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正堂。
阮羽修揉捏双手,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叫住几个丫鬟,询问阿姐到了没。
程氏坐在屋里的紫檀木坐榻上,拿着绣绷穿针引线,牡丹还差几针就能绣完,她却迟迟不落针,心思随视线一道飘在外头。
坐榻另一头,阮光霁看她几眼,“她到家,自然会有家丁来报,你安心绣你的花就是了,急什么?急得来么?”
程氏扫了眼他手里的兵书,憋笑道,“老爷还说我呢?一炷香前您就在看这页,怎的这会子还没翻过去?”
阮光霁一噎,清咳了声,抖着书卷,“我这是在参详兵法,钻研其中精髓,你一妇道人家,懂什么?”
程氏挑眉哦了声,伸手要抢书,“那老爷都参详出什么了?说出来,让我也受受熏陶。”
阮光霁忙扭身躲开,“兵法玄妙,可意会不可言传。去去去,绣你的花。”扬起脖子,一本正经地念诵出声,状似认真,眼梢却擦过书页,直往门外瞟。
“来了来了,阿姐回了!”
阮光霁忽地从榻上直挺挺坐起来,瞥见程氏捂着帕子偷笑,脸上泛起些许红晕,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爹爹,阿娘。”
阮攸宁抱住程氏的腰,一劲儿往她怀里钻,像只欢快的小鸟。
从前世算起,她已近十年未曾见过家人,这几日又经历了大起大伏,此刻一入母亲怀抱,眼睛就不自觉发酸发胀,所有委屈都顺着粉白脸颊簌簌滚落。
程氏只当她是想家想得紧,心疼无比,轻拍她后背哄慰,声音温柔似水。
阮光霁几次伸手,又几次缩回,攥起拳,沉声训斥:“翅膀硬了,捅了篓子就敢不回家了?你眼里还有爹娘吗!”
阮攸宁瞬间抿紧嘴不哭了,连头发丝儿都不敢颤一下。阮羽修正要打哈哈,闻言,也瑟瑟缩坐回角落。
程氏搂住她,嗔怨道:“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再说了,这事能怨阿鸾么?那妾室又不是阿鸾给寻的,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虽说程俊驰是她亲侄子,但再亲也亲不过女儿。为这事,她已与兄长闹僵,但一点儿也不后悔。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宝贝着些,还能指望别人替你宝贝着?
阮光霁见女儿躲他,眼睛发涩,沉眉不说话。
气氛有些凝重。
程氏正纠结该如何圆场,余光瞥见冬荣在门口探头探脑,神色焦急,便唤他进来。
“老爷、夫人,宫里头的来了位公公,说要见老爷,听意思,像是为太子殿下甄选侧妃的事。”
阮攸宁身体陡然一僵,这才想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宫里头的确在忙活为苏祉选秀的事,只因那会她已定亲,不在秀女甄选的范围内,可这辈子不同了……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她千方百计躲过程俊驰,为的不就是摆脱苏祉的魔爪,倘若因选秀再被他捉去,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见阮光霁起身,她顾不得许多,揪住他衣角,指节揪得发白,一劲儿摇头,泪珠蓄在眶里,纤长睫毛几乎兜不住。
被女儿这般依赖,阮光霁百炼钢的心,一下软做绕指柔。
他如今虽半闲赋在家,但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何不知太子的古怪性情?就算她愿嫁入东宫,自己也断不会同意。
他伸手,大掌裹住她小手,轻轻拍了拍,“阿鸾放心,爹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阮攸宁悬着的心,一瞬回归肚里,除了点头,什么都不用多想,望着爹爹离去的背影,只觉他伟岸如山,屹立在那,上保国家,下护家眷,有他在,她真的很安心。
前世,她总觉得爹爹太严厉,便远着他,直到出嫁都没和他好好说过体己话。可现在她很清楚,爹爹嘴硬心软,比谁都疼他们姐弟俩,这辈子她定要好好承欢膝下,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
她吸吸鼻子,从怀里摸出一双鞋垫,“阿娘,这是前几日,女儿在别院给爹爹做的,快入冬了,女儿在里头蓄了绒,可暖和了。”
程氏忡怔住,眼角泪光闪动,搂紧她哽咽道:“我的阿鸾,终于懂事了。”
“阿娘,您这话可就太偏心了。”阮羽修捺下嘴角,“我难道就不懂事么?”
