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外一处不大的庄子里,苏砚坐在街角茶肆内,捧茶自饮。
此地不比京中,道路狭窄泥泞,房屋低矮破旧,窗缝里透着些许昏黄的光,举目望去,一片黑漆漆。
他置身其中,却如雪中修竹般挺拔出尘。茶水涩口,他依旧品得津津有味。
茶肆旁是一间新搭的粥棚,每逢佳节都会开仓施粥,周济百姓。今日是中秋,早早就有人在此排队。
最末尾站着一对祖孙,祖父年过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牵了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男孩手中,则抱着个陶罐。
队伍向前缓行,男孩对告示栏中络腮胡子画像起了好奇,拽了拽祖父的衣角,询问缘故。祖父定睛辨认了会,摸着孙子的头笑道:“那是咱们大邺的大英雄,昭云十八骑的老大,胡惟潞。”
“早几年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宫里头出了个坏太后,姓许。她和自己的几个兄弟联手,绑架了先帝,想做这天下的老大,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还好这位胡将军领着昭云军及时赶到,与那许太后对抗,因为人少,没能救下先帝,但救出了一位怀着先帝骨肉的妃子,还抢回了玉玺,逃出皇宫。”
“后来,陛下带人赶来,打败了坏蛋,听了说昭云军的事,打心窝子感动,就把‘十八骑’的名头赐给胡将军他们。让锦衣卫四处寻找那个未出世的皇子,自己暂时帮忙管理这天下,等他回来,就将这天下还给他。”
“陛下是个好皇帝,所以咱们今日才有口热粥喝,狗儿长大了,可不能忘记这恩情。”
小男孩点头,目光笃定,“我将来也要入那昭云军,做个大英雄!”
祖孙俩的对话尚在继续,苏砚听了会,摇晃着手里头的茶盅,嘴角扬起抹怪异弧度。落在浊茶上的目光倏尔一凝,丢下茶钱,起身牵了自己的马往庄外走。
越走人烟越稀,月色微白,灌木丛中薄雾飘荡。几许怪诞虫鸣穿破濛濛雾色,灌入耳中,路人闻之胆寒,无不缩头,加快脚步,很快,路上就只剩他一人。
数道寒光惊现于月下,围成半弧,一并朝他刺去,他却恍若不知,面色从容,牵着马继续不疾不徐地朝前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罩衣的一瞬,攻势突然停止。倦鸟呱呱飞过夜空,翅尖擦破薄云,散开淡青色薄烟,地上惨叫连连,随长剑落地而渐消无形,昂首依旧漫天月色,和贻荡夜风。
“你这儿的差事现在是越发难办,这往后做你的生意,可得加钱。”
夜色中,一位玄衣少年闲闲立在于月下拭剑,腰间别着一管旧笛,身量颀长,面颜俊朗,语气慵懒,淌着别致的矜骄。
苏砚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谢浮生讨了个没趣,收剑回鞘,抱臂紧跟其后,“听说你给锦衣卫程大人找了个不小的麻烦?咱们被他们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险些赔命,如今暂时安稳下来,是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过……你既有这想法,为何只针对他儿子,而不是他?”
几日前,他随苏砚和昭云旧部回京,前有太子追兵,后有锦衣卫密探,他们便分做两路,苏砚和黎绍负责引开追兵,借锦衣卫逼退太子,自己则护送昭云旧人从小路离开。
原以为他此番绕开程方舟,打压其子,是有什么更深远的打算,却只听他道:“因为他儿子单手扛不起一头牛。”
“哈?”
谢浮生愕然止步,苏砚耸动双肩,不再多言,脚步越发轻快。
***
胡家小木屋。
胡老爷子和老婆子正在厨房忙活,准备这个数年来第一次阖家团圆的中秋晚饭。两个小的一会儿扒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会儿又跑回堂屋,帮爹爹摆碗筷。
外头传来敲门声,阿渔耷拉了大半日的脑袋,瞬间直挺起来,蹦跳着去开门。
“王爷,您总算来了,可把我急坏了!”
苏砚笑着安抚他,又同迎出门的胡家二老寒暄。二老四目浑浊,泪光闪烁,领着两个小娃娃几次要跪下,感谢其救命之恩,都被他拦住,见实在推让不过,方才作罢,重回厨房忙活。
阿渔悬着的心回归肚里,自觉领着两个小娃娃去里屋玩耍。谢浮生早早挑了桌上最好的一坛酒,自去院子里独酌。
屋里只剩两人,胡惟潞方才上前,对苏砚抱拳长揖,“王爷救我性命,助我一家老小在此地安顿,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苏砚扶他起身,“胡将军快请起,您为大邺披肝沥胆、舍生忘死,天地皆可为证,我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之事,与您的赤胆忠心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胡惟潞惨笑,“想这普天之下,也就王爷您还肯相信,昭云军的忠义了。”
昏黄豆光照在他络腮胡上,比起画像上,他的脸更显苍老。一道刀疤从右眼上方斜贯而下,划过半张脸,直逼左耳根。
这是那晚,他率领昭云军与许太后的人马对战时落下的。如今伤口已结痂,但时常还会觉得疼痛。不是畏惧敌军的凶残,而是心寒友军的背叛。
那时候,当今圣上还被唤做永王,同先帝是异母兄弟。许太后挟持先帝,尚未成势之前,他明明人就在西郊大营,手里还握有虎符,却偏偏按兵不动,等先帝的死讯传出,才入宫勤王。
所图为何,谁人不知?
