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钟羡去了赵王府赴宴。
长安在自己房里做着最后的准备。她也有了一条当初在罗泰身上看到的用来放毒-药瓶子的布带, 没有武功的她不计是防身还是迫不得已时自杀, 都必须将能带的都带上。往布带里插小瓶子的时候,她目光几次掠过盒子里的那只小银瓶子,银瓶子里的东西, 郭晴林管它叫绿矾油, 腐蚀性很强, 据她判断,应该是一种酸,不是硝酸就是硫酸。
如果, 她今夜真的不能活着回来, 钟羡会被连累, 赵王若以钟羡身边的丫鬟夜探赵王府为由向钟慕白发难,她的身份必会被详加追查,因为不计是新雨还是月照,都不具备做这种事的能力。若真到了那一步,唯有在自己尚未断气之前先将这张脸毁了,方能不连累任何人。
相关的情况她都已经写成遗书放在某处了,如果她回不来, 钟羡自会看到, 他是识大体的人, 她不担心他会感情用事。
如是想着, 她便将那只小银瓶子也带上, 然后将插满了小瓶子的布带牢牢地绑在腰间, 衣裳一盖,夜色中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出了房门,她来到竹喧房前,敲了敲门。
竹喧这两个多月没少受长安捉弄,开门一看是她,顿时满脸戒备:“你想做什么?”
“让你帮个忙。”长安笑道。若有选择,她也不想来找竹喧,可是耿全跟着钟羡去赵王府了,剩下的人中,最不可能背叛钟羡的在她看来唯有竹喧。
“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就凭这个忙不是帮我,而是帮你家少爷。”
竹喧怀疑地看着她,不语。
长安递给她一张折成方块的纸,道:“我待会儿要出府一趟,若是子时还不见我回来,你立刻去将这张纸给你家少爷。切记,这对你家少爷非常重要,你不要因为与我的过节而怠忽此事,害了你家主人。”
竹喧见她不似开玩笑,益发疑虑起来,问:“你要去做什么?”
“你别管,只需记住如果我不回来,在子时将这张纸交给你家少爷,他便不会有事。”长安说完,转身离开。
竹喧关上门,拿着那个纸方块在屋中徘徊,不知长安这一出唱的又是什么戏。虽然她的表情不似开玩笑,可她这个人本来就难以常理去揣度,万一又是闲来无聊捉弄他呢?大半夜他去打扰公子休息岂不是找骂?
竹喧想了半天,还是判断不出此事的真假,遂将主意打到了手中的那个纸方块上。虽说万一是真的,偷看长安给公子的信有些逾矩,但长安也没说不能打开看啊。只要看一看这纸上写的是何内容,差不多也就能判断出长安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打定主意,竹喧来到灯下,忽又觉不安全,转身把门闩了,这才到桌边就着灯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一看,纸上就六个字——沾水磨刀伐木。
他一愣,随即大怒,心道:什么乱七八糟!这厮果然又是来捉弄我!他伸手就欲把那纸揉成一团丢了。
“竹喧。”外头忽传来杏姑的声音。
竹喧应了一声,问:“什么事?”
杏姑道:“厨下有多余的热水,你可拿去沐浴。”
“哦,好,我待会儿就来,多谢。”
见竹喧应了,杏姑就走了。
有了这么一出,竹喧倒又冷静下来,心思:这纸还是先留着吧,旁的不说,如果今夜子时长安果然不在府中,便为了此事去叫少爷想必少爷也不会责怪。若是在府中,看我怎么骂他!总之今夜子时先去他房中查看便是了。
他将那张纸按着原来的样子重新折成方块,往枕头底下一压。
与此同时,府衙后门,一位头梳灵蛇髻,戴着面纱的女子独自出了门,往东边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巷道里,两名负责盯梢的暗哨正在探头探脑,待那女子走出一段距离后,暗哨甲要跟上去,暗哨乙扯住他。
“人都走啦,不跟啊?”暗哨甲道。
“你是不是傻?看不出他们这是故技重施吗?上次还没被世子骂够?”暗哨乙一副‘我早已洞穿真相’的模样。
暗哨甲想了想,道:“那咱再等等看?可是,若对方不是故技重施怎么办?要不我先跟上去,你在这儿等着,这样便万无一失了。”
暗哨乙略一思索,道:“也行,你去吧。”
暗哨甲便急忙从巷子里出来,往方才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追去。
暗哨乙在巷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府衙里再有人出来,暗道不妙,忙去找暗哨甲。
走到离府衙不远的丁字街口便见暗哨甲无头苍蝇一般在街口乱转,暗哨乙过去一拍他的肩,问:“乱转什么,人呢?”
