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竹马程冬
可明明听说新转学生是十一之后才来,这天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刚去了趟老师办公室的唐果抱着作业回来了,随手分发给第一排传下去之后,她一脸惊诧地坐下,扭过身,压低声音和林夏遥八卦:“转学生提前来了!和家长都在数学组办公室外面和高老师说话呢。是个男生!好高啊,我天,他爸爸更高。”
小小个子的林夏遥受刺激了,问她:“有多高啊?两米?”
“啧……那不至于。”唐果甩了甩高马尾,比划了一下,才接着道,“主要是他爸高,我感觉一米九都不止,看起来有点凶,又晒得好黑,好吓人。那转学生长得还不错,不过可能也就一八五以上吧,主要是他爸高,太打眼了。”
上了高二才好不容易踩上一米七四这根线的任海珣也受刺激了,不满意地加入话题了,不屑道:“什么叫长得还不错?当爸的如果凶成那样,儿子能好看到哪里去?何况还黑!”
“他爸黑他又不黑,真的很好看啊,那转学生他穿个白T恤我感觉走廊都在发光。”
唐果刻意夸张比喻,带点小心思地逗任海珣,和他一来一往地聊上了,可是林夏遥却盯着放在面前的武侠小说发呆了。
爸爸很高有点凶,儿子很高很好看,爱穿白T的少年,在她心里,不可能浮起别的名字,这个形象,对她林夏遥而言,永远只有那一个特指的人。
林夏遥茫茫然地走神了,此刻造成原逍一整天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紧绷压力源就消失了。
他今天常常都是低垂着目光,看似专注地在看习题,其实全然没看进去,主要是靠那一排垂落下来长长密密的睫毛,遮挡住自己的不自在。随时随地防备着来自同桌的打击。
可等林夏遥把注意力收回去了,他那一点被丢人所压抑住的好奇,就开始冒头了。
炸了一天毛的原逍渐渐平静下来,不甚明显地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明显失神的林夏遥,感觉这个小丫头得意地摇了一整天的大尾巴都耷拉下去了。
这一个月来,林夏遥安静看书也有,压着不耐烦给同学讲题也好,今天得意地嘚瑟打击他也罢,倒是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有些失落有些怀念甚至有些感伤的表情。
原逍对数学好的人,都有些天然的好感,比如对高老师就是。而此刻的小同桌,虽然往他心窝里戳了他一整天的尖刀子,可等到得了第二被人嘲讽的不快被拂去之后,掩藏在水面之下的好奇,就渐渐浮了出来。
其实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她。其实对她的大学数学系生活也很感兴趣。其实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要选择放弃数学,回来读高中。
不过自尊尚且替原逍在两人之间砌了一堵无形的墙,他暂且还没有要主动动手拆墙的意思,便只是在墙的那边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暗自揣测,不知道林夏遥是因为什么,而突然明显流露出了这样不遮掩的失落情绪,居然连发刀子都忘了。
林夏遥托着腮,发了小一刻钟的呆,面前刀光剑影的世界,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直到数学课代表又从老师办公室抱了一打练习卷回来了,布置完加码的作业之后,眼镜小哥绕了过来,带了句话:“林夏遥,高老师喊你去办公室一趟。”
林夏遥一愣,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她一贯成绩好,被喊去老师办公室这样的事,并不会令她惴惴不安,便揣着校服兜,溜达过去了。
一路还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本就想起了往事的林夏遥,刚转过前往数学教研组的拐角,一抬头,就被走廊上立着的身影,印了满心满眼。走廊里明明有三个人,可她却永远都是第一眼看见了那个黑发白T的俊秀少年,眼神清亮,瘦削颀长。
这场景,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程伯伯还和两年多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像座黝黑的铁塔一样立在那里,中年男人已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可和她一起长大的程冬,在十几岁的青春岁月里,只是有两年多不见,就能在那份透骨的熟悉里,长成了一个带着陌生感的少年。
程冬比从前高了很多,线条已经褪去了童年的影子,渐渐有了少年的棱角。
他此刻根本没有看向林夏遥,没有熟悉的明亮眼神,也没有熟悉的阳光笑容,他生硬地扭着头,视线落在了教学楼外的高大杉树上,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冷漠的侧脸。
看着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不配合的学生,高老太太表示有点头痛。
每年都有些成绩不行塞钱托关系进来借读的学生,只要学籍不在这里,不影响高考升学率,学校也不介意卖个人情赚个钱。
可是高老师不是很喜欢,她刚刚和学生家长说了,学习这个事,最重要的靠自觉,学生本人不配合,老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教不好。
学生家长倒是不像看上去那么凶,对着老师的态度甚至到了有些讨好的地步,表示他家这儿子不是不配合学习,是在和家长闹别扭。他们家和林夏遥家是同事也是邻居,从祖父辈到父辈到小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让林夏遥帮忙带一带就成。
于是高老师就让前来老师办公室抱作业的数学课代表去喊了林夏遥过来,让她趁着自习课,先带程冬去图书馆领教材和各种习题册。
高老师也叹气,这个程冬之前跟着父亲的工作项目在外省读书,但其实学籍是落在本省的,参加的是本省高考,家长这是赶着在最后高三之前,着急把孩子弄回来适应。
可别说两省高考模式不一致,高中教材都不配套了,这满脸不配合的借读生少年,当年中考同样是离普高线都差一大截。这都高二了,这是塞钱进重点高中借读就能解决的吗?
