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玉珍楼。

    “客官您慢走”

    代掌柜拨着金算盘, 乐呵呵地送走一位客人,才抬头,便见一个多月未见的郑菀正踩着轻快的步伐往里走。

    “尽欢真君,稀客稀客”

    代掌柜忙迎上去, 拱手行了个礼。

    “我来找白掌柜, 她可在”

    代掌柜一脸唏嘘

    “这时候来找白掌柜的, 也只有尽欢真君你了。”

    郑菀一听他这话不对, 急急问

    “白掌柜怎么了”

    “眼看着就这一两日了。”

    代掌柜叹道, “今早还跟我说看见容容了, 对着墙说了半日的糊话。”

    他在玉珍楼也算老资历了。

    白掌柜从前多风光的人, 说不行便不行了, 怎不叫人感慨。

    “你去通报一声。”

    郑菀道,“便说, 我代白掌柜的故人来送还一物。”

    她说这话时, 突然感觉到牙关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 涩嘴。

    “真君稍待。”

    代掌柜招来店小二, 让他招待着些, 自己一撩袍就往后院跑,不到十几息,便跌跌撞撞赶来, 路过门槛时还绊了一跤。

    郑菀大感不妙, 不等代掌柜开口,一个青空闪,便已闪到后院。

    四开的红漆大门敞着, 显然是代掌柜惊魂未定之下忘了关。

    郑菀未多作思索,人已经进了房。

    屋内点着龙涎香,整个屋子连壁边的炉香鼎都透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郑菀一眼便看到了床上的老人。

    她蜷缩着朝里,她只能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稀稀拉拉的枯发,薄薄的衾被遮不住她嶙峋的骨头。极瘦,安静地躺在那,像是没了呼吸。

    “白掌柜”

    郑菀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白掌柜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没了知觉的骨头架子。

    就在郑菀以为,她已经去了的时候,那如破锣般的嗓子才穿过沉沉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尽欢真君啊。”

    “没想到老朽一把老骨头,临了还、还能见到你。”

    “掌柜”

    郑菀无话可说。

    她走到榻前,手中紧紧握着的硬物戳着她柔软的掌心,让她喉头梗着,一时什么也不忍心说。

    反倒是白掌柜坦然一笑

    “你来,是不是那人有话说。”

    她转过了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生人气了。

    眼窝整个儿陷了进去,灰扑扑的老年斑遍布了整张脸,朦胧的光线下,乍一眼看去,像是积腐的陈尸。

    郑菀吓了一跳。

    她攥了攥掌心,又摊了开来

    “是。师尊说,物归原主。”

    黄澄澄的长命锁,与褪淡到几乎发灰发褐的绳子躺在她雪白的手心。

    年轻女修眼中的不忍,叫白掌柜无声笑了。

    她干瘪的嘴一张,发出“嗬嗬嗬”的一阵气音,半晌才道

    “你师尊啊,还是这副狗脾气。”

    白掌柜动了动,枯瘦的指尖够到绳子,一拉,“啪”一声,长命锁落到了塌上,滚了滚。

    郑菀连忙拾起,递到她摊开的掌心,白掌柜合握了起来,那只握有长命锁的手置于胸口,半晌才道

    “真君的道号甚好。

    人浮于世,何不尽欢还是真君看得开。”

    郑菀沉默了。

    她问自己,郑菀,你可看得开

    忧思惘怖,怕前路难明,怕恩爱难久,便退缩不前。

    不,她不过一俗物。

    她看不开。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老身这一生,都尝尽了。”

    白掌柜声音低了下去。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壁边的炉鼎香散发着沉郁的香气。

    郑菀下意识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还好,还有气儿。

    她收回了手。

    白掌柜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直直穿过她,穿过空荡荡的房间,看向远处。

    有薄薄的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容容,容容,你来看阿娘了,是不是”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长命锁“啪嗒”一声落到床沿,滚了滚,掉在了地上。

    郑菀俯身捡了起来,直起身时,却见白掌柜突然笑了。

    那张枯瘦蜡黄的脸舒展开,掺了甜滋滋的蜜糖,似才堕入情网的二八少女

    “岫郎,岫郎,你来啦”

    郑菀骤然想起八个字

    回光返照,无力回天。

    她没有出言戳破白掌柜的妄想。

    白掌柜伸出的双手不住在半空乱晃,可只捞到一片空气,她茫然地看着双手

    “岫郎”

