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我身处的环境,一言以蔽之,就是森林。

    树,树干,还有茂密的树叶。

    群青掩映的茂密丛林之下,落叶底有棕红色的湿润泥土。这里的地形也很奇特,泥土软过了头,如果拨开石头,用手指用力向下戳的话,能轻松地在地上按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气候不算潮湿,但也同样不干燥,山脉连绵,一直能延伸到我视野都望不见的地方去,所以当初我一落地就明白了:哦……我在这个异世界里的森林中啊。

    小溪离得并不远,如果像之前采集野果那样走,差不多的路程后就能很轻松地发现水源,哪怕从我现在身处的地方仔细听,也能隐隐约约捕捉到另一边的水流声。山势并不高,因此水源至上而下被引流时,并不会有多湍急,从左到右都是葱茏的绿树,自然地延伸成线条柔和平缓的弧线。

    绿叶像是饱吸了汁水一样带着油光,苍翠欲滴且气势蓬勃地延绵生长,一路组成了厚重又繁密的植被,将天幕在视野里完美切割出一条粗线。

    它们是自然里天然的屏障,在平坦湿润的适宜环境下,就这样成为了许多不同物种、不同植物赖以生存的摇床。丰富的植株种类和富足的水源,让所有人所见过的、没见过的,老的、年青的自然生命都在此繁衍、在此出没。

    这个森林又美丽又幽静,充满了危险和杀机,树木在带来微暖和栖息地的同时也成功的遮蔽了视线,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就会被挡住。无数莫测的变幻都有可能出现,永远猜不出即将要发生什么,这座森林令人无法捉摸。

    我栽在没见识和没经验上,这个小孩此刻的痛苦大概也是因为我让他食物中毒才引起的。大自然离现代城市实在太遥远了,这种只存在于平面描述的环境并没有多少人切身体会过。无法预知的杀机和危险才是野外丛林的精髓,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在丛林深处被悄无声息地吞没,我低估了它所内藏的残酷与凶恶,在这样掉以轻心的心态下草率地中了招。

    这样一折腾下来,已经到了下午。仔细掐着表算,他不舒服的状态已经超过三两小时了。

    我被他微凉的鼻头拱着手臂,他在我的臂弯里瑟瑟抖颤,不时呼出温暖的气体,肘侧的皮肤感觉有些湿漉漉的水汽凝了上去。这孩子像是进入了酷暑难耐的正中午,汗水像不要钱一样地溽透了衣襟,然后被冷风吹得激起一身竖起的鸡皮疙瘩。可现在的温度温暖,也没有刮过一丝大风,他这幅样子就显得格外渗人。宛如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钟,身体一匝匝地像是齿轮咬合般地战栗。

    现在该怎么办?

    我朝那孩子的嘴里倒了一点甜饮料,希望至少也能补充一点葡萄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外吐,明显吐得已经腰肢都没有力气了,恹恹地垂头丧气。我怕他呛着,摸着他的背将他扶了起来,想让他的上半身直立一点。他两只手抵着我的肩膀,但哪怕借了力也支不起来,手臂就这样打了个滑,再次躺回了我的胸前,低声再次哀叫了一声。

    此时此刻那树荫罩住了他的脸,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难看可怕,像是具铁青着一张脸皮的尸体,我束手无策,咬着牙在四周看了一圈,把睡袋和午睡枕都拿了过来,垫在他的身体下,这才勉强让他的脖子抬高了一点。但喂他喝东西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喂了一口,三秒钟以内他又会剧烈地收缩一次腹部,然后再次扭头汹涌地在地上吐上一遍。我再试着喂了一口,他刚将饮料噙进嘴里,水才在喉头还没下去,就已经勾出了蓄势待发的呕吐物,像只野山鸟一样再次伸直了脖子,动作激烈地浑身一抖,稀里哗啦地又一次吐了。

    简直和体内接着小孩的水枪一样,汹涌而激烈地不停向外喷射消化到一半的食物与汁水。呕到这种程度,想必连脸颊的肌肉都涨得酸麻无力了,但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他究竟会不会就此死去。

    他上吐下泻,嘴里冒出来了很不妙的青黄色液体……靠!胆汁都出来了!那他的胃里岂不是已经吐空了吗!

    刚刚一愣神的工夫已经让他挣脱了我的怀抱,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喂!去哪里?”

