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田甜也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见自己的外公没有死,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一边拿着旱烟斗一边给她讲山海经的故事,母亲坐在窗前织布,等到傍晚了,阿爹从田埂里回来,锄头上挂着箩筐,里面有从田里翻出来的泥鳅黄鳝。她高兴的跳起来跑出去去抓,却噗通一摔,被外公抓了个急,然后捧着心肝的叫道:“小乖孙!”
可这么甜美的梦,她笑着笑着就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将大家的欢声笑语吹得逐渐远去了。缭绕的雾气湿哒哒的黏着头发、粘着眼睛上的睫毛,沉甸甸的。
她捂着自己的眼,揉干眼泪,慢慢的从床榻上坐起来。
不要再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
田甜,那些美好的生活都过去了。哪怕惶恐,哪怕哭泣,那些美好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
田甜,这是你的命。
她将自己黄瘦的手按在心口,一字一句的对自己说道。
自昨天将梦花送给叶知秋后,田甜才发现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铁石心肠。
他误以为自己想要爬床时,对她厌恶至极,可最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尽了一个丫头的关心之后又开始后悔自己错怪了她。
说实话,叶知秋生的不错,家底也颇丰,对于一个女孩而言这些的确是致命的吸引力。
可田甜到底还是懂得的。
像他们这种贵公子哥儿,娶妻纳妾都得看门第,像她这样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幸好,自己也没有想要攀爬高门的心思,田甜只想留在叶府里当个丫头,不被发卖到窑子里去。等年纪大了,找个勤快的小厮或是伙夫踏实过日子才是正道。
至于爬叶知秋的床.......
她当真是没有想过的。
娘以前便和她说过,宁做贫家妻,不为皇家妾。
做贫民的妻子,虽然生活苦一点儿,但在家里到底还能直起腰板子说话;与人为妾,哪怕是给皇上做妾,可还不是为奴为婢,卑躬屈膝?
田甜有些清高的想,虽然自己现在还是个丫头,命运都不知往哪头搁,可自己的灵魂却是自由的。谁都不能束缚她。
当然,这些出格的想法都是以叶知秋愿意将她留下来为前提。
她起身,穿好衣服,推开了门。
今日下了大雪,空气冷冽,屋檐下结着几根冰凌,地上有些滑,她扶着门框慢慢朝外走去。
不远处的亭内烧着炭火,火上煨着小酒,叶知秋披着大氅和对面的老者欢饮。叶知秋的神色不想往日那般淡漠,约莫是喝了酒,他的眼尾略略有些红,唇角勾着轻松的笑意——这可是田甜从未看到过的。
那老者欢笑间偏过脸,瞧见了田甜,挑高了眉梢,问道:“知秋,你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丫头,我可听说你最不喜女子了。”
闻言,叶知秋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掩袖咳了两声,拿来纸笔写道:“她是春十三带来的,让我先留下来观看段时间。”
老者摸摸胡子,眯着眼睛:“如何?”
叶知秋提笔,顿了会儿,过了好久才写道:“我也不知。”
老者哈哈大笑道:“我瞧着那丫头不错,眼睛清澈倒是个磊落的人,背脊挺得极直,怕也是倔性子。若她做你的丫头,倒是可以省了不少心。”
叶知秋皱眉。他倒不觉得这丫头是个倔性子,若当真性子倔,哪能在自己三番五次说自己不想留她在这的时候厚着脸皮硬戳在这儿?
经过昨夜的事情后,叶知秋发现她的脸皮仿佛是一块橡皮一样,无论你怎么拉扯,她都装作不疼。
见叶知秋皱眉发愣,老者索性将杯盏搁在桌上,望着庭外的飞雪忽然道:“知秋啊,有些事情不要总钻牛角尖,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就算一直膈应也没办法,得朝前看大步往前走。”
听他说了这话,叶知秋神情猛地绷紧,嘴角也紧紧的抿着。
老者一掉头,看着田甜笑的像个老狐狸般:“我瞧那丫头的五官、身段、性子都不错,你啊,也别太为难别人了。”
说罢,大掌在叶知秋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拿过桌边的油纸伞,撑伞,慢吞吞的从风雪中走到回廊这头。
见老者过来,田甜立马底下脑袋福身。
那老者的脚步却在她身边一顿,鹰一般的眸子紧紧锁向她,看得她冷汗淋漓。就在田甜屏气凝神之际,老者才说道:“丫头,好好伺候你家少爷,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田甜忙的应下,将老者送出府门。
屋外的树上拴着一辆马车,车夫坐在车辕上见老者出来了忙的去扶。田甜站在那定定看着老者上了车,才回了屋。
田甜边走边想,她何尝不想留在叶知秋身边伺候他呢?
