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番外-夏侯惇

    夏侯惇

    建宁四年, 是汉灵帝登基的第四年。

    许是汉朝出过一位被朝臣们推选出来的英明神武的皇帝汉文帝, 朝臣们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能选出一位励精图治的汉文帝,自然还能选举出来第二位。

    这位汉灵帝,便是这样被朝臣们推举成了皇帝。

    这位帝王虽然与文帝一样, 是被朝臣们推选出来的皇帝,但远没有文帝那般勤政爱民,他沉溺享乐,不思朝政,偶尔上一次朝,也是觉得宫殿不够奢华, 衣服不够华美,要求朝堂上的官员给他建宫殿,做衣服,制美食。

    当然,若有美女,也要全部献上来。

    他是皇帝, 他应该是享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若是太平盛世时,官员们还能紧一紧,加重一下赋税, 满足皇帝的私欲, 但现在, 连年的大旱让百姓颗粒无收, 饿死之人不计其数, 莫说若加重赋税了,朝廷还要拨发钱粮,让百姓熬过这个荒年。

    若是安抚不好饥荒中的百姓,只怕百姓们会揭竿而起——高祖皇帝就是这样建立的汉家江山,他们不得不防。

    官员们想不来办法,弄不来银钱满足汉灵帝,汉灵帝便破罐子破摔,卖官卖爵,一时之间,搅得鸡飞狗跳,天下不得安宁,万民离心。

    这一年,夏侯惇十四岁。

    有人侮辱夏侯惇的师父,被他一刀杀了。

    夏侯惇拎着那人的头,走在闹市上,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鲜血顺着他的手落在地上,流出一道蜿蜒的红,路上的所有行人为他让路,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夏侯惇来到师父家中。

    他的师父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因为被人侮辱,又气又急,一病去了。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和几个不顶事的奴仆。

    师父的女儿是夏侯惇的师妹钟婉。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并不严,夏侯惇的师父又是饱读诗书之辈,并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在教授学子的时候,会叫钟婉一同来听课。

    夏侯惇与钟婉一同上课,关系还算不错,婉字,温婉也,钟婉本就是一个极其温婉的女子,继承了父亲的博学多才,可也继承了父亲的软弱可欺老好人的性子。

    钟婉哭得不能自己。

    夏侯惇把恶人的头颅奉上,给师父磕了三个头。

    钟婉年幼丧母,如今又没了父亲,整个人都没了主心骨,就连冥纸香烟都没有准备。

    夏侯惇看了看钟婉,手里的帕子握了握。

    其实钟婉是不大喜欢他的。

    比起读书写字,他更喜欢舞枪弄棒,他觉得如今乱世初现,咬文嚼字是救不了国家的。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平乱世,治万民,方不负男儿意气。

    师父得知他的心思后,长长地叹一口气,自此之后,四书五经便很少教他了,只教一些兵书韬略。

    钟婉知道后,觉得他辜负了自己父亲的一腔心血,时长劝他还读四书五经,走正道,他只是笑笑,不说话,时间长了,钟婉知晓自己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便不大与他说话了。

    虽不大与他说话,但在他心里,钟婉还是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师妹,需要他站出来保护的柔弱小女孩。

    钟婉没有兄弟,师父的年龄又大了,有些泼皮无赖看她生得好,时常言语轻薄她。

    小小的钟婉捂着脸跑回家,在屋里上课的丁璜递上一方锦帕,温声细语地问她怎么了。

    夏侯惇翻阅着竹简,听着钟婉断断续续的哭诉,不等钟婉说完,他便放下竹简往外走。

    师父在后面问道:“你去哪?回来上课。”

    他头也不回道:“我的兵书忘记拿了。”

    他打得破皮无赖跪地求饶,自己也受了一些伤,晚间回到家,对着铜镜上药。

    次日清晨遇到钟婉,钟婉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他淡淡道:“没跟人打架,练刀的时候不小心碰的。”

    钟婉秀眉微蹙,道:“你呀,总是让人操心,但凡有璜哥哥一半的好,我爹就不会这么担心你了。”

    钟婉说完话,从袖子里取来药膏,垫着脚,要给他上药。

    他微微侧脸,避开了钟婉。

    钟婉见此,便把药膏塞在他手里,埋怨道:“明明是个武夫,怎地比璜哥哥还要讲究?我不给你上药,不碰你,你自己来。”

    师父见了他,把他叫进房间,看着他脸上的伤,道:“婉儿略有几分姿色,引来旁人窥视也属正常,日后我叫她少出门也就是了,你何苦与人争执?”

