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讲师们见乐韶歌师姐弟三人一道进来,显然并未感到意外,面色却不免有些微妙。
毕竟是代掌门亲自前来,阴阳两位律主很快便率领众律讲师下阶相迎。
乐韶歌便也颔首为礼,问诸位师叔、师叔祖好。
“代掌门拨冗前来,老朽等未曾远迎,还请不要怪罪。”
“应该的。”
虽都是她的长辈,但内外门之间传承不同。内门师长指点外门弟子的机会多,外门师长指点内门弟子的时候却很少。乐韶歌同讲经阁委实算不上很熟,寒暄起来也颇觉得尴尬虚伪,便谦逊的直奔主题,“不知师叔们唤我过来,是有什么指点吗?”
律讲师们显然早已商议好了,依旧由阳律主出面,道,“指点说不上——代掌门有心整顿师门,锐意进取,我等老骨头甚感欣慰。掌门想把九韶乐改成外门弟子也能修行的心法,这想法,甚好,甚好……”
乐韶歌笑道,“万事逃不过一个‘但’字——看师叔们的神色,显然还有旁的顾虑。乐韶歌洗耳恭听,请但说无妨。”
虽是“但说无妨”,但传话叫的是她一个人,她却带了两个一看就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的护法来,律讲师们便也不敢太率直了。依旧言辞委婉的试探,“只是疑惑而已,韶乐有九篇,不知代掌门为何偏偏选了《大武》来改编?”
乐韶歌听他们口风,却不是对她更改外门弟子的课业不满,而是为她选择《大武》感到不安,心下便有些疑惑。
且先不急着直言相告,只道,“《大武》流传最广,变本也最多,改起来相对容易些,故而先从《大武》入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此言既出,流转在几位律讲师之间那种紧绷在弦的气氛终于稍稍舒缓,阴律主更是可以察觉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阳律主的话风便坦率了许多,“原来如此……代掌门有所不知,我境与他境不同,修的是尽善尽美的香音之道。染血气则清香移,染杀意则清音邪,此二者最是妨害修行。而《武》之章歌功颂伐,激励斗勇之心。尽美矣,却远未尽善。在天音九韶纲领之下以韶止杀,才有《武韶》之尽善尽美。可代掌门修改之后的《大武》,却恰恰是将韶剔除,只留了《武》——恐怕并不适合我辈乐修日常修行啊。”
……歪打正着。
乐韶歌修改《大武》,将之添加进门下弟子日常修行之中,可不就是为了增强武力,抵御日后可能遭遇的侵袭吗!
律讲师们虽没猜对她的意图,反对的理由却正中靶心——乐韶歌想过自己擅改典册会遭到门内长辈的反对,毕竟九歌门是顽固保守派嘛。却没料到他们反对的不是“擅改”,而是她强武以自保的初衷。
这就难办了。
“据我所知,水云间半数舞修弟子都修习剑舞,另一半虽修的是扇舞,功法也是剑舞所改。”
“代掌门大可不必自贬身段同水云间攀比。”阳律主不以为意,“剑舞微末小技,又岂能同《大武》铿锵之音相提并论?”
“倒不是要同他们攀比,”乐韶歌抿唇一笑,“只是水云间弟子手持杀器,尚且不曾擅动杀心。如何我门中弟子修行《大武》铿锵刚正之音,却怕激发了杀伐斗勇之意?”
“剑舞末技,岂能和《大武》巨著相提并论?”她不听劝告,令阳律主稍稍有些焦躁起来,“剑舞不过玩个花哨,《大武》重器,却能斧正人之心性,岂可不慎重?”
乐修所奏之乐,确实能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的心性……这倒也不能说错。
可世间万物能影响人心性的岂止一二首曲子?人的心性又岂是这么轻易就能动摇?阳律主这担忧的,仿佛世人都是毫无判断力,任人灌输洗脑的傀儡似的。
“《大武》毕竟是能位列九韶的煌煌巨著。纵使真如律主所说,本身未到尽善尽美之境,当也不至于有损于心性吧?”
她虽放低了姿态,却依旧是在反驳辩解。阳律主一时答不上来,便一拂袖,强词夺理道,“我说过了,我境修的是‘尽善’尽美之道。而《大武》歌颂武功,鼓舞争斗——单凭这一点,就该慎重对待。”
“然而《大武》所表达的却并非斗勇擅杀,而是天地间扶危救难、慷慨无所畏惧的浩然正气。”毕竟是长辈,也只能以理劝服,“有道是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尽善尽美也未见得非要抽去钢筋铁骨。巍巍高山,灿灿朝阳,至刚至大之中,未必就不能蕴含至善至美之德。大武之中,亦有大善存焉。”
她再□□驳,终于激起几位律讲师的戒备心。
阴律主突然开口,“——代掌门如此执着于《大武》,莫非令外门弟子修行九韶是假,令他们习武才是你的本意?”