成王败寇,从永王到承熙帝,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忏悔者,一面感念先帝的遗德,一面又痛下杀手,对遗落民间的小殿下和他们昭云旧部穷追猛打。
为何?没有玉玺,他便不是名正言顺的大邺皇帝;只要先帝遗孤尚在人世,他的位子就永远坐不安稳。
这些年,自己就是凭着这股子对先帝的忠诚,才能咬紧牙关,护着小殿下和玉玺,与锦衣卫周旋,只为将来有一天能将揭开那人的假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英雄终会迟暮。
他也不知,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也许是偷偷路过家门,瞧见父母已身背佝偻、两鬓星星;也许是瞧见这四海生平,国泰民安的景象;又或许是看见自己铁骨铮铮、剔骨疗伤时都未曾落泪的同袍兄弟,退出他们后,与亲人团聚,竟痛哭不已的一幕。
竟然盛世太平,那他们对前朝的执念又有何意义?也罢,随他去罢。
“王爷,这些年,您为帮助我们几个兄弟落叶归根,多次险些丧命,我既是这最后一人,理应代兄弟几个,再向您一拜!”
胡惟潞说着便要跪下,苏砚忙拦住他,“怀庭是我旧交,胡将军与怀庭又是故友,你既有难,我怎能不帮?况我所图,也不是为此。胡将军日后若能与家人重享天伦,才不负我苦心谋划。”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以我的身份,说这番话,或许有些牵强,但我还是想劝一句。往者不可追,这天下始终是万民的天下,既然时局已如此,黎民安乐放为上,胡将军又何必苦苦执着于形式,为复辟而搅得天下血雨腥风、百姓涂炭呢?”
胡惟潞抿紧唇角,半晌,抱拳道:“王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也请王爷放心,昭云军永远是大邺的昭云军,心里惦念的始终也只有一个大邺,只要是民心所向,在下定不会再横生事端,从此只做个山野村夫,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顿了片刻,他又道:“如今帝京里头,太子独大。王爷此番回京,前路万分凶险,还望珍重。倘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砚也朝他作揖,“胡将军能有此肚量,实乃我大邺之万幸!也请您放心,有我苏砚一日,定会保昭云旧部无恙。”
二人絮絮畅谈了会,胡老爷子和老婆子吆喝着上菜,阿渔和两个小的跑去帮忙,实在忙不过来,连胡惟潞也活动起来。
苏砚本欲坐客席,却被推着坐到首位,轮番吃他们的敬酒。一时间屋子里飘香四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至中夜方才平息。
胡惟潞和阿渔一道收拾残席,胡家二老则领着两个小的先回里屋歇息。苏砚左右无事,便推门步至院中,仰头赏月。
风中笛声如丝如缕,同圆月周围的薄云一般朦胧。别家还有未熄的灯火,隐约飘出粗浅的歌声。
他靠着门柱,闭上眼,随歌声轻声哼唱,嘴角微扬。脑海里忽然浮现阮家姐弟俩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的画面,欣羨不已。
也不知旁人眼中的月色,是什么样的?一直活在黑白世界中,倒也没觉不好,可自打瞧过一回色彩后,才知从前的生活是这般索然无味。
那个小丫头,现在在干什么呢?
笛声戛然而止,一坛酒从后头飞来。他头也不回,随手接住,晃了晃,却没喝。
“放心,是新开的酒,没人碰过。”
谢浮生转着长笛,从阴影处走出。苏砚觑他一眼,这才喝了几口。
“方才你同那姓胡的说话,我越听越觉有趣。既然你回京是为了抢那位子,那为何不直接把昭云这伙人绑了,问出玉玺和遗孤的下落,一同带去你老爹面前领赏,这样不是最容易一步登天?”
苏砚微微一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浮生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贱兮兮笑道:“你既想着要从你老爹手里拿东西,不去讨好他,还和他对着干,帮他的死对头谋划。我就好奇了,若有朝一日,昭云成了你登顶的唯一阻碍,你意欲如何?”
苏砚执壶的手一顿,挑眉看向他。谢浮生也正抱臂,兴味地打量他。
月光倾泻,散满他们双肩,照映一片幽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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