“好好好,你也懂事。”
“就凭你问阿娘的这句话,你就还未懂事!”
“嘿,你怎么一回来就挑我刺儿?”
……
屋内三人欢笑不绝。
阮仪芳站在窗外,透过窗缝往里看,目光从阮羽修转到程氏,最后落在阮攸宁身上,露出惊艳之状。
她是阮家二房嫡女,因父亲无祖荫,功名全靠自己挣,现正外放泉州做官,举家都搬了过去。她自懂事起就住在泉州,因下月外祖母大寿,她才随母亲回到帝京,暂住卫国公府。
在泉州时,她就闺名远扬,引来不少官宦公子追捧,可在帝京待了几日,她的世界就彻底颠覆了。
遑论那些公侯家的小姐,就连她们身边的丫鬟,身上穿的戴的都比她体面。泉州的那些姊妹还羡慕她能进京享福,可谁又能知,这个中心酸。
她摊开帕子,纤指拂过上头绣花,长睫渐渐垂覆下来。
听说堂姐快回来了,她熬了几夜,绣了几条花样不同的帕子,预备做见面礼,这条是里头最好的。可回想堂屋里那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她顿觉自己处处透着寒酸,紧咬嘴唇,将帕子一揉,转身走了。
玉茗院。
孟夫人正和丫鬟核对行囊。论年纪,她与程氏一边儿大,但因日夜操劳,思虑过重,脸上皱痕已遮掩不住。见阮仪芳蔫头打脑地进屋,忙放下账册迎上去。
“我的儿,这是怎的了?可是在前头受气了?”
阮仪芳摇摇头,抓住她的手,“阿娘,咱们回泉州去吧,我不想留在帝京了。”
孟夫人眉头一沉,挣开她,“说什么傻话?来之前,娘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等进了帝京,你同你堂姐堂兄打好交道,多认识些勋贵公子,将来好物色个合适的,风风光光嫁进去,过好日子。”
阮仪芳耷拉着眉梢,未应声。
孟夫人重重哼气,从发髻上拽下根发簪,拍到她手里,“这几日你也瞧见了,你婶婶头上戴的是什么?你再看看你娘戴的,就这么一颗南珠,米粒点儿大,不仔细瞧还瞧不见,随便放哪家公侯府的夫人面前,人家连正眼都不带瞧的,为娘我还宝贝似的供着呢!你难道也想跟娘一样,随便嫁个廪生,过一辈子穷日子么?”
阮仪芳瞠目,额上冒出细细的汗。
孟夫人笼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的儿,娘这辈子是套死在你爹身上了,可你不同,你年轻、漂亮、又有才华,只要让帝京里的人知道,卫国公府有你这么个人物,还愁日后没个好前程?就看你敢不敢拼。”
阮仪芳想起堂屋里那个众星拱月的小美人,眼里湛出光,片刻又暗淡下来,“可是阿娘,京里头姑娘小姐那么多,我在这又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有机会,也轮不到我呀?”
孟夫人捋平她的鬓发,笑意温柔,“娘都打听好了,太子不是要选侧妃么?我去同你叔叔婶婶说说,把你名字报上去。”
“我的儿,等你进了东宫,咱们就出人头地了!”
***
转眼就是中秋,卫国公府照例于花园湖边设宴、置灯谜,赏花赏月猜谜,三不误。
因着与程家那段不愉快,府内家丁原还担心这宴会办不下去,但见外头风声虽盛,指摘的却都是程家,没人嚼阮家舌根,老爷夫人都一派喜气,姑娘世子也照旧说笑,并未被影响。他们心头的大石也松落下来,喜滋滋操办宴席。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席间人还未来全,只有姐弟俩和程氏。
阮攸宁对着满桌珍馐,高举筷箸,又落不下去。
这几日,她已很少去想苏砚的事,可每到吃饭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味他做的菜,甚至还生出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唉,是真的好吃,这人干脆别当皇帝,改行做厨子好了。
阮羽修虽只尝过一次苏砚的手艺,但也难以释怀,对着一碗鸡皮汤长吁短叹:“都怪阿姐,那日王爷做的汤,我就尝了一口,全叫你给喝了。”
阮攸宁瞪他,“你还不是把我的螃蟹全吃了,一只腿都没给我留。”
二人互喷唾沫,程氏疑道:“你们说的这王爷,可是阿鸾那日救下来的鄂王?”
