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宋徳璋回来,问了几句宋楚妗浙江本家的情况,问了老夫人是否康健,问她在浙江可还习惯。宋楚妗都一一作答了。
未了,竟是无话可说的长久沉默。
旁边烛台上油灯的灯芯在烛油里噼里啪啦的爆着灯花,清晰的落在宋楚妗的耳朵里。盈盈烛光下,她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就又低下了头。
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曾与她亲近,后来别的姑娘家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时候,她被宋徳璋送进宫中,一待就是十一年。
宋楚妗低着头看着手上玉镯的纹理,润白的暖玉上蔓延着一圈圈迤逦的暗纹,一圈圈缠绕着,在灯火映照下发出盈润的光。
宋明蕤来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恭敬的对着宋徳璋唤了声父亲,又朝宋楚妗一笑,宋楚妗见了,也回之一笑。
唤人摆上了席面,宋楚妗落座的时候,发现居然有自己年幼时喜欢吃的几道菜。
她出宫后,也不过就在宋府待了半个月就回了浙江,府里下人没人知道她爱吃什么,那么,就只能是宋明蕤了。
她看向宋明蕤,宋明蕤却浑然不知。
宋楚妗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本来总觉得与宋府,与这些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纱看着,看的清楚真切,却总是没有真是的触感,仿佛她只是个寄住几日的客人,不多时就又要走了。
此时这几道小菜就像是纽带,让她那颗飘着荡着的心连上了一根旧日的丝绳,慢慢的稳了下来,熟悉的味道入口,让她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
哪怕她早就换了口味,已经不爱吃那些东西了。
宋家礼教很好,席间静悄悄的几乎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宋皇后是宋家教养出的最好的女儿,在宫里时也是这么教她的。
吃完饭,宋徳璋就去了书房,宋明蕤送她回了水烟榭,路上宋明蕤告诉她,太子可能要被废黜。
饶是宋楚妗早有准备,听闻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陛下已经决定了吗?”
宋明蕤苦笑着,别人都不喜欢和女子谈论朝事,但他却从来不避讳妹妹。他还记得他接妗儿回家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像十一年前进宫时一样。
穿着浅蓝色的裙子,摇摇的走到他面前,对他行礼,叫一声哥哥。她的眼里有淡淡的疏离,他从未见过。
拜别了皇后,宋楚妗跟着他走出了凤仪宫。凤仪宫门口原本有一棵梅树,此时却不知移到哪里去了,桃花在门口开的如火如荼,霎时间点亮了四面春色。
宋明蕤悄悄看宋楚妗,她的面容平静的,半点多余情绪都不曾有,好像她只是在宫里住了一日就被家人接回去了。可宋明蕤看着宋楚妗那张清丽如画的面孔——昔日幼小的眉眼已经被拉开,明眸璀璨,会柔柔的冲他笑,喊他大哥。
好像他们兄妹从来没有分别过那八年,可是他刚进门时,分明感到了一道冰凉的审视。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怎么也找不到昔日妹妹的痕迹。
原来当初的小家伙长大了是这样的。
像极了皇后,宋明蕤想。
可他还是很高兴,这么些年,他一直记挂着他幼小的妹妹,然而他不能进宫,就只能在心里描绘幻想她的模样:她是不是长高了,她是不是换牙了,她应该是识字了,她应该是长大了……
妹妹就站在他眼前,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为她准备好了每一年的生辰赠礼,可人就在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回去的路上宋明蕤说了很多,宋楚妗都只是笑着,规规矩矩的答了。宋明蕤虽然笑着,心里却有些难过,当初年幼爱撒娇的妹妹长大了,多年分离也和他疏远了。
快到宋府了,宋明蕤止了言语,车厢里一阵寂静,突然间宋楚妗开口:“大哥。”他回头看着宋楚妗,宋楚妗还是笑着,只是很浅很淡,她说:“大哥,世事真的很难预料啊。”
是啊,谁会想到太子会摔断了腿。
满朝文武连一个身残有缺的都没有,又怎么会接受一个断了腿的皇储做未来天子?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太子才智平庸,为人更是暴戾,摔伤之后更是如此,动辄打杀宫人,还在朝堂上公然开罪李辅国。
皇上的脸一日比一日沉,最后干脆免了太子上朝,皇后劝不住,日日泪流满面。
宋家也明白了,太子,保不住了。
夜风吹着,他们正巧走到一株合欢树下,花期早过,叶子却还十分繁茂葳蕤,横枝疏影摇摇飒飒。宋明蕤看着宋楚妗,他想,妹妹已经二十了,满京贵女没有一个像她一样大还没出嫁的了,宋家耽误了她。
宋明蕤看着宋楚妗,有些心情复杂的开口:“太子在陛下寿宴上冲撞了李贵妃,圣上大怒将他禁了足……”
早就失了圣心的太子,当着陛下的面冲撞他的宠妃,墙倒众人推,朝臣看清局势纷纷弹劾太子以表明立场,宋家纵有通天手笔也护不住太子了。
“唉,何必呢。”宋楚妗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叹了口气。
宋明蕤一时间拿不准宋楚妗对太子的心思,安慰道“太子不适合朝堂,这样或许对他来说也好。”
宋楚妗点点头,是啊,不再做太子,封亲王领封地,远离京城朝政,当个闲散王爷也挺好。
他与李贵妃所处的三皇子只是政敌,没了威胁三皇子就不会为难他,这个结果,挺好。
察觉到宋明蕤注视的目光,宋楚妗对他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她知道,哥哥以为她喜欢太子,很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十一年里,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好像在告诉她,她以后会嫁给太子的。皇后说如果太子娶妻就要娶她这样的,父亲也说要她好好和太子相处。
梦茶悄悄告诉她,宫里人都说她长大了要嫁给太子
尚且懵懂无知的时候宋楚妗信以为真,等她长大就要嫁给那个讨厌她的表哥,还很委屈的偷着哭过几场,后来觉得躲不过,就想要讨好他。
宫里教刺绣的嬷嬷很严厉,她很认真的学了,绣的第一件成品是给太子绣的香囊,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的喜悦送去了,他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扔掉了。亲手做的点心,皇后让她给太子送过去一盘,她也送过去了,他转手就赏给了宫女。
上赶着讨好了两年,慢慢就学会看人眉眼高低了,也就知道了那些人全是哄她的,那些话她再也不信了。
可还是会时不时的送些东西给太子,时不时去东宫看看他,看他不假辞色宋楚妗也不恼,他不赐座,她站一会也就走了,他不说话,她也就看着指尖出神,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大了的宋楚妗,知道自己是宋家的嫡长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从来没喜欢过太子,一开始就害怕,后来刻意讨好,没有半点喜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可八年纠缠下来,总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可宋楚妗又清楚那无关□□。
如今太子要被废黜,她居然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父亲他……”父亲他也要放弃太子了吗?
“父亲这些时日连同一些朝臣为太子求情,不过这次是真的触怒龙颜,怕是无果。”
即便是求了情下来,太子若还在东宫,不知还要惹出什么乱子。
“是啊。”宋楚妗点了点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叹出一口气,“还是走了的好。”
宋明蕤回头,看到银白的月光撒在宋楚妗莹润的脸上,在他看不懂的神情里,一片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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