暗哨甲额上冒汗,道:“不知道,明明看到她往这条街上走的,谁知等我赶到这里一看,人就不见了。”
暗哨乙看了看行人寥寥的大街,道:“许是天色暗你漏看了,走,咱们再去找找。”
两人当即沿着大街一路找去,凡是没打烊的店铺也都要进去搜问一遍,都未发现长安的踪迹。唯有一间卖油泼面的店铺小二说是看到一位女子站在斜对面打了烊的布庄旁边的窄巷子里脱衣服。
两人急忙去那窄巷子里一看,果然看到地上扔着一件女子裙衫,看那颜色样式,似乎就是方才从府衙内出来的那女子身上穿的。
暗哨甲拎着那件裙衫,一脸的生无可恋:“怪道追到这里就不见了踪影,原来她把衣裳脱了。金蝉脱壳,咋就这么形象呢?”他扭头看向暗哨乙,问:“现在怎么办?”
暗哨乙咬牙切齿,抢过他手中的衣裳往地上一扔,道:“怎么办?当做不知道。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走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咱回去继续蹲着。”
长安穿着一身男子的短打,头发也用布带草草地在头顶绑了个男子的髻,甩掉盯梢的之后匆匆来到冯士齐信上所说的那条巷子,果见巷尾停着两辆巨大的泔水车,每辆车上都放着两只大桶。这大热天的,那泔水桶纵是空的,也散发着浓烈的酸臭气味。
长安也顾不得那么多,眼见左右无人,便将身上的短打也脱了下来,露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然后往泔水车下面一看,果然有个夹层,也不知是干啥用的。巷子里黑,长安看不清那夹层的木板上到底干不干净,为了避免沾染一身酸臭味到时候在王府中行走时引起旁人注意,她将短打往夹层的木板上一铺,这才钻了进去。
好在她这辈子身材瘦长油水不大,若换了上辈子那样前凸-后翘的身材,只怕挤爆了也钻不进这么狭窄的空间。
长安在夹层中忍受了大约两刻时间的酸臭气味,察觉到远远有人说着话往这边来了。
“……菊香肯定对你有意思,上次我明明看到她偷偷摸摸塞了包鸭头给你。”一名男子调笑道。
“那哪是给我的?那是让我带出来给她家瞎了眼的老娘和兄弟的。”另一名男子道。
“那就是你对人家有意思,如若不然,你有这闲心替她夹带东西?早自己受下了。”
“唉,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她虽家里穷,但人长得好,纵然入不得主子的眼,王府里那许多大小管事,哪个不比咱们这收泔水的强,轮来轮去也轮不到咱。快些套车吧,去晚了又要挨骂。”
说话间,两人便将牵来的驴子套上车,一前一后赶着驴车出了巷子,往赵王府的方向走去。
长安躺在夹层中被颠得骨头隐隐作痛,心中却想着冯士齐居然能想到用这办法让她混进赵王府,可见也是个无孔不入心思机巧之人,与他打交道,倒是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
不多时,驴车到了王府后门,守门侍卫忍着臭味将四只泔水桶一一看过,这才放两辆车进去。
长安没进过赵王府,但她听刘光初描述过,知道这赵王刘璋武将做派,为人强势,将个赵王府建得全没些情趣,从前到后各院落间都有可以纵马的宽敞道路互相连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如此设计,将来万一发生变故,不管是想从府内往外逃,还是从府外驰援府内,都不会因为道路不通而耽搁时间。
但对于长安来说,如此设计却让她上车容易下车难了,因为不了解厨房那边的状况,若是那厨房就在道路边上,到时候车往路上一停,厨房里的人一抬头便能看见,她到时候要如何下车?最保险的做法还是在半道就下车。
自进了王府的后门之后她就一直默记着驴车的行进方向,以便自己待会下车后可以迅速地根据记在脑海中的赵王府地图找准自己此行的目标。
所幸驴车速度不快,而长安所处的位置也便于她观察周围有没有人,所以下车的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艰难。
