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是一个偏冷的城市。当地的湖鲜与海鲜售往各地, 虽然这个时代交通运输并不发达, 但胜在滨州作为一个港口都市, 西边毗邻巨大的淡水湖泊, 东北边则被海岸线环绕,人群往来,川流不息,各色的文化与不同地域的人在此交汇, 可以说是一个民风开放的人文环境。
人多, 就意味着本地人能日日接触到形形色色不同类型的陌生人,这里的物价要比内陆一边要高一些,寻常百姓有贩卖鱼鲜的、也有贩卖毛皮的, 毕竟这里的气候要低一些,人们也需要多加保暖。
不过除此之外, 自然还有许多不同的谋生手段。
三子已经注意那对母子很久了,许多人会忽视来此拜访的陌生人,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注定会有很多外来者的城市,但是像三子这样的人总会记住所有新来者的特征和讯息, 因为她正是做这一行的人。
换在现代来说, 应当说人口贩卖, 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名号和称呼,她依旧算是做着下三滥、下九流的勾当。虽然明面上有一家小小的面馆, 不过这个并不是她的主业, 店铺的客人不多, 人气稀薄, 她也并不在意,因为她的主要营生手段并不在此,而是更加有利润和油水的生意——
儿子是个只有七岁左右的小鬼,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记事了,一般有价值的孩子也应当是在更小一些的年纪进行贩售,而作为一个大孩子而言,他的体不够健壮,也不知道聪不聪明。在三子的经验里来看,记事了就意味着会记仇,虽然倒是也能卖出去,但是自然不会卖出很高的价钱。
在这两人当中,有最大价值的,还是那个女人。
她早早地估了价,这里要插一句题外话,虽然说古代日本有一段时间流行过各种在现代来看很难接受的审美:例如豆点儿一般的眉头、黑色的牙齿、细长的眼睛之类的。但是现在却还是很古朴的时期,在庶民眼中,无论哪个朝代,永不过时的都是有着白嫩的皮肤、五官对称、唇红齿白的女性,这样的审美是国际通用、时代共通认可的趋势,所以在别人看来,化了轻妆的社畜依旧十分吃香。
三子做好了判断,她便早就偷偷观察那对母子很久了,女人的身边并没有别的成年男性出没,似乎没有伴侣,看得出来那个少妇没有男人相伴。这对组合实在是看上去战斗力贫弱,三子只观察了不到一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两人在这附近徘徊了许久,三子看着她们想办法安置了驴车,在酒馆暂时住了几天,便四处在试图买下一套小房子做为长久的居所,而这个时候,就正好是三子可以出马的时候。
在明面上,她是开汤面店铺的老板娘,伙同三子一同经营人口这项生意的,是她的丈夫。两个人看上去都是面善的普通人,向来不会轻易激起陌生人的警惕心。
三子和自己的丈夫商量了一会儿,火速敲定了方针,见他们在寻找住所,三子打算主动上门联系。
“说起来,这里有没有大型鱼类来着……靠海靠河的话,应该会有的吧?”
“大、型鱼类……要那个做什么呢……”
三子缀在他们身后,听着这一对母子的窃窃私语,感觉他们说话的口音有些奇怪——不过这也很正常,在这座城市来往的人形形色色,总会有许多不同口音的语言出没,只要能听得懂就没问题了。
听到那孩子问完,女人笑了起来,“哎哟……海豹或者大鱼的皮可保暖了……”
“可是它们没有毛,”小孩问道:“难道比之前我们拿到的兔子皮还要暖和吗?”
“当然咯,何况因为面积也大嘛。”女人有些尴尬地嘟囔了一句:“那个太丑了……别再提它了,真丢人,我可不会缝纫啊。”
那个女人的面貌很是姣好,但是比起这个,她笑起来的温度更加令人舒服。
她和颜悦色地说话,语气听起来又熨帖、又温和、又可靠。三子很少做这种有着年纪很大的儿子的妇女的相关生意,但是这个女人似乎要比寻常的妇女看上去年轻很多,这也是三子决定要对她下手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生面孔总会遭到刁难,她看起来又像是油水很多的大肥羊,难免总是会碰到寻衅滋事的事故,也会有不少本地人试图从她身上宰下点什么出来。这对母子的日子其实说老实话过得并不大舒坦,但哪怕是碰到恶意杀价、或是有人挑衅,她也以一种异常冷静的态度处理掉了。即便面对突如其来的难题,她也并不会在面上表露出为难和踌躇,似乎是并不想给那孩子带来不安的危机感。
“没关系没关系……这一次搞得定的啦,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她永远都用这种语气对那小鬼进行着安抚。似乎在这个女人眼中并不会有努力不能解决的事,至少在那孩子眼前永远表现出如此的态度,试图让人安心。
可真是个好女人。
三子这样感慨着她可能会卖出的价钱,一边想到:如果能在她怀里听她讲话,那可真是一桩令男人趋之若鹜的美好体验啊。
不知为何,在三子不远不近地偷偷跟着他们的时候,那孩子似乎若有若无地向后瞟了几眼。……不过大概也是错觉吧?寻常人的感觉怎么会那么敏锐。
在蹲守了几天之后,她看到了女人无微不至地关照着那个孩子,当他吃完了东西时,那个女人弯下腰来,轻柔地蹭过对方的嘴角。
“诶?吃饱了?”