如今普高线一划,近一半的学生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被筛下去了。然而又有几个家长,真的能让孩子连个高中都不读呢?不送出国不读私立不去职高,可不就是四处塞钱借读吗?
本来是说好了十一之后才过来的,但没想到,今天早上才谈妥的借读事宜,家长为了让孩子早点适应,别耽误国庆七天长假的学习进度,愣是直接带着孩子太太就坐火车赶了回来,据说长假还要一个人再火车回去搬家,也是不容易。
做家长的啊,钱也花了,人情也欠了,操碎了心,可孩子却有自己的意愿自己的不乐意,还不领情。十七八岁的中二少年,高老师不知道带了多少届,看在眼里,也只能无奈摇头。
“程伯伯好。程冬……”林夏遥垂下眼眸,盯着走廊地上的纹路与线条,把几乎要循着本能脱口而出缀在其后的哥哥二字吞了回去,多大的人了,天天哥哥哥哥的,恶心不恶心,“……你好。”
程伯伯用那张凶巴巴的脸,露出慈爱的表情冲林夏遥点头招呼,可程冬好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拿林夏遥当空气,整个人浑如雕塑,一动不动。
“打招呼!”程伯伯看不惯儿子这幅要死不活不开口的样子,钱也付了,人情也欠了,一切为了高考,转学已成定局,程冬这幅样子是给谁摆脸色看,怒道,“懂不懂礼貌!”
他那铁掌般的大手砰地一声扇在程冬的背脊上,声音之大用力之猛,真不是做做样子而已,直接把高大的少年打得差点踉跄一步没站稳,看得高老师和林夏遥眉心就是一跳。
其实暴力对程冬是不管用的。少年把脸绷得紧紧的,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愣是一声不吭,既不回应他爸,也不看向林夏遥,就侧头凝视着教学楼外的杉树,浑身上下写满了倔强和不乐意。
其实刚看到程冬父子的时候,高老师也有点诧异,除了身高,两人长得真是不太像。
程松柏不光身高魁梧,还常年跑野外晒得皮肤黝黑,一米九五的壮实身板往学校走廊上一戳,整个一威武雄壮的汉子。
而程冬,在长相轮廓上,十足的像他妈妈,尤其是那双眼睛。哪怕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可他望过来的时候,能让人觉得,美这个汉字,作为形容词时,其实是不分年龄也不分性别的。
程冬的妈妈是个美貌,而又迷糊柔顺的小女人,书读得稀烂,有字的东西,一概是看不进也学不懂,从没上过一天班,就嫁给了程冬的爸爸,从来没有经历过社会的糟蹋与工作的摧残,就连岁月都在她脸上留不下太多的痕迹。
十足的美人,被程伯伯呵护得很好的小女人。
然而老婆迷糊,程松柏可以心疼到骨子里。儿子肖母,他可就糟心了。
其实周围人私下里议论,从不觉得程冬性格肖母。他就是长相肖母而已,性格十足的像他爸,超级倔强,像头犟牛,九死不回头。
只不过程松柏是外向的,容易暴躁,脾气很大。而在程冬的身上,和他母亲一中和,就成了一种沉默的倔强。
你自发你的火,这个少年一言不发,挺直脊背,就站在那里,有一种天大地大我也绝不低头认错的犟。
看老婆就知道,程松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铁汉子。儿子这个姿态一摆出来,能把他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不服软是吧?老子打死你。
可这儿子就是打死也不服软。
简直是父子如冤家。
两个不肯低头的人,能把旁观的人急死。从来没在丈夫那里受过委屈的程妈妈,为了他们紧张的父子关系,真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程松柏只是不能明说他内心的焦躁和焦虑而已,他说的儿子肖母不是指的长相,是着急自个儿子继承他妈妈的智商啊!他是疼老婆,可要是生个女儿如此也就算了,结果生个儿子像老婆可怎么了得。
要说人生下来的时候,真要有技能点,那程冬可能是什么都点了,就是没点到学习上。
就像邻居家的孩子林夏遥,那可能是别的都没点上,全点到学习上了。
但其实林夏遥从来没觉得程冬笨。程冬游戏打得很好,画画画得很棒,体育也很厉害,只是成绩不好而已嘛。
可在程松柏眼里,打游戏打得好!特么还有功夫打游戏?老子打他还差不多!画画?玩物丧志!体育好?男孩子体育好不是应该的吗!