    那双被死亡阴翳笼罩着的浑浊双眼眨了眨,突然便清明起来,白掌柜笑了一声

    “看来到死,老天爷都不肯让我如愿,罢了,罢了。”

    “真君”

    “掌柜请说。”

    “那位道君,可是真君心爱之人”没等郑菀回答,白掌柜竟哼起了近来坊间流行的一首曲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真君莫要似我这般”

    郑菀一下子抿紧了嘴。

    “那时多快活啊。他对着我的眼睛说,卿卿似天上月、云中锦,他必珍之爱之藏之。后来却说,卿卿是天上月、是云中花,不可捉摸,他为我作画,为我便植桃林,为我绾发画眉、披荆斩棘”

    “岫郎,岫郎,毓娘念你。”

    白掌柜渐渐阖上了眼睛。

    郑菀安静地站着,世界在这一刻,分界如此鲜明,以床为界,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哐当”

    有风拂过,大门晃了晃,砸到门槛,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郑菀如梦初醒。

    “白掌柜”

    代掌柜跨了进来。

    “没了。”

    郑菀回过头去。

    代掌柜猛然停住脚。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女修,她面色平静,眼底很干净清澈,并未有如何的大恸,只面色略略有些发白,能与一旁的墙壁媲美。

    “代掌柜节哀。”

    “无甚哀要节。”代掌柜苦笑,“这般活着,死了倒也干净。”

    他一抖袖子,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从架上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盒上刻了字吾女白容。

    郑菀看着代掌柜将盒子取了,来到榻前,毕恭毕敬地将盒子放到了榻旁的圆几上。

    “代掌柜这是”

    “白掌柜留话,说不必安葬,便烧成灰散于这天地,自由自在也好。而白容,若有人来领,便放着,无人的话,也与她一同散了。”

    郑菀将刚才握在掌中的长命锁放到了檀木盒上。

    代掌柜指尖弹出一个火球,火球落到塌上,倏地将被褥衾软全点着了,红彤彤的火焰蹿起一丈高,不过须臾,便将整个房间映出了一片红。

    郑菀未退,听着火舌舔过人体发出的“滋滋滋”声,像是生肉滚过油盘,让人一阵犯呕。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让自己记住那张被苦难与悔恨浸润了的脸,枯黄而至焦黑,皮肉烧穿了,就只剩下一副灰扑扑的骨头架子。

    被抽尽了血髓的骨头架子,连白色都维持不了,不一会,也渐渐酥软,被微微小风一吹,散成了灰。

    飞灰打着转,沉淀到了青石板地。

    “代掌柜以前是帮厨的么”

    郑菀声音喑哑。

    在他控制下,火势完全没有蔓延出床榻的范围,连榻边的圆几都保持原样。

    “是。”

    代掌柜长袖一拂,便将这地上的灰打散了。

    风起,吹着这些灰晃晃悠悠地往窗外飞,飞过青草,飞过屋檐,飞过城池,飘飘洒洒地奔向天空,又撒了一些在大地。

    郑菀收回了魂识。

    这死后的自由,不过是弱者安抚自己的妄想,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她想。

    代掌柜将檀木盒重新抱回了怀中,郑菀看了上面的长命锁一眼,突然道

    “这长命锁,可否给我”

    这时,小院外的大门“哐啷”一记,从外打开了。

    一道紫色身影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白毓她人呢”

    郑菀抬头,只看见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来的是师尊,他似不会作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着三分迷茫、七分苦惑,问她

    “白毓她人呢”

    白掌柜

    “死了。

    紫岫“死了”

    白掌柜“是,死了,焚骨扬灰,飘洒天地。”

    “哈哈哈,竟然真的死了,死的倒是干脆”

    紫岫张开双臂大笑了起来。

    他狭长而妩媚的眼睛眯成了一弯甜蜜的月牙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揩了揩,哈哈大笑往外走,就在快跨出门槛时,一道元力裹着檀木盒与长生锁卷了过去。

    “暧”

    白掌柜欲追出去,被郑菀抬手阻了。

    “不必追。”

    “可”

    代掌柜看郑菀一眼,骤然明白过来。

    这便是白掌柜欲等之人。

    “我去。”