    我惊了一下,赶紧跟着爬起来,追在他身后想把他重新拽回怀中,他的速度十分地快,怎么追都只差半步,就是捉不住他。这家伙简直像只疾驰飞奔的野兔……野兔终于停了下来,我气喘如牛地撑着树干休息,他环顾四周,找了个地方就蹲下了身子。

    复生时那孩子未着寸缕,那些烂布条早不知道被我丢去哪里了,裹在身上的只有我给他的皮革外套。现在折起身子蹲下,下半身就毫不遮掩地露了出来。两条光溜溜的白腿像细麻杆一样正对着我的视野,我微微一愣。

    那孩子再也没忍住,地面上出现了质地稀软的黄色浊物,并有逐步扩大的趋势。我没好意思再看下去,连忙转过了身,但哪怕眼睛看不到,依旧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以及微妙的气味……只好又走得远了一点。

    真奇怪啊,我还以为他已经有了那种羞耻心和礼节,但他好像并没有遮掩的意思,也不会感到羞耻。

    ——

    但能从我这里跑掉,难道是不想拉在我身上?

    虽然不是很想在这一点上进行感慨,但真是个乖孩子啊……

    我不知从哪里拥有了欧巴桑一般的宽容之心,连那些无法名状的浊物和气味都已经不怎么在意了,胸腔里有了点欣慰和感激。

    ……

    ……这个心态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对!

    这个想法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从有点洁癖的都市社畜变成这种慈母心肠的阿姨啊!

    这……这和看到自己的新生婴儿拉了自己一身反而慈爱又耐心地帮忙换洗尿布的妈妈有什么区别!

    糟了……我要这样持续下去,难道会彻底发掘出自己压根没有预想过的长辈心态?到了后面的阶段,难道我还会操劳到开始动手为这个孩子换尿布吗……

    身后的气味又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已知:

    这个孩子没有字面意思上的“教养”,且是会随地大小便的程度。

    他……他拉完了会自己擦吗……

    还是用手指摸两下?

    这个问题让我僵住了。我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抱紧小背包坐下。再次思考了一个问题:

    我难道真的要像新手妈妈一样为他擦屁股吗?那我也真的沦落到……

    那孩子似乎已经完事了,站起来的响动将我的思考再次打断,我看他打算直接站起来的动作大惊失色:“给我就在那别动!”

    他竟然听得懂“别动”这种短句,站到一半的身体就这么突然停下来了,很乖巧且配合地曲着膝盖半蹲。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担心会有比较不好形容的马赛克物体掉下来,条件反射性地拔腿就冲到了他的身边,掏开背包,一边挥舞着从里面拿出来的纸巾手帕,一边动作迅捷地掰开了他的两片臀瓣。

    ……

    ……

    ……

    ——

    我干了。

    我真的办到了。

    在犹豫之前,我已经快速地做完了一整套以为自己还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敢下手的流程。

    在拉着他的手一块冲洗的时候,我生无可恋地想到: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动作会这么熟稔呢……

    之前还在犹豫,但真见到他有动作的时候,身体倒是比大脑更先一步发出了反应,简直是从脊椎处传来的习惯性反射般的信号……

    我想敲他的脑袋,又觉得他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挺无辜的。手臂举起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终于没舍得打在他的额头上,在空中僵了一会儿就放了下来。他静悄悄地看着我的动作,眼睛又大又莹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经过这样折腾一遭,这孩子的肠胃都已经空了,现在看上去好了很多,也不再继续吐下去了。虽然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早已吐无可吐的缘故……但至少事态已经好转,我觉得应该不是食物中毒。

    之前是我反应太大导致杞人忧天了。但这样的话……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包里还有点腹泻药,治肠胃不适似乎也有些效果。如果抛开他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不谈,那些野果没有来得及洗,也可能是太凉了,或者单纯地让小孩稚嫩的消化系统无法承受,这家伙只是单纯地犯了肠胃炎也不一定。但不管怎么说总要靠运气地猜一猜,胃肠炎的话还能用药片治好,皆大欢喜的结局。

    ……唔,说起来这家伙既然已经死了这么多次,各式各样的死法应当都经历过了吧。他有试过得瘟疫而死去吗?

    不然的话,这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也未免太熟练了,简直像是经历过无数次瘟疫一样。

    一旦得知自己开始上吐下泻,就明白已经是死神来敲门的前兆……那个如丧考妣的样子和惨淡的脸色也是让我产生错误解读的原因之一,好似就要这么死去一般。

    恐惧和恍然无措并不是作假的,那样灰败的脸色也不是作假的。

    卫生保持得不干净、空气难以流通的地方总会爆发瘟疫,在那里的人们都会明白,平时的发烧脑热、上吐下泻都不算什么,只要是在“那一段”特殊时间段开始将吃的东西全部倒吐出来,那发生了什么不言而明。不过这一条件反射仅限于瘟疫时期,人们会为此警惕、害怕的也仅在病菌蔓延的这个期限内,之后自然会以平常心面对……这倒不错,可如果是因为瘟疫死过无数次的人呢?

