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腰挎长刀,面目狰狞,围堵在门口,同院中人对峙。
阮家别院远在京郊之外,四面环山傍水,除却主家人外,平时甚少有人来访。丫鬟婆子头回见到这种阵仗,俱都躲在廊柱后,猫腰缩脖,低头交耳。
张七是阮家管事,也是这回负责护送阮攸宁回登州探亲的主事。几日前阮攸宁从阁楼摔下的事还堵在他胸口,今日回程的马车又出了状况,他心有余悸,刚到别院就亲自布置防卫,唯恐她再有个闪失。
但,怕什么来什么。
凭他多年与老爷执鞭坠镫的经验,这伙人绝非善类。
他定了定心神,含笑叉手向前,“敢问各位好汉深夜到访,所谓何事?实不相瞒,主家夫人此时正在后头产诞,实在见不得这等兵刃阴戾之物,倘若诸位无甚大事,可否先回避?也莫叫产房污物脏了身不是?”
风灯幽幽,照亮底下青石地。冯骥站在光晕和昏暗交错的边缘,细眼微眯,不辨喜怒,左眼下的那块青痣却仿佛凝结了一夜寒霜。
他并未搭理张七,挎刀直往里闯。张七忙上前拦,却被他身边的两个随从挡开。
长夜寂寂,月光泠泠。
越靠近后院,妇人的尖叫声越大,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满院灯火昭彰,每一声尖叫都伴随稳婆的鼓励和吩咐。丫鬟婆子面如土色,一列捧着新烧好的干净热水鱼贯而入,另一列又捧着血水鱼贯而出。
产房门口还设有一方香案,当中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送子观音,前置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徐徐焚吐青烟。三个尼姑扮相之人正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祈福。
冯骥立在影壁旁,溜眼四周,眉心凝结出小疙瘩。他自小嗅觉灵敏,方才就是循血腥味追踪到了这,可眼下这间院子里充斥血气,彻底搅乱了他的分辨力。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布局迷惑?倘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又该是何等心计……
又一盆刚擦过的血水从他身边经过,他甩开大氅忙不迭退让,避如毒蛇,眼中嵌满嫌恶。
张七提着衣摆匆匆奔来,先提了个丫鬟问话,得知里头还没动静,眉毛立时垂成“八”字,命她们都警醒些,又打发人去寻靠谱的郎中,吩咐完这些,方才执礼近前,“这位爷,您都看到了,咱们这真没有您要找的人,只有个待产孕妇。几位爷都是英雄好汉,叫产房里的脏东西污了身可就遭了。”
冯骥横眼睨来,他立马将嘴闭成河蚌。
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惊起几枝寒鸦。冯骥捻着刀柄,鹰眼细细打量每人神色,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但只站在原地,再没靠近一步。
后头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眉头攒得更紧,最后瞪眼产房,震袖离去。
张七哈腰跟在后头,说了一大车奉承话,鹄立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缩成豆子大小,他才卸下双肩重担,抬袖捏把汗,随手指了个丫鬟,“去,告诉姑娘一声,人都打发走了,让她放心。”
“是。”
小丫鬟欠了欠身,碎步往产房去。滴翠听完传话,吁口气,朝屋里打手势。坐在窗边的“产妇”和“稳婆”松气,收起嗓门,捧茶润嗓。
蒙面人探长脖子望眼屋外,转头看向床帐。
几个丫鬟正井然有序地帮苏砚换药包扎,血衣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如玉雕成,她们脸上飞霞,脑袋垂得更低。
蒙面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视线落回阮攸宁身上。刚才虽然她答应帮忙,但他不放心,一直没敢松匕首,还架在她脖上作要挟。
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不仅打发走了冯骥,还不耽误为王爷治伤,此等智谋,若为男儿,定能在朝堂有所作为。
可,她是如何知晓冯骥极度厌女的……
烛影在眼底跳动,他眸光也随之闪烁。忖度再三,他欲开口探问一二,忽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用力闭了闭眼,惊见大腿伤口处落满白色粉末,力气就是从这散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
他愕然抬眸,正对上那双娇俏杏眼,凝含朝露,顾盼生辉,只是这回又添一层狐狸般的狡黠。
“你、你……”
咚——就不省人事了。
阮攸宁抖开帕子,拍落一手残末。上好的迷香粉,幸好随身备了一份,否则就真要吃亏了。
滴翠蹬蹬跑上前,围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生怕她少一根头发,见她无事,紧绷的神色才松下,踹了踹蒙面人的胳膊,呸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叫人把他们捆起来,明日一早,送交官府。”
阮攸宁叫住她,“把他带下去,另寻间厢房,治治伤。”
滴翠瞪圆眼,“姑娘,你莫不是昏了头?他刚才可拿刀子威胁你呢,你还要救他?”