可关键是叶知秋愿意么?
若他能愿意点个头,自己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他的恩情的。
叶知秋仍坐在亭内饮酒,看着梅树中飘飞过的雪,眼神十分落寞。田甜悄声走过去,将老者饮过的杯盏收了下去。
她的神经紧紧的绷着,生怕他又来挑刺。
可等到她将残局收拾妥了,也未曾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田甜觉得奇怪,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双含着水汽的眼睛。
没有往日的防备,倒有点儿脆弱和茫然。
见田甜看着他,他痴了一下,赶忙掉开脸,可过了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被这个丫头给比了下去,又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瞧着她。
田甜垂下头,叶知秋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亭外大雪纷飞,好像没有停歇的意思。田甜将碗盏收拾了,迟疑了须臾才说道:“少爷,屋外冷,你刚喝了酒,容易着凉。”
叶知秋没回应她,只是忽然站起身子,修长的胳膊压着竹青色的袍子撑在石桌上,清俊的脸靠近她。
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薄红的唇还有那双没有精气神的眼睛。
这张脸明明不是最好看的,还比不过春十三,可田甜在他的凝视下心腔却跳的飞快。
像是有蚊虫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从自己的耳朵里飞了进去,顺着汩汩的血流钻到了自己的心腔里。
时不时闹腾,动不动挠挠她。
好难受呀!
就在这个时候,叶知秋的薄唇一张一合,酒气从他的嘴里溢出:“关心?”
他问。
田甜呆了一下,刚要回答,他又坐下来,摇摇头后给自己倒了杯酒:“假的!”
田甜嘴里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说的不假,自己对他的关心本来就是假的。
他和她非亲非故,若不是他能收留她免得让她被卖到窑子里去,田甜的心思哪里会分给他一丝半点?
可他的话说太清醒了,倒弄得田甜有些羞愧。
正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他慢吞吞的说道:“走吧。”
田甜忙矮了头,福身端着东西便出来了。
雪还在下,田甜打了井水将碗盏洗净后放到阁柜里。屋内有些冷,她将手伸到灶台前取暖,然后贴到自己的脸上。
脸好热,却不是炉火熏热的,倒像是从肌理内部的延伸出的热量。
她捂着自己的脸,盯着自己脚下的黑布鞋看。
过了会儿,她又站起来,从窗外看出去。
叶知秋仍坐在亭内,他的身后是白雪黑水,是一副静止不动的山水画,他的眼前是染雪的怒放的红梅,生机勃勃。
而他坐在那,好像是一尊石像,前面快活的东西不属于他,后面暗沉的东西亦不属于他。
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田甜猛地回神。
她到底再想些什么?
田甜狠狠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能不能留在这儿还是一个大问题,做什么想他有的没的。
不行,得找些事做,得忙活起来!
叶知秋的府邸很干净,说实话并没有什么事可以做。整间府邸的桌子板凳各个都是锃光瓦亮的,田甜又擦拭了一次,累得直不起腰,将手搭在窗户口,忽然看到那梅院里有几棵梅树长了苔点子。
从树脚跟到树梢,到处都是,斑驳一片,难看极了。
那几棵梅树靠墙,往日应该也晒不到太阳,又得不着什么营养,棵棵生的瘦掐掐的。院子里旁的梅花争奇斗艳的怒放,唯有这几株闷着脑袋没个动静。
田甜看了一会儿,便打了盆水绞了毛巾走了过去。
田甜站在梅树旁边,伸手触了下那苔点子,一碰就掉,她索性绞了帕子,从树根擦起,将所有的苔斑都擦的干干净净。
叶知秋喜欢干净,也许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树上生了苔点也没有理它。如此这般,这树又怎能开出好看的花儿来?
直到擦到了最后一棵树,田甜听到身后有人大力的抽了口气。
还没回头,身后的人便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推开她。
田甜被他推到一边,撞在墙上,胳膊磕的生疼。
叶知秋背对着她,细细的抚摸着树上残留的苔斑,好久没有回头。
田甜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害怕,结巴的说道:“少、少爷,我看到这里的树上.......”
“滚!”
田甜张着嘴,有点儿不敢相信。
不就是把这苔点子给抹没了么,他至于.....至于这么生气么?
虽然这样想,田甜还是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毛巾,声音放低,继续道:“少爷。”
“滚!”
掷地有声的,仿佛抛过来一块重重的石头,狠狠的砸到田甜的心上。
她死死的咬着下唇,没忍住,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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