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妤、潘姝领兵赶到之际,玹铮捂着左手,狐裘上殷红点点,雪地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王主您受伤了!”夏妤疾步冲到玹铮面前,眼见伤口股股冒血,登时脸色惨白,手哆嗦半天,愣没掏出金疮药来。
相比之下,潘姝比她镇定许多,“夏千户,交给我吧。”
待干净利索的包扎完毕,玹铮颔首致意,“有劳将军!”
“王主客气。”潘姝见玹铮从始至终连眉毛都没皱,暗挑大指,随后沉吟道:“您的手似乎是被钢刺之类的兵器所伤?”
“不错。”
潘姝感到纳闷,“末将依稀记得,方才出现在揽胜楼的逆党使得是剑。”
玹铮就知瞒不住,也没打算瞒,于是做出懊恼之态,“逆党有同伙,本王大意了。”
夏妤闻言愈发自责,扑通跪倒,声音都带了哭腔,“王主,都怪属下办事不力,给了逆党可乘之机。您罚我吧!您若真有个三长两短......”
“住口!”玹铮不等她把话讲完,便狠狠将她踢翻在地,并凛着凤眸斥骂,“不成器的东西,竟还有脸哭,真是丢人现眼!”
说完又点指孤鸾两人逃跑的方向吩咐道:“听着,逆党共两人,你先率校尉沿脚印追捕,同时调兵封锁街面,挨家挨户仔细搜查。”
她挣扎跪好,眼巴巴望着玹铮,“王主受伤,属下理应随侍左右,保护您安危!”
“糊涂!本王受伤事小,逆党逃脱事大,还不快去!”玹铮见她仍想抢白,又猛踹了两脚,横眉立目,“再不遵本王钧命,砍了你脑袋!”
她从未见玹铮如此震怒,再不敢违逆,连滚带爬跑没了影儿。
玹铮等她走远,回身望着漆黑的深巷,极为不满地高声喝问,“顾侯还不现身,莫非打算继续看本王的笑话吗?”
余音未落,只听马踏銮铃,不多时,斗大的顾字旗迎风招展,黑甲军列阵而出,各个杀气腾腾。
顾溪甩蹬离鞍,紧走几步,满面堆笑,“王主息怒,下官接应来迟,望乞恕罪!”
趁玹铮尚未答话,又突然哎呀一声,紧接着攥起双拳,义愤填膺,“逆党竟敢损伤王主贵体,真是可恶至极!”
如此惺惺作态,令玹铮极为鄙夷,然深知眼前之人乃承珺煜最信任的定襄侯兼兵部尚书,于是未动声色,“皮肉伤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话虽如此,但陛下瞧见,肯定会心疼的。”顾溪关切之余又埋怨道:“夏千户真是大意,竟让逆党混进揽胜楼,委实难辞其咎!”
她就知顾溪不怀好意,于是揽责上身,“不能全怪夏妤,逆党奸狡,本王也轻敌了。再说,重明卫办差不力,乃本王统领无方,稍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就不劳顾侯费心。”
顾溪听她咬重“费心”二字,赶紧解释,“王主误会了,下官见您受伤,心里着急,并非故意指责夏千户。”
潘姝插嘴道:“末将未能及时赶至揽胜楼协助,亦有失职之罪。”
她自受伤后便绷着脸,此刻终于露出丝笑意,“将军为救济灾民不辞辛苦,又自城南奔波而来,竟还比顾侯先到,何罪之有?”
顾溪未料她这么快便还以颜色,忙不迭分辩,“王主,下官并非故意迟来,方才在路上遇到慎......”
她打断了顾溪的未尽之言,“本王并没怪罪顾侯的意思,只是觉得若黑甲军在,逆党定插翅难飞。”
顾溪受了挤兑,却不仅不能发作,还得陪着笑脸,“敢问王主可看清逆党的长相,下官也好命人绘制画影图形,全力搜捕。”
“都蒙着面,瞧身形像是一女一男,武功高强。”
顾溪瞅了眼地上的灰烬,“想不到逆党竟还使用了火弹?”
她大概已猜出孤鸾的来路,便故意遮掩,“依本王之见,那些进京表演烟火戏的杂耍班最可疑,火弹乃火药制成,放烟火戏必得携带大量炮仗,若把火弹藏在里头,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潘姝深以为然,“王主所言甚是,既如此,就该连夜搜查那些杂耍班子。”
她看了看顾溪,又瞧了瞧潘姝,“听说进京的杂耍班众多,重明卫人手有限,恐怕要请二位鼎力相助。”
顾溪端得冠冕堂皇,“既奉旨协助王主,下官任凭调遣。”
潘姝亦道:“末将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少顷,潘姝与黑甲军副将各自领兵去搜捕逆党,她则与顾溪在数十人的护送下骑马奔赴丹阙宫。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顾溪正盘算该如何面圣,却不妨听她问道:“渊表弟在江南可好?”
