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十六年,八月。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月亮只剩一小块缺口。
夜已深,阮家别院灯火一盏盏亮起,从大门蜿蜒到后头厢房。廊庑下竹帘或卷或收,高低错落,丫鬟婆子们在帘后穿梭忙碌,将卸下的箱笼一件件往里搬。
滴翠捧着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四下巡遍,见有人躲懒便停下训几声,行到阶前方才驻足。
月光照白庭内一张胡榻,阮攸宁抱膝坐在光晕中,引颈望月。青丝铺散,莹莹玉足从裙底探出,脚趾微蜷,珍珠般圆润,透着薄粉。纤指有意无意拨弄踝间银铃。
铃——铃——泄露主人无尽心事。
滴翠轻叹。
入春后,姑娘就一直住在登州,代替老爷夫人在祖母身边尽孝。原是打算过完中秋再回的,然几日前,姑娘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大家吓得够呛,好在很快就苏醒,并无大碍,只膝盖擦破点皮,涂了膏子没几天也好了。
但不知怎的,姑娘醒后就抱住她,又哭又笑。老太太以为她撞了邪,忙去寺里求灵符,日夜守在旁边,焚香祝祷。姑娘恍惚了几日终于好转,又着急忙慌让收拾东西回京。大家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忤逆,随意收拾点东西就匆匆上路,日夜不歇,再有两日便能入京。
可偏就在刚才,山路夜行,驭夫打个哈欠的功夫,最前头的马车就翻了,后边衔头咬尾跟着遭殃。马和车都落了毛病,路是赶不了了,所幸人都没事,凑巧阮家别院就在附近,她们便掉头先来这。
瞧姑娘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抵是离京半年,想家了。
滴翠近前,把鹤氅披她肩头,“姑娘莫愁,马车很快就能修好,耽误不了。”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滴翠想给她鼓劲,笑道:“听说程家公子已经登门求亲,京里多少姑娘都中意他,可他眼里只有姑娘你。姑娘嫁他,郎才女貌,又是亲上作亲,日后定有好日子过。”
阮攸宁磐石般的身影忽而一晃,干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是啊,程俊驰,俊采星驰,端看家世相貌,真是人如其名。锦衣卫指挥使之子,她的好表哥,紫芝风流,打马过长街,不知撞开多少姑娘心扉。
若非亲身经历,她又怎会相信,那样疼宠她的夫婿,竟会在卫国公府倒台后,为了避嫌,谋取富贵,明知苏祉对阮家恨极,还默许他将自己抢回宫中。
那日的一幕幕像凿子镌在心头。
朱红宫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她站在门洞正中,茫然凝望前头一扇又一扇更深远的宫门,渺小得不值一提。
内侍奉命将爹娘的尸首抬至她面前,手绢从阿娘手上滑落,血痕满布。苏祉轻抚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踩上去,“阿鸾莫怨朕,这都是你们阮家欠朕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苏祉笑,配上他的俊脸,很好看。后来再见这笑,便是每夜梦中。
噩梦。
阮家是世代功勋,老卫国公曾在沙场上为先帝挡过一箭,重伤身亡,故而先帝对阮家格外爱重,命其子孙日后定要善待阮家人,即便犯下重案,也只能在牢中赐死,不得株连。这道旨意至今还供奉在阮家祠堂。
她的爹爹,现如今的卫国公,乃大邺第一勇将,持身中正,不涉党争,只忠于君上,身上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道伤,为的都是大邺。
所以她至今想不通,苏祉的话究竟何意?
好在一切还能重来。
她新生的这年,苏祉尚未登基,还是东宫太子,苏砚也没造反,家人都健在,她还能视物,所有的悲剧都还未开始。
两世为人,她坚信定是祖父亡灵庇护,保她重回出嫁之前。男女情爱,鹣鲽情深,不过如此,可同福却不可共祸,她已看透。
这辈子,她绝不能再嫁给程俊驰,更不能任由苏祉迫害阮家。
婚事这几日便会敲定,她必须尽快行动。两家毕竟是亲戚,程家的颜面她可以不念,爹娘的名誉她不能不顾,得想个万全法子……
月影渐高,耳畔传来零星虫语,已是三更天,婆子来报,说屋子都已收拾妥当,可以就寝。阮攸宁点头,同她们道辛苦,让早去歇下,自己也随滴翠一块往厢房去。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滴翠只当她是思家情切,变着法儿逗她开心,行至门前,见房中并未掌灯,登时柳眉倒竖,“定是她们又躲懒了,看我明日不收拾……啊!”
刺耳的尖叫一下撞醒阮攸宁。
她猛地抬头,但见屋门敞开一道缝,滴翠正被一股蛮力往里拖。她忙抓住她小臂,抵住门框使劲往回拽。岂料门霍然洞开,两人都直直跌进去。寒光一凛,白晃晃的匕首就横在了她颈间。
“别出声!否则刀剑无眼!”嗓音沙哑,血腥味排山倒海而来。
滴翠吓白脸,瘫坐在地不知所措。
阮攸宁惊了一瞬,皱皱鼻,待习惯屋内腥臭后,神色便舒缓下来,状若不经意地向后瞟,樱唇轻勾,莫名在蒙面人心房敲落个不安的鼓点。
月光穿堂入户,阮攸宁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丫鬟婆子,都是方才被指来收拾厢房的。看样子只是昏厥,并未受伤。她松口气,视线移至床上,波澜不惊的面容豁然裂开一道口。
床上有人,男的!