下了驴车之后,她躲在道旁灌木的阴影里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四通八达无遮无掩的道路果然厉害,固然不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却也让擅入之人不能任意穿行,因为太容易被人发现。可这是后院,刘璋的书房在前院,据冯士齐信上所言,这前后院之间的二门处是有府兵把守的,她要到前院去,只能从后院西南角的客房边上靠着院墙的大树上爬过去,所以她必须先溜到后院西南角的客房边上去。
前院蘸花厅,刘璋坐在主座,钟羡和刘光裕一左一右坐在下首,一顿晚宴就三个人,还摆了个铃兰宴。
厅中姿容秀丽的舞姬们正在轻歌曼舞,刘光裕坐没坐相,支着腿偏着头,看着舞姬在那儿打节拍。
钟羡却正襟危坐,既不动筷,也不观舞,那模样不似来赴宴的,倒似来静坐思过的一般。
一曲舞毕,舞姬们退下,丝竹之声也停了,刘璋道:“钟贤侄。”
钟羡抬起头来,应声道:“晚辈在。”
“本王早就说了,此乃家宴,不必拘谨,瞧贤侄这一板一眼的样子,莫不是怪本王招待不周?”刘璋道。
钟羡刚要说话,刘光裕在一旁抢着道:“想来钟大人是嫌咱们赵王府的舞姬貌丑技差,不堪一看。”
刘璋扬眉道:“哦?本王府里这些舞姬别说在兖州,便是放眼整个大龑,论姿色舞技那也应是排得上号的。不过,以钟太尉的权势,加上天子脚下的便利,府里养了比我赵王府更好的舞姬,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钟羡正欲辩解,刘光裕又在一旁抢着道:“舞姬算什么?爹你有所不知,钟大人来兖州赴任还随身带了名通房丫鬟,那丫鬟虽是貌不惊人,但寻常舞姬十个抵不了她一个,关键就在于,够味儿。”言讫,笑得一脸淫邪。
钟羡打心底里很不耐烦和刘光裕这等货色共处一室,但为着公事,不得不耐着性子向刘璋拱手解释道:“王爷切莫误会,晚辈纯粹是因为心中有事,故而无心欣赏歌舞,辜负王爷一番美意了。”
“让你忧心忡忡之事,本王也略知一二,只是,此事着实难办……对了贤侄,不知你家里可有给你说下亲事?”刘璋忽然道。
此言让钟羡猛然想起以前长安告诫他的那些话,心中不免咯噔一声,他面上分毫不显,不答反问:“不知王爷因何垂问?”
刘璋甚是直接道:“本王最小的嫡女今年已然十八了,只因本王向来太过爱重此女,总是看谁都不堪与她相配,才将她耽误至此。钟贤侄的才名我那女儿一早便有耳闻,机缘巧合你又刚好来到我兖州做官,实不相瞒,上次你来府上赴宴之时,我那女儿已在暗处瞧过你的模样,对你的相貌风度那是赞不绝口,恰你们二人在年岁家世上都旗鼓相当,什么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用来形容你俩那是再贴切不过。本王是越看你越满意,就想找你做那东床快婿,不知你意下如何?”
钟羡虽是性还算豁达开朗,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向来是保守的。如今见刘璋竟然对他直言儿女婚事,甚至连他女儿偷窥他相貌之事都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后,他忙拱手道:“多谢王爷垂青,只是婚姻大事需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辈不敢擅自做主。”
刘光裕在一旁嗤笑道:“脸都红了,若不是知道你的底细,还当你真这般正经呢。爹,依我看,他可能是怕咱小妹长得丑,所以才不答应,要不把小妹叫过来亲自问他?”
钟羡立刻道:“不可,刘小姐闺誉要紧。若王爷真欲如此,请恕晚辈失礼,先行告退了。”说着便欲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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