这段奇遇,阮羽修回家时就已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她虽惊讶这世上竟有人猖狂至斯,但一想皇家那虎狼窝,也就不奇怪了,只是担心女儿的清白,亲自盘问了张七、滴翠,确认并无意外,这才放心,把事压下。
此时又听到这出,反倒对这闲散王爷起了好奇,记起一桩过往。
“想当初,‘阿鸾’这乳名,还是这位鄂王殿下取的呢。”
姐弟俩齐齐瞪大眼。
程氏笑了笑,回忆道:“那时候你们俩刚满三岁,王爷也不大。我进宫赴宴,就带着你们两个小滑头。当时宫里头正修建灯楼,预备给陛下做寿,皇后娘娘见你们俩眼珠子都快贴那木楼上,就特许你们上去看看。”
“也是赶巧了,陛下领着小王爷经过,同皇后叙话,说得正热闹,小王爷突然指着那木楼,说瞧见一只仙鸟飞过去了,五彩斑斓的,可漂亮了。陛下奇怪,小王爷明明瞧不见颜色,怎会说这样的话?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是你这小妮子举着彩绢在楼顶上瞎跑。”
程氏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鼻子。
“陛下高兴,挑了几个仙鸟的名儿写在纸上,让小王爷自己挑,小王爷一把就抓住了‘鸾’字。你的乳名呀,就这么给赐下来了。”
阮攸宁脑袋一片空白,他能瞧见自己身上的颜色?怪道在别院时,总爱偷看她。
可,为什么、怎么会、凭什么?到哪都是他?
离开别院时的那种异样情绪又翻腾上来,搅得她心如鹿撞。
阮羽修忽然敲了下桌子,恍然大悟,“阿姐,还好王爷没瞧见你后来叫彩绢绊倒,一头扎进泥坑,否则你就成‘阿鸦’了!”
阮攸宁抬手就要敲他。
阮羽修赶紧躲开,嬉皮笑脸地讨饶,亲自剥虾给她赔礼,“我瞧鄂王殿下与阿姐倒挺投缘的,左右现在阿姐也没亲事挂身,不如就去王府做王妃吧。”
不等阮攸宁开口,程氏就先拒绝了,“做王妃有什么好?那皇家表面上风光,实则却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
她怜爱地抚摩阮攸宁的头发,“我不求阿鸾将来嫁得有多富贵,能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就成。”
阮羽修道:“这有何难?阿姐你放心,要实在找不到中意的,你就别嫁了,我养你一辈子,定不会叫外人欺负你!”
阮攸宁嗔他一眼,嘴上虽没说,心里却暖洋洋的,仰头深吸口气。
月华皎皎,星光点点,随夜风吹入她眼中。
今日是中秋,她终于和家人团聚了。
无论是程俊驰,还是苏祉、苏砚,从此刻起都再与她无关。从前被束缚的天性,慢慢释放出来,心底竟生出种不羁。
她丢下筷箸,奔到湖边,倚着阑干放声大喊,将所有不快统统吼出去。
月映秋湖,多少心事都随水深藏。这辈子,天高地广,自当任她飞翔。
阮羽修惊诧,忙跑来探她额头,以为病了,但见她笑眸含泪,似大难后喜极而泣,心头微动,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拦她,还跟着站到阑干上,陪她一块喊,免叫她独自一人尴尬。
“阿鸾……”
一缕风从记忆深处吹来,阮攸宁眺望湖上一片月,若有所思。
前世的最后,她到底是没能知道,这个拼尽全力帮她实现愿望的人是谁。还没谢过人家呢,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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