    夏侯惇道:“师妹貌美,不是师妹的错。师妹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起了龌龊心思的人。”

    说到这,夏侯惇眉头微皱,声音骤冷,话里满满都是对那些人的厌恶:“这种人,我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们死为止。”

    那些人终究被他打死了,可当初对他循循善诱,待他如亲子的师父,也气急攻心一病去了。

    习文写字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他以为足够硬的拳头,一样保护不了身边的人。

    生在乱世,究竟要怎样,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夏侯惇看着哭到不能自己的钟婉,递出了手帕,道:“擦脸。”

    钟婉凄凄楚楚地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夏侯惇,哭道:“师哥。”

    “爹死了,璜哥哥被抓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了。”

    钟婉口中的璜哥哥,是丁璜,与夏侯惇一同拜在师父门下的学生。

    前几个月,附近的土匪作乱,丁璜被朝廷当抓壮丁抓走了,而他因为跟着父亲去外地经商,没有被朝廷遇到。

    丁璜比他大一岁,温文尔雅,比他有耐心,也比他在读书上有天赋,是师父最得意的门生。

    师父常说,如果丁璜生逢盛世,必是名震一方的治世能臣。

    师父说这句话时,清润的目光没有焦点,说完话,从不喝酒的师父抿了一口酒。

    酒水辛辣,师父被呛得眼睛都是红的。

    他夺过师父手里的酒,闷头喝下,道:“如果是我去从军就好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战场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丁璜一走,便再也没了音讯。

    丁璜走后,钟婉时常坐在门口,望着十字路口,一坐便是一天,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师父在时,尚有师父规劝开解她,师父一走,她便如她话里所说,她什么没了,只有他了。

    夏侯惇打了水,端到钟婉面前,道:“放心,我在一日,便护着你一日。”

    钟婉听完,扑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他并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自败入师父门下,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让师父和钟婉担忧。

    若是丁璜还在便好了,丁璜最会哄钟婉了,无论钟婉多伤心难过,只需丁璜凑在她身边低语几句,她便能破涕为笑。

    钟婉突然扑过来的动作让夏侯惇身体微微一僵,夏侯惇推了推钟婉,道:“莫哭了,我去买寿衣和纸钱。”

    钟婉一怔,道:“你不在这陪着我吗?”

    夏侯惇看了看师父冰冷的尸体,道:“先料理师父的后事。”

    钟婉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夏侯惇去街上买了寿衣棺木和纸钱。

    刚回到院子,便看到钟婉手里拿着浸湿的帕子,眼睛红红地跪坐在尸体前,想去擦拭师父的脸,手伸在半空中,不住颤抖着,握着帕子的手指迟迟没有落下。

    钟婉素来胆小,莫说是接触死人了,连只死鸡都不曾接触过。

    夏侯渊小时候很调皮,拿了死了的鸡子来吓钟婉,钟婉当场昏了过去,连着几天看见夏侯渊都吓得不住发抖,脸色骤白。

    夏侯惇快步走过去,手一伸,拽过钟婉手里的帕子,立在师父尸体面前,挡着钟婉看不到尸体,道:“你回屋歇着,我来处理。等我弄完了,我叫你时,你再出来。”

    钟婉胸口微微起伏,满是雾水的眼睛看着他,小声道:“师哥...”

    夏侯惇点点头,道:“回屋吧,不敢看,就不要看了。”

    钟婉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外红,喏喏道:“我...我等师哥。”

    夏侯惇略微颔首,让丫鬟扶钟婉回屋,又吩咐剩下的奴仆烧水的烧水,给外面亲友送信的送信。

    院子里忙碌起来,不再是他刚回院子时的一盘散沙景象。

    夏侯惇的师父是外来人落户谯县的人,在谯县没有什么根基,他的死,在谯县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唯一掀起风浪的,是夏侯惇杀了侮辱师父的泼皮。

    时年夏侯惇十四岁,一战闻名。

    夏侯氏原本就是谯县的望族,又因为提人头过闹市的事情,让方圆几十里的百姓无不对他生畏,原本死得悄无声地的他的师父,也因为他的缘故,被当地之人推崇,葬礼办得十分隆重。