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又不是真的好到能当个职业能当个画家能拿个奥运冠军回来,千好万好,比不上学习好啊。
程松柏觉得,这儿子可能真的是天生来克他的。自从程爷爷去世,他亲自把程冬接过去带在身边教了两年多,每天工作累得要吐血,回家之后还得管儿子。
嗓子要吼劈了桌子要拍裂了,教不懂就算了,程冬还一点自我反省认错的态度都没有,一副不说话的沉默样子,这是给他老子摆脸色看?
真是每每对着程冬,程松柏就觉得自己要高血压冲头了。
程伯伯其实对林夏遥很好,有一种高大铁汉子对小丫头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然而林夏遥实在有点怕他又对程冬发火动手。
所以老师一提出来让林夏遥带程冬去图书馆那边领教材,她就赶紧领着程冬走了。
程冬没有和她并排走,微微落后了半步。少年颀长的影子,被晨光拉长,落在被树影照的斑驳的地面上,也能看出高过林夏遥很多很多。
他连招呼都不打,林夏遥也就没说话,两个人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在这条她无比熟悉的前往图书馆的林荫路上。
转来实验高中,不是程冬乐意的。哪个重点不是重点?哪个班不是学习?他很清楚他爸非要点着林夏遥的班求人让他转进来,是什么意图。
他爸不理解林家支持林夏遥从大学退学的决定。退什么学?刚读大学不适应,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谁又活着容易了,熬一熬不就过去了。
跳级了那么多次,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边把大学学位读下来,一边找她人生的追求,不是两不耽误正好吗?想和爸爸妈妈多腻两年?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以后长大了早点工作早点赚钱,多孝敬点父母比什么都强。
可林夏遥是别人家的女儿,他爸也做不了决定。他爸对女儿没什么高要求,觉得小姑娘家家的,黏父母不愿意离家也正常,但又觉得林夏遥这两年,谈追求什么人生的意义,那全是青春期的叛逆。
退学回来读高中,能读个啥?林夏遥早八百年就把高中课程读完了,回头读高中简直是闲得冒泡。
他爸也并没有想要瞒着他,甚至在饭桌上郑重地警告他,好好对遥遥,好好向遥遥学习,有不懂的就请教遥遥。
他爸这是把林夏遥当成了邻居二十四小时待命的1v1家教了。闲嘛。两家关系好嘛。自己教儿子没两句就要冒火气拍桌子,正好两个孩子关系好耐心足嘛。
是的,他爸还停留在他和林夏遥同进同出关系好到爆炸的童年呢。
那时候程冬谁的话都不听,半大小子上蹿下跳鸡嫌狗憎,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程爷爷,如今已经去世了。一个是他遥遥妹妹,可谓是说啥听啥,要啥给啥,没有底线,耐心无穷。
可是程冬不想仗着两家人的那点情谊,去拖累林夏遥的高中生活。
她有闲暇有能力,那是她自己的天赋。她想要退学回来去找她人生的追求,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代表周围的人,就能理所应当地去安排她的时间,安排她的生活。
他比谁都更清楚,林夏遥有多不耐烦教别人,有多讨厌别人成为她的累赘,有多嫌弃别人浪费她的时间,有多瞧不上智商有问题的傻瓜。
可程冬用尽全部力气的反抗和全身心的反对,在他爸的暴力高压和铁血决定面前,除了挨顿打,什么都不是。
十七岁,什么叫十七岁。他哪怕在心里,千百次地自觉自己已经顶天立地,长大成人,有自尊,有想法,有主意,最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要住父母家,要听父母话,要花父母钱的未成年人。
连法律都尚未赋予他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身为一个高中生,他并不能对自己的生活全权做主。
走在从图书馆出来的路上,程冬突然就停步了。
他停步之后,林夏遥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她也停下了。只是她没有回头,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程冬。
“林夏遥,我爸的话你不用当真。”程冬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不用你教。”
就连程冬的声音她都有点陌生了。
两年多没见了,他的声线已经完全脱去了变声期的粗哑,他整个人也已经向少年乃至于成年蜕变了。甚至就连程冬连名带姓的称呼,她也觉得陌生。
以前程爷爷家和林爷爷家就是隔壁对隔壁,程冬每天拉开窗子就是“遥遥遥遥遥遥!”
程冬的这句拉开两人距离的话,顺着傍晚微凉的风,无形无迹地从林夏遥的耳朵里灌进去,然后仿佛就堵进了她的胸口里,塞在了她的喉咙里,让她忍不住微微仰头,使劲盯着头顶的树荫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的光斑,才把那点想哭的意思憋了回去。
但凡这话是别人说的,林夏遥才不会想哭呢,她只会和原逍一样回喷一句,你以为谁乐意教你?
可她不能用这样的话去呛程冬。
她还欠程冬一句对不起。虽然他不想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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