    这种问题,如果是有人听到或许会扭头笑出声:什么?世间怎么可能还会有死过无数次的人?——我要说,有的,他就在我的身边。

    想想也很合理,谁知道他从前都在什么样的地方过日子?

    不用思考也能明白,那定然不会是多么视野开阔的地方,因为他的体质问题,被人群所排斥是必然的事。视野开阔、空气流通的地方只会让他更容易被发现和伤害,因此并不会躲在多么光鲜亮丽的地方成为人群恶意的目标,卫生环境自然不必说,连阳光是否能见到都存疑。

    暗处与积水总是相辅相成的一对好搭档,我敢保证他一定不能保障自己的温饱,他本身可能连安身立命都很难做到,于是在那样的地方阴冷的地方必定无法保暖,终日躲避也一定不会有好好休息的机会。

    吃食无法满足的情况下,遍地去随便找杂七杂八的食物果腹充饥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抵抗力不强,身体又那么单薄,蚊虫、老鼠肆虐横行,流浪的牲畜猫狗乱跑,不沾上病菌才奇怪。尸体腐烂的脓水、□□和皮脂也会成为可怖的感染源,但他唯一的好处是能死而复生,因此不会成为病菌的另一个培养皿……

    只是病着死去,在活着感染、再度反复地得着急病迅速离世——恐怕在瘟疫消退之前,他都会拖着病体进行着为数一到三天的循环轮回吧。

    正因此,他才会对上吐下泻有着那样快速迅捷又娴熟的反应,才会以为又要再次死期将近。死亡给了他经验,刻在记忆里与恐惧和苦痛一块并列的经验。

    他对瘟疫的知识实在是太过了解了。

    我盯着他头顶的发旋一边心想:莫非也知道排泄物会感染这种事吗?

    不然的话,又何必特地扭头呕吐,跑开排泄呢?从他的举止来看,他本来根本没必要做出这样的动作,如果不是为了不感染我,他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是在为我而考虑吗?

    那可真懂事啊。

    ……

    ……

    ……

    现在看来浊物的颜色和稀稠度都挺正常,我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发现这家伙也没发热,还能自如地活动,好像不应该像之前那样过度忧心……

    如果他真的中毒的话,也只好拿双氧水灌、或者用物理手段强迫他继续吐了。

    说起双氧水催吐,我确实是有一些经验的。以前父母家养过小狗,亲戚家的孩子来拜访时喂了一点巧克力。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狗已经将巧克力吃进了肚子里,只有嘴边的毛还残留着一些软化的褐色的巧克力酱。

    在责备客人之前,当务之急是要让狗把对他而言相当于剧毒的巧克力从肚子里吐出来。我们一家人驾着车,飞驰去药店给他买了两罐双氧水,父母按住了他的身体,我把双氧水灌进他的嘴里。

    许多药水都从嘴的一边溢了出来,但进他肚子里的分量总算起了反应,肚子像是怀胎九月的母狗一样鼓起,仿佛是一个吹足了气的气球,他也开始学着孕妇一样产生了妊娠孕吐的反应,这之后就连再次嚎叫也不敢了,毕竟他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恐惧与痛苦。

    我们压着他的身体,将他狠狠地按在地上摁实了,整个场面又安静又惊悚,他虽然不敢再叫,挣扎的力气还是那么大,好像是一只奋力挣扎的牛,被我们狠狠禁锢住了四肢,一边接受某种怪异的酷刑……直到狗张着长嘴开始不停地打嗝,我们揉着他的肚子,一起看着狗一边打着嗝、抽搐着身体,一边把褐色的水伴着气泡吐了出来。

    他肚子鼓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也挺难过的,仿佛是涨得不能再涨,连每一寸褶皱都撑了起来一般。肚里产生的气体和液体都在瞬间把自己本身的体积膨胀到了极为恐怖的程度,连腹部的内脏都被顶到了极限,一副即将要炸开的样子。

    我们三个成年人的力气很大,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要紧紧地把他的肚子往下压,每一次都和小锥子一样向下尻实了才停手,偶尔还会对着他的胃按揉,想必这种感觉也很难受。

    毕竟对他而言应当是一直以来亲密信赖着的主人,一瞬间化作了身躯比自己本身体型大上那么多的另一种陌生生物,哪怕自己竭力抗拒、主人们依旧要折磨自己的残酷态度,对他的大脑而言是一定无法理解的事态。

    这……我也很心痛,不过我又能有什么办法!用这种手法催吐本来就是很可怕的事情嘛!

