏出墙之人,你千万别错怪他。”

    “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玹铮憋屈得紧,然总不好主动揭出林绛心与凌陌晓的过往,于是抱怨道:“他老实本分,的确不敢跨越雷池,然心思却并不在我身上,而且还对我抱有猜忌,就拿林允心之事来讲,别人挑唆两句,他便怀疑我为给他脱籍而故意害死林允心。”

    “他、他又不能未卜先知,猜疑也情有可原。”见玹铮瞪着眼眸,显然不认可自己的看法,他斟酌片刻又道:“我可是帮里不帮亲的,我记得当初还是你告诉我,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来必有往,因此我要反过来问问你,你到底想没想过林公子不信任你的缘由?”

    见玹铮默不吭气,又掸了掸衣摆的松子壳,定定望着玹铮道:“坊间都盛传,林公子与铮姐姐你结缘教坊,相见倾心,从此平步青云,终成佳话,可你我都清楚在这将近两年之内,他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他初夜当晚差点被你冤杀,之后又被关进诫奴院,成为你挟凌少宗主的工具。承玹珅意图加害于你,指使容馥陷害他,再后来他受换婴案牵连被抓进刑部,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太女败了,他住进王府养伤,却不料还是难逃苏哥哥的算计。八月十五当日,他险些枉死,拼命生下孩子,不出三天,就拖着孱弱之躯进了法源寺。铮姐姐你自个儿算算,他遭逢上述种种苦难之时,你有几回是陪在他身边的?你口口声声怪他不信任你,可将心比心,他在饱受欺凌、害怕无助的时候,你又给过他多少温暖?也亏得他内心坚韧,否则寻常人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否认你对他有恩,他遇见你是他的幸事,可同时也是他的劫数。你以为他愿意成为你与旁人博弈的棋子?愿意被利用、被牵连、被算计吗?你精心筹谋,为他脱离罪籍,可谓用心良苦,但扪心自问,若换做我,换做杨哥哥或者苏哥哥,你会一味隐瞒,任由我们直到最后仍被蒙在鼓里吗?”

    “我、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事关重大,而绛心他、他根本难堪大任,我若事先告知,他肯定会露馅儿的。”

    夜隐露出失望之色,“铮姐姐,你说林公子难堪大任,可见在你心里就从未信任过他,那么又凭什么要求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呢?”

    面对如此犀利的质问,玹铮手中的茶船一颤,“所以你的意思是,今日之局面皆是我咎由自取?”

    “我、我没这意思,我只想说,从公平而言,由始至终,林公子都身不由己,可你不同,你是有选择的。”

    这番言辞若出自旁人之口,玹铮断不会接受,可听夜隐讲出来,虽仍不大服气,却没反驳,凝思片刻后唏嘘道:“或许你说得有理,我从开始就不该利用他,所以他畏惧我、提防我都无可厚非。”

    夜隐感受到玹铮的失落,“我不明白铮姐姐你究竟在烦恼什么?按理讲你救了林允心,林公子该对你死心塌地才对。”

    “不错。”玹铮撂下杯盏,轻声自嘲,“他已发誓从今往后必竭力侍奉于我,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夜隐仔细端详玹铮惆怅的神情,“我不知猜的对不对,其实你是希望林公子将你当做妻主,而并非主子。那反之呢,你究竟是拿他当作可以相濡以沫的夫侍,还仅仅是以供取乐的奴宠?”

    见玹铮欲分辩,又抢先道:“我觉得铮姐姐你该有所交代的人并不是我,我还是那话,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来必有往,你身为女子,身为妻主,有责任多担待些,只看你如何做了。”

    就在玹铮因夜隐的金玉良言陷入深思之际,同春斋旁边的戏园内,卓念音正对着穿衣镜比划身段。

    “清早起来菱花儿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儿香,脸上擦的是桃花儿粉,口点的胭脂杏花儿红。红花儿姐,绿花儿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儿的床,鸳鸯花儿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儿的褥子铺...满床!”

    最后那句的散板尚未唱完,墨诗已捂着耳朵嚷起来,“公子您就行行好,别再折磨奴才了成不?”

    他委屈地瞪了墨诗一眼,“我就吊吊嗓子......”

    墨诗半是央告半是揶揄,“您今天是猴儿戏,不是《卖水》,这荒腔走板的,上回把半个王府都差点儿吓出病来,这要是让戏班的人听见,您不觉得寒碜,奴才还觉得寒碜。”

    “怎么说话呢?”他叉着腰,鼓着腮帮子,“我告诉你,我花银子包下整座戏园,就算唱的再难听,他们也得忍着。还有,什么猴儿戏,你以为耍猴儿,那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演的。”说完抄起手巾,边擦脸边发牢骚,“瞧我这几天都折腾瘦了,苏珂、顾渊病得起不来床,林绛心躲在长信殿不见人,杨沐又不知跑哪里躲清闲去了,诺大的王府靠我独自支撑不说,我还得带孩子,还得费尽心思排解王主心中的烦闷,我容易吗?”