女人微微蹙眉,但终究还是笑了起来,她困扰时也会打趣自己,态度看上去又闲适、又不使人紧张,这种姿态外出众,连大厅中正在一旁吃饭的食客们都开始若有若无地将目光投注在那个女人身上,然后开始了窃窃私语。女人吸引了在这小小空间内所有人的注意,她被视线若有若无地紧紧包围,但即便如此,对自己的孩子笑着说话的那位少妇显示出某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口口态。
“真可惜啊……我还点了这么多呢。”她喃喃道:“可是你饱了吧?不符合口味么?那接下来这些剩菜都得打包了……这样下去味道会变差的呀。”
小孩一直都是寡言又没有存在感的,他只是在将自己的目光黏在她白皙得像鹅蛋一样圆润的脸上,一寸一寸地贴合着扫了过去,似乎被她撷住了全身心的注意力,眼也不肯眨地注视着她。
少妇佯装发怒:“够了!你肚子都没鼓起来呢,看看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不准挑食!长出点肉来再和我讲话!”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分娩过的妇人对自己的小孩似乎都是这样絮絮叨叨的态度,虽然那个女人的声音清润,听上去的感觉很是不错,但一直这么说下去也是很令人头痛。三子看到连那个小鬼的脸上都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无奈,看来也是有些受不了她的啰嗦,但是他还是沉默得像是一汪水潭,温顺地听着来自对方的训导。
这么孝顺的孩子倒是很少见了……
三子微微感慨,直到少妇似乎说得累了一些,将他嘴角的食物残渣用手揩去,下一秒却一点不浪费地探入了自己口中。
“唉哟……”她似乎有些无奈地道:“你看看,又是故意这样。”
水潭漾起了波纹,那双猩红得可怕的眼睛颜色更加深了,他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看着她,最后突然像是撒娇一样靠了过去,显露出了小孩子纯真可爱的那一面,柔顺地靠在了那夫人的怀里。
“对不起……我等一下子就去吃完。”
“唔哦哦,那真乖,去吧。”
但是在妇人没看到的那一面,藏在角落一直观察着他们的三子看到了他的脸,上面绝对不是一个真正纯正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这个……
三子瞠目结舌了许久,默默地将预计下手的时机再提前了一些。
“想一想可真感慨啊……以前那个样子的你终于也不害怕人群了呢。”那个女人悠悠地和她的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三子听了一耳朵:“终于不再介意了吗?”
那个孩子认真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依赖地牵住女人垂下来的手。那母亲似乎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即笑痕在脸上一闪而过,面色和熙,顺从地将他揽得进了一些:“喜欢这里吗?”
“不算坏……”
“这里已经不错啦。”女人沉思道:“说起来,还需要继续找一找能长久居留的落脚处才行……”
是时候了。
这样想着的三子找了个适当的时机跳了出来,熟络热情引他们到自己的铺面看一看。
“咦?”
女人诧异道:“是说在售租那一边的房间吗……”
三子面带羞涩地解释道:“我们的铺面足够大,加上后院就已经够一家两口的吃住了……后面大半边的房子都空在那儿用不了,与其留在那里,不如拿出来赚点钱……”
“我懂我懂。”对方笑着说:“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在三子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自己的汤面店后院,这里的房子条件并不差,茶光也足够好,女人四处环视了一会儿,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突然轻轻地问道:“那么,我们如果住下来的话,和你的后院是连在一块的吗?”
正是这个打算。后院像是一个围栏,将他们的住所牢牢围起,也好保证下手时能够瓮中捉鳖。
但是既然已经被她点出来,那这个心眼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三子在心中权衡,现在的主要目的还是要将他们留下来,因此短时间内贡献出后院也没有大问题,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要敏锐,她环绕了几圈,依次提出了自己的疑点,三子心中有些焦躁了,不得不和她阚璇片刻,最后留下一堵矮墙作为交界处,让出了大量的地盘。
这优渥的条件和大放反而让那个女人微微挑起了眉梢,似乎升起了疑窦,三子看出了她打算拒绝的意愿,渐渐急了起来。现在是大白天,她的丈夫又刚好在铺面,现在实在不是个下手的好时机!如果这个时候让她跑出去了……
那就等到今天晚上直接摸到她打尖的小旅馆吧!