    最后因为及时催吐,因此身体没有事,他也没有落下病根。不过精神与心理层面上就不好说了……

    从此以后狗似乎对褐色的食品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毕竟当时他嚎得十分凄厉,拼了命也想躲开,我们依旧掰着他的嘴巴,硬灌下整整两大瓶的双氧水,想必过程一定对他而言是难以言喻又不敢回想的折磨。

    只要我们作势要给他深褐色的狗粮,他也不肯再吃了。哪怕拿在手上举在他的旁边、或者是倒在食盆里强按住他的后颈让他低头吃下去,他都会拼死向后退,一边挣扎一边向我们呜咽着求饶。对他而言,似乎“喂给它褐色的东西,再给他灌双氧水”是某种主人们的虐待手段、惩罚的方法、或者他们觉得开心的游戏,但他那样爱着我的父母,因此并不憎恶对他做了这种可怕事情的主人,只是一味消极地抵抗、无力地后退而已。

    ——“对不起,我错了,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请不要把这个给我吃。我不想要再经历‘那个’了……”

    大概求饶时对方低低的号泣也是类似的情感吧。

    负罪感让我的父母感到更加抱歉,从此后基本上都换成了颜色鲜亮的狗粮,不再刻意拿出类似色彩的食物引发狗内心深处曾发生过的那段恐怖的记忆,彼此心照不宣,主宠相安无事了好多年。

    双氧水我也带在了身边,只是想要给耳洞与耳环消消毒而已,在此时正好是催吐的好工具……当然我也不是专业人士,不知道狗能用的手段人能不能用……但姑且摸瞎地胡乱碰碰运气吧,这是我唯一能用来对付食品中毒的药物了。

    但催吐这样的手段都比较痛苦,我决定观察他后续的反应,再决定要采取什么措施。

    那家伙的臀部和嘴巴都干净了,我这才让他坐在了我的身旁。他低垂着眼,没有发出声响。

    我把药片的银纸用指甲划开,把盐酸小檗碱片倒在了我的手掌心。

    刚让他把嘴张开,药片一丢进去就被很快地吐出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拿水。这小鬼的嘴巴一张,白色的小丸片带着清透的唾液顺着舌头划下来,一路黏哒哒地糊在我的手里。

    我:“……”

    算了,生什么气呢?我现在是宽宏大量的欧巴桑啊。

    这孩子受不了苦涩的味道,对奇形怪状的药片充满了警惕,身体和头一起左右用力地摇摆,试图摆脱我的禁锢。

    这就不可以了。我现在才开始感受到了一点怒火,很像是惯常照顾小孩子的父母面对不愿意好好吃药的淘气鬼。“给我好好地吃下去!”我低声呵斥他:“没给你灌药水已经很好了,快点吃!”

    虽然他也可能听不懂,但我自顾自地在对他吼话,“给我乖一点!”

    他像个麻花一样扭了起来,挣脱的力气很大,滑不溜手的,像只刚被捉到岸上的鱼,拼命地拍着自己有力气的下肢和尾鳍,搞得周围一片乱七八糟、尘土飞扬。我要真的生气了,恶狠狠地用自己的体重压紧了他乱动的手和上肢,擒住他努力撇开的脸颊,用指头掐住他的两腮,用力向内一扣,他就被迫地张开了嘴巴。我塞了整只左手的拳头进去,他的下颚被撑起来了,口腔被迫张大到了极限,不能闭合,趁此机会快速地用右手的指头夹着药片扔进了他的嗓子里,然后让他重新坐了起来,强迫他喝了一口清水。

    这孩子像被勾起了不好的记忆,恐惧终于再次在他的眼中浮现,与此同时还有惊骇和失落,我一时之下没法管他那么多,紧盯着他的喉头,直到看到了明显的滚动——这才确信他把药片吞进了嘴巴里。

    要让他把药片吞下去并不是一件多么简单的易事,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了他想从我身上翻下去的动作。那孩子做起了无谓的挣动,但依旧紧紧被禁锢在我的怀里,药片被我拿在手上,强硬地塞给他之后,我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就没办法张开双唇再把它吐出来了。可惜却不肯咽下去,药片在他的喉间打了个滚,就永远地停在了嗓子眼,他就是不肯做出吞咽的动作。

    最后一次试着让他吞咽时,他又扭开了脑袋。

    这……这……

    气死我了你这个臭小鬼!