阮攸宁缓而慢地点头,弯眼一笑,抄手往床边去。丫鬟们躬身退开,给她让道。
床上那人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只是人还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比起前世春宴上的惊鸿一眼,现在的他五官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韵要更温雅可亲些。皮肤莹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眼角微垂,几多温柔,真真是琼枝美树,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阮攸宁鼻里哼哼。
方才她真恨不得拿草席子把他一裹,再扎个漂亮的蝴蝶结,直接丢到苏祉面前,让他们两兄弟自己打去。
然转念一想,他是未来皇帝,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苏祉分庭抗礼的人,前世没她帮忙,他照样能躲开明枪暗箭,混得风生水起。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她为何不提前卖他个人情,兴许日后能成为阮家的救命符……这口闷气便消磨下去。
但也没完全消干净。
她气鼓两腮,小爪子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哼!让你清君侧!
光洁如玉的肌肤泛起红痕,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爽!
正喜滋滋转身,身后人忽然开口,声若击玉,气若游丝。
“阿……鸾……”
***
阮家别院外的竹林。
月华如练,水幕般倾泻竹间,疏枝筛出斑驳月影,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停在竹影昏暗处。骏马呼哧喷打鼻响,啃嚼地上青草,听见脚步声,竖起双耳。
冯骥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阔步赶来,在马车前遏然止步,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不在。”
车内并无反应。
冯骥双眉微微皱了皱,迟疑半晌,蹬上车辕,轻轻推开虚掩的车门。
厢内设宽大座椅和钉死的香案小几,座上铺着薄薄的蓉覃毯,底下是绣有绯色牡丹的波斯毯,柳岚香娉娉袅袅,富贵又典雅。
苏祉支起一膝,斜卧幽幽珠灯下,纤长工细的手指撑起额,一双细长的眼静静合着,长睫在眼睑扯出小块弧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殿下?”冯骥咽咽口水,又唤了声。
人未动,案几上镀金镶玉的鸟笼先吵闹开。金丝雀扑腾双翅,叽叽喳喳四下乱窜,毛色极艳丽,各个角度会流转不同光泽。
“你吓到孤的鸟了。”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冯骥心头陡然大跳,膝窝一软便跪下来,中衣湿个尽透,“属下冒犯,请太子殿下降罪。”
座上人却不开口,连眼皮都未曾抬过。
气氛凝重如水银,冯骥喘息都带着小心,仿佛被人从脑袋顶上凿下根银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嗞溜窜走,将别院里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完就赶紧闭上嘴。
苏祉掀开眼皮,漆黑的眸子里云遮雾绕,屈指轻叩膝盖,心绪藏在云深不知处。
良久,才启唇:“就这么回来了?”
冯骥顿时汗如雨下。
入幕东宫多年,他岂会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尊之躯,大邺未来的主人,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这问话可大可小,端看怎么回。
汗水在绒毯上泅出一片不规则水痕,他小心翼翼补充:“属下刚刚收到消息,这附近……有锦衣卫出没。”
苏祉面色一凛,他立时伏低不再多言。
也不必多言。
因贤妃娘娘的死,鄂王早已成太子心尖的一根刺,哪怕人家大势已去,依照殿下的脾气,眼里也再容他不下。趁人回京前就解决掉,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暗杀,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本想尽全力搜捕,将功折罪,不想又遇上了锦衣卫。
锦衣卫,就代表陛下。谁敢当着陛下的面杀人?
是不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不敢断言。倘若是,又说明什么?鄂王,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锦绣堆里的摆设,还有什么值得锦衣卫劳师动众的?
笼中金丝雀终于闹累了,栖在架上,张着圆溜溜的黑豆眼,天真地望过来。苏祉眼带宠溺,含笑伸手,小家伙立马蹦哒过来,低头磨蹭他指背。待它蹭腻歪,他才收回手,拇指摩挲玉扳指,幽幽吐出一字:“回。”
冯骥如蒙大赦,正要下车,又被叫住。
“去打听打听,这家主人是谁。今日冒昧登门,多有叨扰,合该备份厚礼致歉,也好为这新降世的麟儿庆贺一番。”
苏祉挑开帘角,眯眼觑向竹林外若隐若现的青砖黛瓦,似笑非笑。
冯骥听懂他的弦外音。
殿下果然是不信的,倘若这家没有新生儿,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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