    一路上,钟婉哭昏过几次,他穿着孝衣,让丫鬟照顾好钟婉。

    众人看他的目光多是胆怯,丫鬟对他唯唯诺诺,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自他杀人之后,便开始改变了。

    师父死后,他并没有遣散院子里的奴仆,每月送银两给钟婉,让奴仆们好好照顾钟婉的生活。

    只是自师父下葬,钟婉变得更沉默了,在门口一坐便是一天,目光没有焦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想劝劝钟婉,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静默良久,对钟婉道:“乱世终究会平定,怀璋总会有回来的一日。”

    怀璋是丁璜的字。

    钟婉抬起头,看着夏侯惇,道:“那乱世什么时候会平定?璜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

    秋风卷起落叶,钟婉鬓发随着秋风飘荡,轻轻道:“我怕我等不到他了。”

    夏侯惇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多派人手,去外面打探丁璜的消息。

    丁璜是丁家的独子,丁璜被抓走后,丁家的女儿丁璇被当地的诸侯王看上了,生拉死拽要丁璇给他做妾。

    汉家的皇帝荤素不忌,男女不论,只要瞧上眼了,什么都敢往床上拉,更别提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娃娃了。

    夏侯家与丁家是世交,夏侯惇得到消息,便带人去阻截,还未走到地方,便遇到了将丁璇救回来的曹操。

    曹操游学归来,带着同窗赏玩风景的时候,恰遇到了被诸侯王带走的丁璇,顺手便将丁璇救下来了。

    曹家与丁家互有姻亲,丁璇的母亲是曹操的姑母,丁璇被救回来后,两家怕诸侯王报复,便早在地给丁璇和曹操举行了婚礼。

    丁璇年方十岁,是没办法与曹操圆房的,丁家便陪嫁了几个貌美的丫鬟,好伺候血气方刚的曹操。

    钟婉的父亲是丁璜的师父,钟婉也被丁家一同邀请,夏侯惇带着钟婉,一同去参加曹操的婚礼。

    作为从小一同长大的人,夏侯惇太了解曹操的性了——遇到漂亮的女人,便走不动路。

    为此事,夏侯惇便对曹操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有了家室的人了,以后好好待璇妹,莫再做荒唐事了。”

    曹操喝着酒,大笑着说好,眼睛却偷偷瞄在丁璇身边的貌美侍女上。

    夏侯惇见此喝酒摇头,觉得丁璇与曹操有得闹。

    丁家在谯县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存在,把女儿养得嚣张跋扈不讲理,把儿子养得甚是文弱温润,曹操好色,丁璇骄矜,两人凑在一处,只怕以后的日子天天鸡飞狗跳。

    夏侯惇喝完酒,准备回家,刚出曹家大门,便看到钟婉立在风里。

    丫鬟奴仆们被她远远打发在身后,清冷的月色将她秀美的脸照得苍白。

    夏侯惇眉头微皱,解了自己的外衫,披在钟婉身上,替钟婉挡着风,道:“立在风口做什么?”

    钟婉凄凉一笑,拉住夏侯惇的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颤声道:“师哥,你娶我好不好?”

    夏侯惇微微一怔,上下看着钟婉,道:“谁又说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

    钟婉摇头苦笑,道:“我不想再等了,也等不来璜哥哥了。”

    “这个乱世,太长太长了,我熬不下去了。”

    夏侯惇默然,娶了钟婉。

    新婚之夜,钟婉喝得大醉。

    夏侯惇进屋,钟婉扯着夏侯惇的袖子,红烛相映,钟婉笑颜如花:“璜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是不是...我,我等你...等得好苦。”

    月色如银线,穿过窗台照在钟婉身上。

    夏侯惇突然想起,钟婉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照顾得了钟婉的生活,却照顾不了钟婉的心思。钟婉想着的,念着的,永远是温润如玉的丁璜。

    屋子里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们被钟婉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低头垂眸不敢去瞧夏侯惇的面容。

    夏侯惇淡淡道:“伺候好姑娘。”

    她并不想做他的夫人,他也只是把她当做需要照顾的小师妹。

    夏侯惇说完话,大步离去,提着一壶酒,上了房顶,就着清凉如水的月色,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如果不是乱世就好了。

    不是乱世,以师父之才学,必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丁璜也不会被抓壮丁,钟婉便不会等丁璜等到绝望,心灰意冷嫁给他。

    这个乱世,太长太长了,长到让人一眼看不到边。

    夏侯惇想起曹操问他的话:“元让,生于乱世,正是你我建功立业之际,你可愿与我一起,踏平乱世,重振超纲,再立汉室雄风?”