    小混蛋,虽然我这照顾人的角色也并没有做得多么称职,但好歹没有对你有过恶意吧!不要再反抗了,我怎么会伤害你!这个明明是会救你的好东西呀,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要躲开呢?!

    我的手又重新摸了上去,准确地按着他喉骨处的中段,开始向下滑。这一时间就好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情绪一下子就像烧开的沸水一样被点燃了,动作剧烈地挣动起来,像是突然被扔下油锅里的鱼。

    我的力道似乎把他弄疼了,他似乎以为我要就此掐紧他的喉咙直到把他勒死,看着我的神情像是一只即将被拉去屠宰场的老牛,看向信赖的主人家时眸光充满了失望与惶然。

    但我当时并没有留意他的想法,这孩子腿脚挣动的力气实在太大了,而我心头又是一把无名火起,不知不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在父母家时、几人合力把催吐的狗在地上死死压牢的场景,这一刻我身下的不是个不肯听话不愿意吃药的幼嫩小孩,而是一只壮得像一匹小驴一样在疯狂试图从地上弹起来的大黑狗!于是我更用力地压着他的腹部,再度向下用力掼了一回。

    他被我撞得再次倒了回去,后脑勺磕到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我却并没有留心到这一点,此时此刻正全心全意地把心思放在如何将他制服这件事上,再次用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咙,捋顺了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喉咙微微一动,那恼人又令人烦心的药丸总算是被吞了下去。

    ——

    还有一粒。

    一会儿再说吧。

    我把他扶了起来,这一次没有再喂自己从小溪用塑料水瓶打来的地表水,而是决定开一瓶新的矿泉水来安抚他,这孩子自从被我扶起来以后一直都静静的,突然暴起,手臂挥舞的时候把正好打到了我拿着瓶子的那只手。

    ……很痛。

    这当然不是最要紧的,我心下一个大惊,踉跄了好几下,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去接住没拿稳而被我不慎抛出去的瓶子。盖子没有盖上,我现在心中急得要命,在空中抓了好几把,总算是接住了下落的水瓶。

    但即便抢救及时,新鲜的水也已经洒了一大半了。

    还有一大半浇在了我的衣服上,袖子全部湿得一塌糊涂。

    他安静了下来,我却开始发愣了。

    ……

    发生了什么?

    衣物的布料因为被打湿了而粘在我的皮肤上,黏腻的触感又冷又冰,让我变得不理智起来。

    天呐……他知不知道从现代捎过来的矿泉水是多么宝贵的资源啊!用一瓶少一瓶,我特意开给他,他就这样把它白白洒掉吗?!

    我错愕之下还有惊怒,从未想过他会反抗我、或是对我抱有这样的态度,一把托起了他的下巴,望见了他白嫩的那一张脸,但眼神里却全无抱歉的意思。……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神情里饱含的排斥刺痛我了,我觉得他的反应比什么都让我挑起了怒火。只是在发泄之前,我突然意识到还剩下一粒药要喂,只能将一切情绪先放一放,耐着性子来给他服药。

    之前他的头似乎被我掼得向后撞了一次,但泥土是松软的,我并没有在意那么多。第二粒也照着之前那样,强行喂进了他的嘴巴里。

    他像是被戳中了腰一樣,在地上剧烈地弹跳了一瞬,像是可以就此飞起来似的,我再度强行把他往下一掼,让他重新摔回了原地。

    为了在固定他的同时空出手来做事,我换上手肘抵上了他的胸膛,一边用全身的力道往下按。可是他不知为何,原本平静的身体却又再次变得那样躁动不安,简直像是被丢进了火里炙烤一样垂死挣扎……

    你难道就不能在这一刻乖乖听话——哪怕一瞬也好吗?!

    我这样想着,然后用两根指头捻着圆滚滚的药片,戳进了他的嘴巴里,直接地放进了他的喉咙。他被异物入侵的感受刺激得有了呕意,但到底还是接纳了那个药片。

    噎住了吗?

    没有。

    那就给我咽下肚子里去!

    那是在帮助你的东西,吃完了就好了,为什么就是不知道呢?!