    郑菀青空闪一使,人已经出了玉珍楼,还未下台阶,却骤然停住脚步。

    台阶下,三尺处,着紫袍戴高冠的七尺男儿,捧着小小的紫檀木盒,不动了。

    “师尊”

    她道。

    紫岫未回头

    “她可有遗言”

    “白掌柜说,她悔之晚矣。”

    紫岫一步踏了出去。

    郑菀追出

    “她还说,人生八苦,她已然尝尽了。”

    两步。

    “她最后说,岫郎,毓娘念你。”

    三步。

    千丈青丝已成雪。

    郑菀停住脚步,猛然间捂住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师尊从来保养得宜的那头墨发,顷刻转成白雪。

    精致的银冠落在白雪一般的长发上,熠熠生光。

    “知道了。”

    紫岫道君一步踏出,身影已混入熙攘的人群里,再找寻不见。

    郑菀在原地站了一会,一股汹涌的不知来处却完全无法抗拒的情潮瞬间攫住了她,叫她一刻也等不得。

    郑菀抖着手从储物镯里取出传音玉符

    “崔望,崔望,你在哪儿”

    她带着哭音。

    那边很快接通了,冷玉般的沁音传来

    “菀菀,怎么了”

    仅听到这一声“菀菀”,郑菀便不顾形象地哭了出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崔望,你过来,你过来好不好”

    “我想你了。”

    崔望几乎是在须臾之间,便落在了她身旁。

    见她完好,蹙紧的眉头微松,又瞬间拧了起来

    “怎么了,菀菀”

    他用柔软的指腹替她揩泪。

    “好。”

    郑菀闷头冲到他怀里。

    “恩”

    “崔望,我说好。”

    她抽抽噎噎,却又斩钉截铁,“我们结亲,我们办双修大典。”

    不论以后,只求当下。

    当下尽欢。

    郑菀心头一松,只听一声轻轻的“啵”,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突然间戳破,让她神通智明,再无掣肘。

    一股元力形成的飓风自她头顶百会穴往下灌,郑菀无知无觉地站在原处。

    崔望退后一步,蹙眉看着这人来人往的长街,只来得及往郑菀脚底丢下三个高阶聚元阵、两个防护阵盘,而隐匿阵盘却在最近一段时间的频繁使用中,告罄了。

    玉珍楼外修士们突然驻足。

    寻找元力巨变来源,却发觉玉珍楼台阶下一位翠衣女子头顶元力漩涡越来越大,忍不住惊道

    “居然是顿悟还是知微境”

    众所周知,修为越往上,顿悟的机会越小。

    而这人在这般嘈杂的地方也能顿悟,可见其悟性绝佳。

    “走走走,靠近些,兴许能体悟一些”

    修士们蜂拥过来。

    可待视线触及翠衣女子旁执剑而立的白袍剑修时,脚步便不敢往前迈了。

    笑话,那可是整个玄苍界都如雷灌耳的离微道君

    瞧那手中的剑,翩若惊鸿,至纯至厉,还吞吐着不许人靠近的剑意。

    有执剑的修士,手中剑都因对方战意的勃发与威赫而不住颤抖起来。

    “离微道君在为人护法。”

    “那顿悟的那人,不会是玉清门”

    “退远些,退远些,离微道君这剑,可不会容人。”

    人人退避三舍,却又不舍得离开,只在附近徘徊不去。

    郑菀这一顿悟,便用去了一天一夜,等睁开眼时,发觉自身修为竟已突破到了知微境后期,直逼大圆满。

    “我”

    又突破了

    “菀菀,”崔望眸光沉沉,“你压制下修为,莫要在我拿到莫虚经下卷前突破无妄境。”

    这般得来的元力,还需要经莫虚经对应的功法梳理,否则,她这功法便缺了一块。

    郑菀是既得意又无奈

    旁人恨不得时时突破,唯有她,因为修炼速度太快,还要努力压制自己,不要太快。

    真是甜蜜又痛苦的负担。

    “知道啦。”她只记得未顿悟之前的事儿,问崔望,“之前我的提议,道君意下如何”

    “不胜荣幸,欢迎之至。”

    崔望捏了捏她鼻子,郑菀这才发觉,他雪白的袖口上竟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格外扎眼。

    她一把揪住他袖子

    “这怎么弄的”

    崔望淡淡地收回手,掸开她

    “不是我的。”

    “那谁的”

    “孬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望崽硬的也不止这一处。

    菀妹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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