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命医馆的病人，多是些杂症难治或是重病之人。
林诗音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坐立难安，她轻声询问自己可以帮些什么忙，原以为瑶素书会让她烧烧水抄写药方，没想到瑶素书说，让她和正在排队的病人聊天。
龙小云生性郁躁阴戾，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就焦躁不安，他看了看生涩寻找话题，眉间却散开愁绪显得认真而格外美丽的阿娘，最终一个人去了后院。
瑶素书手轻轻搭在病人腕上，与他聊着患病的情况，似有所觉地往医馆与后院相交的门一看，随即浅浅一笑收回了视线。
林诗音没有想到，这一个小镇竟然就有这么多病人。
一个上午来了十多人，并不全都是小镇的居民，更多的是外地来求医的患者。
他们的故事朴素又简单，让林诗音觉得自己的烦恼好像飘在空中。
别人都在愁还能活多久，她却在愁爱她之人为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苦命，其实不看他们曾经订下婚约，李寻欢是一位很好的表哥。
把祖业都送给了她，身无分文在外飘零。
医馆有一个妇人，她患病被丈夫休弃。虽然不认字，做不了多少事。但她一遍遍擦着药柜，并清理医馆角落的垃圾，因为瑶素书说过干净的环境更有利于养病。
她做饭熬药，整天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瑶素书不曾劝她什么，只是笑着教她偷懒。
她没有工钱，不过是借住此处和瑶素书他们一起吃饭，但常来这里玩耍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她。
与她熟络了，林诗音才知道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年幼失窃被卖到小镇当童养媳，一直辛劳工作奉养双亲得到果腹之物，后来两次因为农事繁忙落了胎患了子宫脱落，便被休弃了。
她原本也是出生富贵的女子，却还没来得及学琴棋书画，就已经落魄地未来看不见光亮了。
林诗音可怜她，她其实也觉得自己很苦，但苦成这样再不安慰自己怎么能活:“我经常告诉自己，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休弃只会被打死的。所以一想到能呼吸，我自己就心满意足。”
“我没有丈夫没有娘家也没有孩子，我在想我的未来怎么过呢？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吃不起饭的乞儿，她很弱小抢不到吃的，我每天省下口粮带回去给她。”
“她唤我娘亲，我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了希望。”
林诗音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饱经风霜的一张脸上最美的地方。
它在发光。
林诗音后来见到了她的养女，瘦得跟猴子似的。给她糖吃她也不要，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一只猫，警惕地看着自己。
林诗音有些无措，后来瑶素书告诉她有很多花楼的人，会给这些小孩送下了药的饭菜或者糖果，她们醒来的时候已经盖了卖身契，从此沦落风尘了。
林诗音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她问哪间花楼做了这样的事想要去拆掉，瑶素书却说有很多。
和小女孩熟络，是因为林诗音教她的养母念字读书。
本来她要推拒的，可是她不能永远在这里做这些琐事，不如学字学医养活自己。
瑶素书跟她说:“雇一个人做这些事就是给了他生计，你就当让让这个人，至于你也不差欠我这一点了。”
林诗音教她们念书，跟她们一起学医。林诗音聪慧，她们虽然基础极差进展很慢，但有林诗音一遍遍重复耐心地教，自己又肯努力。
一个月后，林诗音已经有自己的一张桌子，虽然很少有病人来找她看病，每次开了药方还要给瑶素书或者梅二先生检查，但她却很高兴。
日子充实而忙碌，林诗音没有那些心思去哀愁痛苦，那些执念似乎也逐渐淡去了。
她从前到底是闺阁千金，眼界里只有小家和情情爱爱，即使才华出众也不过与表哥多了一个聊天的话题。
在闺阁里，替爱人红袖添香。
琴棋书画的意义那时不在本身，而在他们相互交流时的心意相通和幸福美满。
但如今，这些琴棋书画都有了更多的价值。
她可以闲来与瑶素书对弈，可以抄写药书，可以给患者弹舒缓温柔的曲子。
原来那么多人，他们从来没有过情情爱爱，他们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话题是下个月的粮食哪里来，赋税的变动，人丁的征迁，家中孩子的学习和新衣服，还有如果不小心得了病应该怎么办。
龙小云原本是很讨厌这个高高在上，眼睁睁看着他武功被废的女人的。
她神秘而冷漠，好像自己能看穿人心的丑恶，便对他不屑一顾。