    那个小小的、扁平瘦弱的身板在我的手下挣扎,我压着他,渐渐耳边听不见风声了,一切变得安静,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下午,郊区洒满阳光的、绿意盎然的后院——

    我和父母三人合力压着那只黑狗,然后用力捶捏他的肚子,那只黑狗低低地呜咽,奋力地挥舞着四肢,我们让他的腹部宛若怀胎一样涨起来,让他一边哀嚎着一边吐出褐色的泡沫水。

    ……

    等到我醒过来时,面前的那一幕让我惊住了。

    那孩子呼吸急促地躺在地上,面色焦虑而紧张,虚汗从他惨白的脸上汩汩流下,他的四肢发冷,只会抖抖索索地蜷缩起来了。

    我的手肘似乎真的没轻没重,当力道越来越大的时候就抵住了他的肋骨,坚硬的关节像锥子一样向下压,他之前确实有过挣扎,可是我听不到痛呼,完全忽略了对方的反应,现在想一想,只怕他已经痛得叫不出来了,连喊叫的力气都半点挤不出来,沉默得宛若一匹正被软刀子扎进身体里的老牛。

    他的面孔白得像纸,我吓坏了,悔恨和不安这才像潮水一样打来,浇熄了我之前发热的大脑。

    之后我便放开了他,这孩子坐在地上直着眼睛安静地发呆,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只好放着他没有管。一开始还打算去摸摸看这孩子的肩膀凉不凉,结果他倒是反应得很快,警惕地僵住了身体,却强迫自己停在原地让我上手碰一碰。

    我又忘记了……为什么总是很难意识到呢?

    他并不是我可以粗暴对待的对象啊。

    真是太不称职了,首先想要照顾他的难道不是我吗?为什么原本抱有的那些善意全部变成了伤害他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的心中也很明白,这完全都是我头脑发热的错……

    我为什么这么暴躁?因为我想让他把药丸吃下去。

    为什么想让他把药丸吃下去?因为不想让他死去。

    这根本没有问题才对。

    可是对象是这个孩子呀。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抱有警惕之心难道不是正常无比的事情吗?

    我发自内心地叹了气:“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他却依旧觉得我对他抱有杀心。

    好像是被虐待后丢掉的流浪宠物犬,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充满了警觉,却没有拔腿狂奔,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观察。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开始发现即便花费良久,也很难读出来他此刻眼神的含义。

    我也无奈了,理解他的困境以后反而更让我感到无从下手。如果是个专业的看护人员也许会有完美娴熟的应对措施吧,配合药物辅助和现实的引导治疗,不管怎样都肯定比我现在两眼抓瞎的情况要好。我作为一个工作到死的社畜,如果是面对报表和电脑一定比现在更熟练,可是这里并没有能用上我的专业技能的场合。

    药物到底有没有效用呢?对待小孩子的创伤后心理障碍,用抗抑郁药片是否会好一些呢?

    我还有强效的止痛片和安眠锭剂,说明书上也写明了它们可用于抑郁治疗……

    可是我不确定幼儿能否适应这些药片,它们也不是专门用于心理疾病的产品。

    何况这个孩子如此地讨厌这种颜色奇怪的药丸……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我并没有专业的知识和经验,根本没有胆量敢擅自将这种东西送进他的嘴巴里。

    小孩子的脑部对我来讲是很奇妙的器官,毕竟它本来就那么精细,还正在生长中,比和式豆腐还可怕,总感觉晃一晃就真的会像豆腐似地散了……

    这么重要的部位,不慎重对待的话我会有罪恶感。

    到底要怎么对你才行啊?

    你到底要怎么处理才是最合适的呢?

    我抓破了头也找不到可以咨询的对象,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那药片似乎起了作用,期间一直没有挨近过我,我只好远远地观察他的状态。许久之后,他的反应趋向于平稳,之前还是有些作呕反胃,但接下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呕吐和腹泻的情况了,精神状况似乎好了许多。

    我见他缓慢地恢复了平静,身体没有之前那么紧绷,想着现在的他应当肠胃都空了,一直没有进食,可能饿得难受,索性给他扔了一点巧克力棒。

    他不肯理我。

    我真的没办法了……这一次如果他不愿意原谅我的话,那我俩接下来也只可能会保持这个关系吧。那孩子观察了许久,见风平浪静,这才塌下了肩膀,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身体总算不再僵在原地,一瞬间聚起来的戒备又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他缓慢地起身,一点点踱步移动到了那块巧克力棒的边上。我总算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挪开。

    啊啊……我明明又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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