    “是是是,您辛苦了,可这不都是您自找的吗?”墨诗小声嘀咕完,见他举起拳头要打自己,忙又讨好,“公子别恼,您对王主的心意奴才都明白,相信王主看了您演的猴儿戏,不,演的孙行者,肯定十分开怀,再多的烦闷也烟消云散。”

    “这话还差不多。”他屁颠屁颠地拉扯筋骨,“今儿若能博得王主展颜,我重重有赏。”

    墨诗给他沏好茶水,“奴才不求赏,您别忘了答谢淮安县君就成,没他帮衬,王主肯定不会来。”

    “我记住了。”他重重点头,“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他肯帮我,我绝对念他的好,将来等他嫁进王府,我保准不欺负他。”

    “怎么着,您原来还打算给人家下马威啊?”见他没否认,墨诗撇嘴道:“淮安县君看起来随和,但厉害着呢,当初进宫给淑君诊治,舌战群儒,把太医院那帮御医堵得哑口无言,不是奴才小觑您,您未必是他对手。”

    “敢情还有这档子事,我爹怎么查的消息,还知己知彼,回头我找他算账。”他嘴里正嘀嘀咕咕,就听见楼梯处有脚步声。

    小幺跑得呼哧带喘,“君、君上,县君派人传话说,王、王主很快就到,催您赶紧扮上。”

    “成成成,赶紧扮!”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妆镜台前,提笔就往脸上描。

    吓得墨诗赶紧拽他胳膊,“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哪会勾脸,别再整出个花猫。”说完又吩咐小幺,“去,快去找扮戏的师傅,顺便再把行头抱来!”

    同春斋旁边的戏园子甚是宽敞,足足有一百多张桌子,可只有最前头的那张摆了茶水点心。

    玹铮坐下后盯着夜隐,“你包场了?”

    夜隐点头,“嗯,虽说人多热闹,但难免嘈杂,打扰到铮姐姐你就不好了。”言罢唤过班主,又叮嘱了几句。

    玹铮觉得这并非夜隐素日做派,虽有些奇怪,但未深究,喝了口碧螺春,从荷包里将夜隐送的平安符又掏了出来,“刚忘了问,这是你在法源寺求的?”

    “嗯。”夜隐环视四下,见走堂的都离得很远,才压低声音道:“老太爷要给大夫人置个隐秘的长生牌位,我便陪着去了,后来吃完斋,便借口消食去给我爹上香,不想却遇到了四叔。”

    承瑾珠在法源寺的灵位最早就是承瑾璎设的,阿玖冒充顾渊与承瑾璎相认后,承瑾璎便领阿玖去拜祭,夜隐当时密切监视阿玖,自然是知晓的。

    玹铮长眉微蹙,“他没起疑吧?”

    “没有,当时我虽被堵在屋里,但骗他说是师兄让我来的,他非但没怀疑,还命人往宫家送了份厚礼算作答谢。”

    “那就好。”关于夜隐与阿玖的真实身份,即便如承瑾璎这样的至亲,玹铮也不愿透露,以免引起麻烦,“对了,纪玖的伤怎么样了?我近日实在繁忙,上回定更之后去探望他,他已经睡下,我喊不醒他,便只是瞧了几眼。”

    夜隐得意地笑起来,“他失眠难寐,又兼怔忡惊悸,我给他开了养心宁睡汤,你自然是喊不醒他的。”

    玹铮流露出些许担忧,“他从什么时候有这个毛病?”

    “是宿疾,自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总犯。”

    “难道是因为亲眼瞧见纪雨卿被付恩宜害死,又不得不苟且偷生,所以郁结于心,以致无法安枕?”

    “想必有那个原因,所以如今他大仇得报,又能留在王府,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孤苦伶仃、委曲求全的日子,我真替他高兴。”夜隐说完郑重其事地望着玹铮,“铮姐姐,师兄对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看在他为你不计生死的份上,以后你要好好待他。”

    “这还用你讲,没看我把他那院子的名字都改了吗?”

    夜隐连连点头,“那事儿我知道,师兄可喜欢那新匾额了,虽说还不能下地,但每天都让小幺用轮车推他到院门边去看。”

    玹铮笑了两声,随后又摸着下巴沉吟,“我听说他是纪雨卿当年从狼窝里捡的,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探查过自己的身世吗?”

    “当然查过,可当年襁褓里只有块普通的黄玉,根本就无从查起。”

    “如此说来,他可能是贫寒人家遗弃的孩子,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何同二舅舅长得那般相像?”

    夜隐托腮思忖,“我也不清楚,但我能肯定,我爹当时只怀了我一个,我是没有孪生兄弟的。”

    “似乎也没听说二舅舅有孪生兄弟。”

    “是啊,且不说没有,就算有,也该是皇子,怎会在襁褓中留下那么不值钱的玉佩做信物?”

    “有道理,那会不会是顾溪在外头霸占了什么良家子?”

    “铮姐姐你越说越离谱......”

    就在二人胡乱揣测之际,台上铜锣一敲,开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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