但他爱着她的娘亲。
龙小云从来没有见过林诗音温柔得好像发光的模样，她即便搂着自己都像冰凉的雨帘自怜自艾，徒然而没有暖意。
他恨着李寻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如此。现在看着她不再忧伤，却发现，这些好像与李寻欢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人生尚短，原本是一个父母有名无所顾忌的武学天才，他横行无忌杀人有理，所有的挫折都来自娘亲的眼泪。
如今却有些迷茫，他日后该如何保护娘亲。
他一直知道娘亲的美貌，带给她的不止有赞誉，还有危险。
可他没有武功，永远也不会有武功了。
即便没有武功，龙小云也不曾放松过对身体的锻炼。
他告诉自己，即便打不过那些武功高手，他也要在普通人之中护着他的娘亲。
瑶素书又一次望见了他锻炼的场景，拿了茶具对他视若无睹地坐在了小院里。
她取出两个杯子，自然而慎重地往里倒茶，直到茶满八分才望向那个余光打量此处的孩子。
“喝杯茶？”
龙小云捏白了关节，冷冷地坐在了她对面。
这一刻他竟然发现，这个女人好像也很美。
她与娘亲的愁不同，她眼中从来没有这些哀怨，既明亮又温柔。
“我能与你聊聊天吗？”
龙小云问道:“你要聊什么？”
“就聊聊，你为什么不喜欢李寻欢。”
他不耐烦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瑶素书看着他发脾气，始终笑意盈盈，让他觉得自己分外无理取闹。
最后只能气苦地用手去握着滚烫的茶杯。
“你觉得，他不应该废了你的武功，对不对？”
龙小云抿唇不语。
“为什么不应该，是你要杀了他他还击却念你年幼没有杀你，你觉得不应该，那是因为你把他看作了自己人对不对？”
他神色更加冷漠，有着弓弦绷紧的骄矜。
“但实际上你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并不是你从娘亲爹爹还有下人那里听多了他，他就是自己人。”
“他是那些你不认识却冒犯你，让你想要杀人的江湖中人。只不过他比你强，所以最终你被废了武功。从道理来说，天理循环。你不该恨。”
“他废了我，我却不能恨他？”
龙小云地眼神极为不屑。
“你从前也杀了很多人，你对于他和那些被你杀的人对于你，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一点，你说得对。但我本来天资绝世却因为他武功尽废，从情理来说我不应该恨他吗？”
瑶素书忽然认真问:“小云，你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吗？”
他一僵，分明从来不在意她，却因为她认真的语气一阵羞惭和恼怒。
“你讨厌到了，任何一个比你强的人都想杀了你。然而世界上比你强的人太多了。”
“你该庆幸遇见的是李寻欢。他废了你，你以后永远没有机会见到那些人然后被杀了。”
龙小云心中被气得一阵阵冰凉，他甚至很想哭，但他那么倔强只是瞪着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她。
“但是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你爹实在没有教好你。”那么想要保护娘，武功尽废都不怕辛苦锻炼身体的孩子，变成这样全是龙啸云的娇纵造成的。
“你愿意改变自己成为你娘的依靠吗？或者你想永远那么任性，让你娘直到白发苍苍还来替你收拾烂摊子保护你。”
“你这样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但带给你家人的，其实永远是麻烦。你觉得自己在帮忙，但你永远在添乱。”
龙小云被言语打击到几乎神智皆无，下意识地说:“不，不是的。”
“不是吗？你以前杀了人，不是你娘和爹替你解决吗？”
“如今，你娘还能替你解决吗？”
这话彻底打醒了龙小云，他明白原本找上门的那些人的实力，他之前不怕如今却无能为力。
娘也没有办法，那他们能怎么办呢？
仿佛下一刻那些人就提刀出现，命悬一线。而他实在是不对瑶素书这个冷漠的女人怀有什么希望。
他努力想着办法，一想到金钱，钱都被阿娘拿去遣散下人了。
江湖地位，龙啸云的可笑事迹已经传开，曾经的龙大侠早已经是个笑柄。
武功，最多打得过三流高手。
龙小云越想越焦躁，瑶素书望着他的神情:“小云，去读书吧。”
读书……
龙小云下意识想到了李寻欢，他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娘也喜欢爱慕他的才华。
这仿佛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要读书。我要当状元，气死那个李寻欢。”
李家父子三人都是探花没有中状元，是他们的遗憾所在。
瑶素书听他豪言壮语，已是笑吟吟:“好啊，我替你找书院，送你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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