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
郑斋一愣, 开到一半的门栓停在半途, 又“唰的”拉开,但见不大的小院门口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书院山长一改平时趾高气昂的模样,半塌着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见他来, 还朝他露出个谄媚又讨好的笑
“郑先生来了啊。”
其他人, 不看着装, 只看那通身的气质, 郑斋便知道,与他们这些不能修炼的凡人不同, 这些人个个都是仙士。
仙士们都穿着一样的广袖白袍, 站之便觉飘飘欲仙。各自袍摆上都绣着剑式的纹样, 有三把小剑的,有四把小剑的, 最高的, 则是为首那人, 六把小剑
郑斋忍不住眯起眼看。
熹微的晨光才悄悄爬上东天,透过枝丫细密地铺陈开来,轻轻地撒了一地。
那人昨日才见过。
只是一身白衣换成了绯红大袍, 头发整整齐齐地用同色系丝绦绾成一束,可即便是这般热烈的颜色, 也被他穿出了一身寂冷。
郑斋私心里,其实并不爱这样的人。
太寂寞太冷清了,委实不大适合自己那爱笑爱闹的闺女。
“贤侄”
郑斋故作不知, “何故来此”
“郑先生大喜,郑先生大喜啊。”
崔望没答,反倒是一旁的山长抢着报喜,他捋着山羊胡,笑得一脸的菊花都开了。
“离微道君特来向郑先生您的女儿提亲,大喜事儿啊。”
郑斋是何等样人,山长那艳羡到恨不得取而代的眼神哪里看不出来可他不觉得大喜,反倒觉得大惊。
“贤侄,你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昨日老夫便与你说了,菀菀的婚事全由她自己做主,现下,菀菀可还没应承”
“阿耶,我已经应了。”
郑菀不知何时走到了门旁,正笑盈盈地站着,从院内看崔望。
“崔望,你来的好快。”
李司意折扇一合,扬声便道
“尽欢真君,日未东升、城门待开之时,我小师弟便率我等在风妩城外候着了。”
郑菀下意识看向崔望。
崔望未着一词,唯一双透亮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眸中笑意浅浅
“是,情迫心切,一刻不能等。”
郑菀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原先怪他太急切太鲁莽,才应下亲事,第二日便来提亲
可这样急切的、坦诚的,又因这急切坦诚而显出十二分可爱的男人,让她连怪上一句的心思都生不出。
“罢了,进来罢。”
郑菀退开一步。
郑斋则愣愣地看着情形急转直下,下意识“暧”了一声
这、这便应了
他下意识随着女儿往后退,小院门口让出一段,崔望便掀袍进了来。
这时,郑斋几人才注意到从游廊一路蜿蜒出去的红漆木箱,木箱一抬抬落地,全是上好的紫檀木,雕龙刻凤,精工细作。
一眼望不到头。
箱子两旁,立着两列白袍束冠的青年男子,个个身姿笔挺,英姿勃发。
“伯父,事急从权,聘礼准备得仓促了些。”
郑斋暧,暧
这还仓促
他看着一抬抬由白衣仙士们送进来的聘礼,只觉得这位道君从头到脚都透着虚伪。
郑斋呵呵一笑
“不仓促,不仓促。”
昔日能言善辩的首辅大人,对着这么个上来便想将自家亲闺女叼进窝里的大野狼,笑得十分勉强。
山长则艳羡地看着不断往里搬的檀木箱,眼看小院都快装不下了,这聘礼也才搬了一小半玄苍界仙士们成婚,哪里有这许多俗礼
更别提一位妙法境道君,亲向凡人提亲,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仙士们成亲,有师门的,都是跟师门提亲;没师门的,也是自己应承,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凡人做主。
而郑家这位做了仙士的闺女,他也有所耳闻,甚是依恋她这对凡人父母,跟没断了奶似的,三天两头往书院跑
离微道君肯向她凡人父母提亲,怕也是爱屋及乌。
山长艳羡还是泛泛,唯有握着聘礼单子的郑菀,才知手中这礼比千斤还要重,压得她手骨都快折了。
瞧瞧,什么苍海的蛟龙筋,冰川的万年雪莲,千年鲛珠
莫要欺她不懂得行市,这礼单上的东西,都能抵一个大宗门的宝库了,还有许多是现今失传的珍罕物事,有价无市。
“崔望”
郑菀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崔望一拂袖,突然从袖中放出一对儿鸟儿来。
“邕”
“邕邕”
鸟儿扑棱着飞到半空,翅膀展开约有三丈,它们仰天长啸,周身奔腾着赤色的火焰。
底下顿时一阵躁动。
“赤炎鸠那是赤炎鸠”
“赤炎鸠已经近百年没在玄苍出现过了罢听闻上一次露面,还是在极北冰川,天樽门常妩道君和白升道君领了数十位无妄境前辈去围捕,都未捕到。”
“说起来,这赤炎鸠也算是凤凰后裔,虽说血统稀薄陈杂了些,可也十分难得了。”
在赤炎鸠的“邕邕”声里,崔望微微垂下了头
“伯父,玄苍界并未寻到与凡人界一样的活雁,侄儿便只能以这对赤炎鸠代替。”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郑斋却从周围人表情中探知,这对所谓“赤炎鸠”怕不是凡物。