    他是愿意的。

    他跟着曹操一同去洛阳做了官,看曹操励精图治,百姓们夹道相迎,他纵马走在曹操身边,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如果乱世迟迟不能结束,那么,就由他来终结吧。

    曹操的官职越做越高,他回到谯县帮曹操募集乡勇。

    钟婉立在门口等他,与往日似乎有哪些不同。

    他看了看钟婉,迟疑片刻道:“若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钟婉笑笑,说没有的事。

    丫鬟捧来了茶,他垂眸喝着,一杯茶尚未喝完,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的夏侯渊登门了。

    夏侯渊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丁瑛,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侄女宝儿来认人。

    宝儿是他二弟的遗孤,二弟死后,他又常年不在家,便一直由夏侯渊抚养着。

    夏侯渊待宝儿比自家儿子都亲,逗着宝儿,笑眯眯对夏侯惇道:“大哥,你总算回来了,这次回来,要在家多住两天,与嫂嫂亲热亲热,好给我也添个侄子侄女什么的,让宝儿有个伴儿。”

    钟婉脸色巨变,咬了咬唇,哭着出了屋。

    夏侯渊一脸错愕,问夏侯惇:“我说错什么了?”

    夏侯惇放下茶杯,扔给夏侯渊一句话,便追了出去。

    “以后莫在师妹面前说这些事。”

    他和钟婉一直没有圆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子女。

    钟婉在屋里锁了门,他敲了许久钟婉都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钟婉终于开了门,眼睛红红将他请进屋。

    钟婉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喝着茶,斟酌道:“渊弟有儿子,我无需再为夏侯家延绵子嗣。”

    钟婉强笑道:“师哥又在说笑了。”

    “师哥身为夏侯家长子,怎能不承担夏侯家重任?”

    许是连夜赶路,夏侯惇觉得头有些晕,钟婉的脸晃在他眼前,身体的某一处开始躁动不已。

    梦里星河如水,梦中执金戈踏平乱世,梦里他看到一个女子的影子,却怎么都瞧不清女子的面容。

    数月后,钟婉为他剩下双胞胎的儿子。

    再后来,丁璜战死的消息传来,钟婉撒手西去。

    他把钟婉葬在钟家坟地,白色铺了满地,他想起钟婉问他的话,问他乱世为什么永无休止。

    乱世吞噬了太多人的性命,钟婉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变卖家产,帮助曹操募集乡勇,讨伐董卓,一路南征北战。

    曹操好色,丁璇善妒,新婚的甜蜜散去,二人叮叮当当,闹个不停。

    曹操心里郁闷,时常来找他喝酒,问他如何让女子不善妒。

    他慢慢抿着酒,道:“不爱你时,自然不会妒忌。”

    他不在意钟婉爱的人永远是丁璜,钟婉想着给他纳妾,彼此不相爱,是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

    曹操喝了一口酒,幽幽道:“那我还是过现在的生活。”

    “你是不知道,璇妹可好了,不吃醋的时候有多招人疼,她俏生生地往那一站,我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月色皎皎,夏侯惇看到丁璇叉腰立在月光下,面上蒙着一层寒霜,冲曹操道:“曹阿瞒,你又喝酒!”

    曹操连忙放下酒,一路小跑去找丁璇。

    因为喝了太多酒,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甚是狼狈。

    然而他不管什么狼狈不狼狈,跑到丁璇身边便是一顿猛亲,嘟囔道:“我不喝了,我最听你的话。”

    丁璇揪着曹操的耳朵,看着一脸漠然的夏侯惇,道:“元让哥,你也真是的,就不能劝着点不让他喝酒吗?”

    夏侯惇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凶巴巴的女人,再怎么有着一张艳惊四座的脸也是不好看的。

    但没过几年,他便被自己狠狠打脸了。

    星河如洗,一身盔甲的女子长发高高竖起,眉梢轻挑,眼波流转,像极了开刃的剑,满张着的弓,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危险。

    曹操好色险些她视之如命的儿子曹昂,她与曹操的鸡飞狗跳的情意彻底一刀两断,浴火中重生。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长这么好看。

    可惜,再怎么好看,她也不属于他。

    过去的她属于曹操,现在的她属于自己。

    从头至尾,她都不会属于他。

    那夜星光灿烂,她眼底的笑意比星光更甚,照得他周身的黑暗无所遁形。

    她说乱世终究会终结,她说百姓们不用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她说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她说,她懂他的万丈雄心。

    她说,元让啊,你且看着吧,你想要的,终究会实现。

    他静立在星光下,看着她不说话。

    他想要的天下会实现,那么,她呢?