光影顺帐幔细缝钻入,细绘他侧颜,鼻梁巍峨如山,眉心凝着苦味,肌肤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却丝毫不减他眉宇间的俊逸。静静躺在那,仿佛超然世外的神祇卧在云头打盹,可白衣叫血染红,满帐鹅梨香也掩盖不住周身死气。
是苏砚。
“王爷厌极了你这个祸水,只想你死。”
鬼魅般的声音回环耳边,她目光笔直落在帷幔上,神色漠然,双手却紧握成拳。
前世,他们仅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他害她失了眼,第二次他叫她丢了命,以为这辈子终于能躲开,可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进京就……果真是阴魂不散!
蒙面人压低匕首,威胁滴翠:“快!去拿纱布和金疮药,给床上那人包扎。胆敢怠慢,她小命难保!”
他伪装得不错,阮攸宁还是听出,他中气不足,伤得应不比苏砚轻,却还在为他奔波,倒是个忠心的。
“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叫我家老爷和公子知道去,脱层皮都是轻的!”滴翠银牙暗咬。
蒙面人恍若未闻,冷笑:“你再不去,我就先叫你家姑娘脱层皮。”边说边示威性地扬扬匕首。
“你!”
“滴翠,就照他说的去办。”
“姑娘!”
滴翠气急败坏,阮攸宁眨眨眼,轻快道:“放心,我没事。”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风小浪,还入不了她的眼,更何况,他们只是想寻药疗伤,并不会伤人。
蒙面人眯眼垂视她,眸光闪烁不定。滴翠拗不过,恨恨跺两下脚,转头出去。
屋子安静下来,只更漏滴答不绝。蒙面人因身上的伤,精神渐渐不济,架在阮攸宁脖子上的匕首却不见松。
不是不能松,是不敢松。
他背王爷躲进来之前已经打量过,这间宅子住着某户大家小姐,女眷居多,对王爷威胁甚小。不成想,这么个花朵似的小姑娘,见了刀光,非但不慌不叫,还能镇定地安抚自己的丫鬟。
此等心气,连王爷都不遑多让。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日前才拿刀抹了脖子。
倘若她是友,他倒是能轻松不少;但若是敌……握着匕首的指根缓缓收紧些。
阮攸宁仍是无知状,吹鼓两腮,两排浓睫垂覆,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缠扭手绢,打发时间。
对于苏砚这人,她其实知之甚少。
只知他生母徐婕妤并不受宠,生他时就血崩而亡,他自小养在苏祉的生母贤妃娘娘膝下。
母族凋零,他又无亲手足依仗,盖因三岁能吟诵,五岁能作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才甚得帝心。其他皇子封王后就早早迁出皇宫,辟府独居,只有他,最早受封亲王衔,却还能一直留在宫中陪王伴驾。
众人暗忖,倘若不是十三岁那年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被迫离京休养,现而今东宫的主人,就该是他了。
前世,他就是在这年回京的。
七年蹉跎,旷世之才如昙花一现。他渐渐淡出大家视线,甚至宫中举办家宴,都会忘了邀他。直到后来,他扯旗起事,屡出奇兵,以少胜多,凭雷霆之势从苏祉手中夺下大半江山,众人才幡然悔悟,什么神童陨落?呸!分明是神童让他们陨落!
如此推算,这个苏砚大概同她一样,现正在回京途中,只是不巧遭人埋伏,命悬一线。可他此时明明已经开始藏拙,连陛下都不甚在意他,究竟是谁慧眼识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思索间,屋外传来慌张脚步声。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外头乌乌泱泱来了好些人,说咱们家窝藏逃犯,正嚷嚷着要进来搜屋子呢!”
阮攸宁刚想开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骤然压紧,蒙面人先吼道:“让他们走,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匕首在阮攸宁颈间印出一丝红痕,滴翠怕匕首伤到她,硬生生将脚撤回门槛外,急红了眼。
他反应如此剧烈,想来这伙人应当就是暗杀苏砚的刺客,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又无所畏惧,莫非是……
阮攸宁咽了咽口水,“你可瞧清他们长相了?”
“就瞧见了那领头的。”滴翠边说边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左眼下有块这么大的青痣。”
阮攸宁倒吸口气,笑的丝缕从嘴角淡去。
是冯骥,苏祉手底下最得力的人,那来人果然是……原以为遇上苏砚已经够倒霉,不料更惨的还在后头。
帕子叫她揪扯得没了形状,嫩白手背渐渐爬上青蚓。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冷静。她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灵台慢慢恢复清明。
蒙面人见外头火光越聚越多,滴翠却一动不动,胸口猛烈起伏,咬牙切齿道:“再不把他们赶走,你家姑娘就真没命了,我说到做到!”
滴翠眼中挂泪,同他吵开,噼里啪啦,跟放炮仗似的。
“够了!”
话语从那娇小身躯中传出,声音不大,气势却足。两人皆怔,直着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言语。
“你可还想救他性命?”
阮攸宁挑起一边眉睨他,眼波娇俏,带了点算无遗策的倨傲。
蒙面人略略晃神,眼前这副形容,依稀就像王爷站在他面前运筹帷幄。沉眸忖了忖,艰难地点点头。
阮攸宁也不废话,转头就吩咐滴翠:“莫慌,知会阿七叔,让他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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