那女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直到她手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孩子抬起来头,突然对着她摇了摇衣袖。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就像是不参与其中的讨论似的,以至于三子一直都忘记了他的存在。那孩子的眼睛红得有些渗人,像是猩红又化不开的血浆,他眨着这样的眼睛望着那个女人,乖巧得好像是收敛了所有情绪一般,他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的脸,直到对方似乎实在受不了他的眼神:“哎哟……真的想住吗?那你高兴就好嘛,我们就要这里吧。”
三子一直注意着那女人的反应,她的视线轻轻扫过那道墙,似乎是打算找匠人做点什么的样子。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三子来讲只要住得近了,迟早有可以得手的机会。
看得出来那个女人依旧在游移不定,是她的孩子的动作让她姑且决定买下这里的。这强烈的警惕心不是三子喜欢看到的特质,在她住进来严防死守之前,三子决定先找机会先下手为强。
似乎是三子的错觉,那个小鬼的视线突然若有若无地又扫过了她,随即又悄然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
就这样,她耐心地等了几天,直到合同也做好,那个矮墙被砌得高了些、锁也被换了一遍之后,三子终于等到了他们打算住进来的消息。
之后就难以再找到机会了……她与丈夫在把他们引入房子后蹲守了良久,偷偷地在侧门的门口处等待着开门。天色暗下来了,侧门在半夜终于打开,进入他们视野的是那个只有七岁左右的小孩。
他似乎是打算倒垃圾的样子,浑然不知自己走到了死胡同内,小巷从没有人来,光线暗淡,三子的丈夫猛然暴起,撞向了他孱弱的身躯,将那个小鬼压在墙上,等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他将手上的身体像破布一样随手甩掉,然后用力向下狠狠一坐。
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和这股下落的势能足够杀死一个小孩,三子在一旁听到了几声轻微的骨骼断裂声,感觉就算此刻不窒息死去,这孩子肋骨想必也能刺穿他自己的心脏和肺部,行动大大受限,显然不用再担心碍事了。
但奇怪的是他却一直闷不吭声,从一开始看房子的时候就一直默默地跟在那个女人的身边,也很少开口,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形,他也不声不响,虽然省下了很多麻烦,但是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听上去寂静无声,只有摩擦和坠落的声音在黝黑的小巷子里徘徊,饶是三子本人也觉得有些吓人。
“门开了,进去吧。”三子小声地示意道:“不过不要弄伤弄残,小心一些,这个女人能卖个好价钱的。”
壮汉应了应,打算从地上坐起来,那个一直倒在地上失去呼吸的小小身躯突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冥冥之中三子感应到了什么,连忙道:“小心——”
话还没有彻底说完,不过是短暂的一秒钟,那个小孩突然像鬼魅一样附到了他的背上,然后伸出了什么细长的利器,从后颈侧捅了进去,然后轻巧地搅了搅。
是簪子?
不对、是……
三子已经连思考这些东西的功夫都没有了。被搅完颅腔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翻着白眼倒地,只有三子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使得她想发出高亢的尖叫,又被狠狠堵在了嘴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惨白一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死了吗?他不是没有气了吗?!
为什么他会起来、为什么他会起来!
她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试图扶着墙跑出去,但是现在处于慌乱情绪的她显然快不起来,被那尖锐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太阳穴,她只有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份。
不、她错了……那个女人是好货色,但是她身边跟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是怪物!
那孩子冷静地看了她两眼,把毫无动静的肉体稍稍松开,然后……
三子用力挣扎起来!她趁着他松懈的一刹那向前跑去。但那恶鬼早有准备,他把三子还没有彻底拖远的头发用手拽住,巨大的力道和惯性带得对方的头皮流出了血,三子吓得已经要魂不附体了,后面那个怪物比鬼还要冷静。还要诡异。还要凶狠!为什么她要选这一对人?她早该知道的——
忍着撕裂头皮的剧痛,三子继续没命地向前疾冲,在冲出巷子前被擎在了墙上,被那孩子的手掌按住了头,向墙上一下下掼去。
三子敢挣扎,意识被头上的冲撞弄得溃散了,她努力转动眼珠,看着那只鬼好像不知疲倦地保持着速度和频率重复着将自己向墙上狠砸的力道,被鲜血漫过眼睛之后反而渐渐习惯了这股剧痛,然后在死亡之前最后看了那个怪物一眼。
她看到了一大块的天幕,上面没有闪烁的银河,只有沉厚的黑色作为背景板,而在她的视野中,这中间的这个小孩子——
她想不出接下来的话了,剧痛让她的思维已经模糊一片,根本转不动脑子,甚至连眨眨沾到自己血液的眼睛都办不到。
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毛玻璃,她胸腔内的心脏跳得像是要脱离出来一般。三子用最后的力气拼命喘息着,试图从外界汲取更多的空气,似乎脑袋开始眩晕起来了,血液从泛着尖锐痛意的伤口汩汩流淌出来,滴滴答答,又让她觉得很痒。
她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在呼吸一口外界的空气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时间还在流淌,钟表也没有为这个流逝的生命停下半刻,在那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自顾自地向前跑。
最后的想法随着逐渐消失的剧痛而远去,直到侧门被重新推开,那个女人一如既往平稳又悦耳的声音在这短短的夜幕中响起:“好久没有回来呀,你发生了什……”
后面的话似乎被惊讶吞了回去,在这一片深夜中的沉寂里,她能感受到拽着自己的头发的那只鬼似乎感到了紧张,他甚至微微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连身体都绷直了。
你这怪物、你这个会复活的恶鬼,就这样被发现、被恐惧吧。
怀着这样的期望,三子彻底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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