    官渡之战,他纵马守在她身边,将射/向她的弩/箭全部拦下,看着她的那张脸,他突然就明白曹操当然与他说过的话——元让啊,你是不知道,璇妹有多招人疼。

    是的,真的很招人疼,招人疼到从未做过后悔事的他,竟然有些后悔当年救下她的不是他。

    可是转念又一想,那时候的他对她并无情愫,不过是以妹妹相待。

    他喜欢的,倾心的,从来是现在这个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丁怀玉。

    世间从无回头路可走,有些人的目光注定不会在你身上停留。

    张郃送来她写的信,是力透纸背的杀伐之意,他轻轻握在手里,听着山间的清风不说话。

    他想起她说过的话,且看着吧,他想要的,终究会实现。

    马超骤然起兵,八/九日便攻破了潼关,曹操面对马超的西凉铁骑束手无策,信使星夜疾驰将丁璇请回。

    北地常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甚是晃眼。

    他看到她只身而出,极远处的雪原似乎立着一个人,一身锦衣立在雪地里,衣服上有着暗光流动。

    锦衣的男子将她拦在怀中,她没有推开。

    清冷的月光似碎了一地的玉屑,夏侯惇收回目光,背靠着瞭望台,吹着埙。

    丁璇曾说过,他吹埙的样子很好看,与赵云的萧,周瑜的琴,合称当时三绝。

    北地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马超绕过丁璇布的疑兵,南下直取许昌,丁璇得到消息,只带了五千士兵便去支援。

    旁人都在担忧丁璇的安危,只有夏侯惇双手环胸,静默不语。

    西凉锦马超,西凉神威天将军,兼资文武,有信布之勇,羌人甚惧之。

    世人说锦马超乃当时枭雄,他却不以为然。

    马超是英雄,英雄,从来过不了美人关的。

    后来的马超果然降了,有人说马超被丁璇三擒三纵,也有人说二人立下不可见人的约定,只待曹操一死,他们二人便去快活过日子。

    众说纷纭,夏侯惇选择不信。

    马超是何等骄傲自负的一个人,他若是想和丁璇在一起,又何须等到曹□□后?

    夏侯惇返回许昌,在许昌城中,再次见到谬论旋涡中的丁璇。

    她依旧艳惊四座,冠绝天下。

    她带着她的女儿清儿,似乎在挑选着什么。

    清儿说是她的女儿,更不如说是她陪嫁侍女的女儿,陪嫁侍女死后,清儿与曹昂一同养在她的膝下。

    算一算年龄,清儿如今也十五了。

    夏侯渊从身后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好奇道:“哥,你咋不走了?”

    阳光落下来,洒在他银质的眼罩上,他收回目光,道:“楙儿一十有六,该娶妻了。”

    夏侯楙与曹清也算一起长大的人,二人小时候的关系颇为亲密,越长大,便越疏远。

    夏侯惇问起原因,夏侯楙别别扭扭道:“清妹说她不在乎好看不好看,只喜欢有才华的人,我没甚才华,还往她身边凑做什么?”

    外面飘起鹅毛大雪,夏侯惇看着窗外雪景,淡淡道:“若喜欢,便求娶,莫等到她嫁了人,你又悔不当初。”

    夏侯楙终究鼓足了勇气娶曹清。

    夏侯惇看着一身新装的夏侯楙和曹清,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丁璇。

    史学家总是吝啬笔墨,赫赫战功的武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家族,威加四海八方宾服的朝代,不过短短几页便揭过。

    王朝更迭,万民流离,于史书是一笔带过的轻描淡写。

    个人的荣辱与补不齐的遗憾,是万丈星河里不起眼的尘埃。

    多年后,将星陨落,九州同悲,天子扶灵送忠魂。

    最后一捧土埋上,一片黑暗中,似乎有微风掠过,抚平棺木中人的皱纹与白发。

    英武的将军起身,铜镜中,佳人对镜理红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夏侯惇瞳孔微微收缩,紧蹙的眉间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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