顾溪心里咯噔一声,随即讪讪作答,“还好,承蒙王主惦记。”
她瞟着顾溪,语气颇有几分惆怅,“数月不曾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依旧病得厉害,连口讯都没法传。”
顾溪只觉她锐利的目光仿若黑夜的明灯,照得自己无所遁形,握着缰绳的手不免紧了又紧,“自打郡君仙逝,小渊悲伤过度,积郁成疾,下官怕他触景伤情,便将他送回江南老宅静养,谁知他竟久病不愈,性格也越发孤僻,与王主日渐疏远。请王主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下官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这番话颇显慈母心肠,然在她听来,却分外齿冷。
顾溪的原配夫君为先帝皇次子承瑾珠。
当年乃戾太女亲自做媒,承瑾珠见顾溪虽为武将,但昳丽俊美,还带有几分儒雅之气,因此一见倾心。
婚后不久便有了顾渊,也就是她口中的渊表弟。
在东宫为奴之时,每逢下雪,她总能收到顾渊托人送来的吃食和衣物,顾渊还常来找她玩耍,丝毫也不嫌弃她的身份。
后来承珺煜登基,承瑾珠暴毙,顾渊被送去江南,从此分割两地。
起初她常给顾渊写信,但都如泥牛入海,后来掌管重明卫后才查明真相,原来顾渊早就生死不明,如今江南顾宅之中的只是掩人耳目的替身而已。
顾渊的失踪与顾溪有关,这些年每每提到顾渊,顾溪都谎话连篇,偏她还不能戳穿。
顾溪生怕她不依不饶,忙转移话锋,且颇具谄媚之意,“王主受伤却不肯回府休养,还坚持进宫面圣,真是尽心尽力,下官佩服得紧!”
她暗骂了声老狐狸,压下万般憎恨,微微勾起嘴角,难得和颜悦色道:“舅母过奖,若论对陛下的忠心,满朝文武,谁又比得过您?”
这声舅母令顾溪受宠若惊,“王主谬赞,下官实在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她心中冷嗤,面上却继续灌迷魂汤,“舅母不必过谦,前几日本王入宫,陛下提起您当年的功劳,依旧赞不绝口,这些年您与本王有些生疏,日后可得多些来往。”
“那是当然,能与王主亲近,下官求之不得。”
“不仅应当亲近,还该相互扶持,您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顾溪还如何不明白她的用意,权衡片刻,终究还是顾忌承珺煜对她的宠爱,将慎亲王的挑拨之言抛诸脑后,眉开眼笑道:“王主所言甚是!”
四更天,鹅毛般的大雪渐渐停了,卯时二刻,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大有破云之势。
玹铮裹着承珺煜新赐的貂敞,伫立在安泰殿偏殿的玉阶上抬头仰望。
红日渐出,绚烂的金光遍洒琉璃鸳鸯瓦,端得瑰丽辉煌。
夏婖远远就瞅见她周身璀璨,姿容威仪,不由越发平添了几许敬畏,忙上前施礼,“王主金安。”
她并没看夏婖,而是沉声问,“搜查的怎么样了?”
“大半个城都已搜过,尚未发现逆党踪迹,听说黑甲军抓了两个可疑的杂耍班,已送去诏狱交给了风佥事。”
她听夏婖不似往日那般称呼风七七,便知是对风七七怂恿自己采血作画之事不满,于是扬了扬下巴,“你觉得这宫禁如何?”
夏婖顺着她目光望去,但见红墙金瓦,殿宇飞檐,不禁赞叹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女尊。属下托王主的福,才能有幸领略这恢弘美景。”
“这当然是美景,可你知道吗?当年先帝重修这安泰殿,为采珍贵楠木,死了数百工匠,殿后那块丹陛石更是数万人寒冬腊月从井里汲水泼成冰道,辗转月余才运进宫的。”见夏婖愣愣望着自己,她又冷哼,“还没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想成就滔天权势,就必须凌驾众生。”
说完率先进了偏殿。
偏殿内并无旁人,她见夏婖尾随而来,将手中的菩提子往书案上狠狠一丢,厉声道:“跪下!”
夏婖猛地打个冷颤,撩袍端跪,“属下不知哪里惹王主动怒,还请王主明示!”
“哼!”她睨着冷眼,“是你吩咐校尉将那些蒙逆余党放出站笼的?”见夏婖点头,啪的叩打书案,并斥责道:“对逆犯仁慈,就是对陛下不忠,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夏婖万分惶恐,“王主明鉴,属下绝无半点偏袒逆党之意。”
“还敢狡辩,昨儿是什么日子,你难道忘了不成?你可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重明卫,正愁没由头参劾呢!夏妤之所以办差不力,就是因为你这个亲姐姐没能以身作则,当心有人给你俩扣上同情逆党的帽子,到时候别指望本王救命!”
夏婖听完这话,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属下知错,请王主责罚。”
“罚是要罚的,不过......”她细细沉吟,“当务之急是如何补救,今日出宫之后,你亲自去趟诏狱,处死全部蒙逆余党。”
夏婖倒吸了口气,“王主......”
她拍了拍夏婖肩膀,语重心长,“当初本王就不该带你进重明卫,可你既已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本王不是在教训你,而是在告诫你,重明卫容不得夫儒之仁,你且好自为之。”
“是。”事到如今,夏婖也知无可奈何,便俯首领命。
她拉起夏婖,绕到书案后。
夏婖边为她研墨边禀奏,“属下刚刚见过了斐陌,嘉侍君那边一切顺利。”见她颔首,又压低声音,“属下暗地调查了嘉侍君的身世,发现唐家与慕家似乎......”
“本王早就知道。”
“您知道?”夏婖有些错愕,“那嘉侍君真的是......”
“不该问的别问。”她直接打断了夏婖,随后执起狼毫龙飞凤舞,但见宣纸上笔势连绵,狂放不羁,细看之下竟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搁笔之后,她亲手将那狷狂纸墨丢进炭盆,见字字箴言逐渐被火焰吞噬,只觉五味杂陈的心亦被反复烘烤。
所谓观心,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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