他仰头看向在小院上空不断翱翔的鸟儿,它们振翅之时,颇为形似凡间大雁,只是周身蒸腾的赤炎却极为华美,比那大雁要美上百倍、千倍。
“你有心了。”
郑斋第一次认真看向面前的青年。
青年站得如青锋一样笔挺而肃杀,即使是行这提亲之事,也未曾软下一分一毫来,只在看向自家闺女时,有些不同。
他算看明白了,不论是聘礼的规制、种类,还是进门的顺序,甚至包括这一对“活雁”,崔望都是完完全全遵照凡间界的习俗来的。
这是尊重。
“当年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盟约既毁,今日再续,侄儿便想从头再走一趟。”
崔望看向郑菀,一字一句道。
郑菀被他眸光所摄,一时转开不得。
她忽而想起车架前那个灰扑扑的小儿,他穿得不甚得体,裤脚管都短了,袍边还卷了毛虽然极力保持面部的干净,却因枯瘦蜡黄,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
她的生活中,从来只有体面,何曾见过被窘迫生活逼迫至此之人,又何曾经历过长途漫漫、风霜之苦。
只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她既恼且怒
一个小乞丐,竟敢这般看轻她。
她令人打了他,亲手断了这份姻缘。
后来,又因着生存,巧言令色诓骗他,终至一步步走到现在,而崔望,却执意在此时,给她一份圆满。
郑菀心胀得满满的,一点儿东西都加不进去了。
“好,”她点头,“结永世之好,再不分开。
崔望嘴角翘了翘
“斯年不腐,永以为好也。”
两厢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郑斋也自不好再说出反对之语。
何况以凡人界的年纪,女儿如今都是老姑娘了,此时结亲,也不算早。
之后请婚书、换庚辰,交换定情信物还是原来那对龙凤配流程走得飞快,不到下午,归墟门弟子便“呼啦啦”如大雁一般散开了。
“阿耶,我找崔望说些话。”
生怕阿耶又找崔望下棋,郑菀先下手为强,一把拽了崔望去自己闺房。
“菀菀,这不合礼数”
郑斋心知,仙士早超脱凡人纲常,对那些礼数更是毫无敬畏,却依然忍不住叨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
郑菀口中嚷着知道,手下却还是扯着崔望不放,“阿耶,你看看家里有没有梨花白了崔望喜欢喝这个。”
“女大不中留啊,还没出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
郑斋酸溜溜地道。
王氏丢他
“你酸个什么劲儿这未来女婿不好啊”
“好什么好,冷冰冰的,跟个冰块没什么两样。”
郑斋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嘟囔道。
“人那是外冷内热,瞧瞧今日这聘礼,这路数,还有这气势”
王氏是女人,最知道,这些细节代表着什么。
男人大都粗枝大叶,像自家未来女婿这样的,怕是一点旁的心思都不肯往外放,现下却肯为女儿能做到这般细致,这份心思已经算得上少有的了。
“行了,上次开的一坛梨花白没了,你再去挖一坛出来。”
“统共也没做几坛。”
郑斋最里边抱怨,人却还是乖乖提上锄头,去挖梨花白。
而另一边,崔望已乖乖随着郑菀进了房。
“你有心事。”
一进门,他便道。
这闺房不算大,却布置得极清雅,床头一枝木芙蓉,盛开得极为放肆,崔望看了一圈,又将视线落在眼前俏生生的女子脸上。
郑菀嘴巴瘪了瘪,张开双臂
“抱。”
她立时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了”
“是有些烦心事。”
郑菀将脑袋枕在崔望的胸膛,鼻尖熟悉的兰草香气也安抚不了她,她将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又钻了钻,强调道,“特别烦,特别烦的事儿。”
“那,这烦心事能与我说说么,未婚妻”
崔望看起来,倒是心情不差。
郑菀仰起头
“我是通明之人,你知道的。”
“是。”
崔望一听,脸色立时严肃起来。
“仙人讲五灾,时间越是临近、关系越是亲近,那预感便会越强烈,通明之人尤其如此从昨晚开始,我便一直心神不宁,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我阿耶、阿娘会有祸事。”
郑菀垂着脑袋,沮丧得像只丧了家的小狗。
崔望几乎立刻便信了。
因为在郑菀说起的一刹那,他的心也像是被四面围墙困住,闷得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老祖宗,我方才是”
“你完了,重孙孙,你天人五感,感的不是血亲,居然是小姐姐,没救,没救了”
天人五感,血缘关系最近,是以有亲缘之人发生灾祸,被人探知的概率要大一些。而其他
非至纯、至性、至爱,不能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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