一言既出,几位年长的律讲师俱都变了脸色,如临大敌的盯住了乐韶歌。
“代掌门!”阳律主出言逼迫,“你是否真有此意?!”
他们一行十二人,不论辈分还是年纪都远长于乐韶歌。被他们在这种场合下隐含恼怒逼迫的、居高临下的同时瞪住,那感受真是难以言表。非要说的话,首先感到的大概是势单力薄吧。
但也正如青鸾所说——韶,乃音之主也。因其至清至圣,故而无所臣服,无所畏惧。
她身正影直,怕得谁来?
“是有不错。”乐韶坦然承认。
一言既出,举座震怒,阳律主几乎没指着她的鼻子跳起来,“代掌门-——!”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五色瑞光冲天而起。
却是青鸾自乐韶歌背后仰首展翼现身,甫一现身便欲展露真容,身形逆光暴长。然而此地纵然高阔,却如何容纳得下凤凰展翼真身?屋内众人察觉它的意图,俱都大惊失色——它这不会是打算拆房子吧!
“代掌门!”这一声称呼里,就是惊恐提醒多过霸道指摘了。
乐韶歌:……
这声惊呼虽没打动乐韶歌,却取悦了青鸾。它于是不再暴涨,遍体五色华光一时散去,化作一只尾长过丈,比平时大一圈儿、亮一圈儿的五彩华羽鸾凤。展翅在乐韶歌头顶的穹窿上飞了一圈,而后雍容的落在乐韶歌身后一尊比人还高的青铜博山炉上,傲然看着对面十二律讲师。
虽身形未足,威压却放了个十足十。
阿羽的白翎和舞霓的迦陵也各自现身,分列青鸾两侧。
三只仙鸟身上瑞光将早先略显昏暗的石窟映照得堂皇光明,宛若云霄仙宫。
越发衬托得中央青鸾孤傲睥睨,不可一世。
乐韶歌一行三人三鸟的阵仗,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势单力薄了。
不过说到底人鸟非同类,鸟界的威压,压服不了人类修士。
十二律讲师见它不拆屋子了,就已放下心来。
谁知心还未放稳,便纷纷察觉到识海动荡,心慌气短。片刻后才猛然意识到,动荡的不是他们自己的识海,而是他们的共命之鸟。
——鸾凰现身,百鸟朝见。
——青鸾的威压,从一开始就不是放给人的。
他们忙提振真元,试图安抚与自己结契的共命鸟。然而乐修与共命鸟之间同气连枝,本身实力往往相去不远。纵然有他们护持,该扛不住的也一样扛不住。不过片刻间,雉鸟、鹦鹉、灵雀、朱鹮……各自脱|衣而出,纵使僵持着不肯垂首归顺,却也立刻飞避至一侧,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些尚还能顶住不肯现身的仙鹤、毕方,也纷纷自衣上遁形。
眼睁睁着衣上绣鸟褪去,阴阳律主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
“代掌门这是要以勇力压服我等吗?”阴律主面色铁青的质问。
乐韶歌:……
亲眼目睹全程之后,说真的,乐韶歌自己都觉得这情形……有些欺人太甚了。就算她说自己并无此意,怕也没人肯信。
话又说回来,她有没有此意也并不重要。
——想想《九重天尊》里,太幽城主攻来时这些人无所作为的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戮殆尽,此刻却在这里为她想让门下弟子习武而横眉怒目,乐韶歌便觉得,青羽这一场闹得很对,很有理。
然而跟自家人对抗,无助于解决问题。
“青羽。”乐韶歌出言提醒。
“本座听有人暴喝,觉着有趣,故而出来看看。”青鸾嗓音冷傲散漫,铮嗡有回响,“怎么,看看也失礼?你们当本座不在这里便是,只管继续。”
“是呀,叫得好大声啊,”舞霓惟恐天下不乱的点头捧场,“迦陵都被吓了一跳呢。对不对?”
姿容绝代的妙音美人鸟无奈的半垂了睫毛,且当默认。
幸而阿羽没作声,勉强算是给十二律讲师留了些脸面。
“青羽——”乐韶歌又唤了一声,这次的语气里便添了些无奈恳求。
青鸾“哼”了一声,总算肯收起威压。
被一人一鸟接连提醒之后,阴阳律主总算记起是自己无礼在前,一时哑口无言。
乐韶歌这才上前道,“我确实有意令门内弟子习武——先乐祖敢作武曲,敢创武舞、武阵舞,我辈何以连修习之都不敢?”
阳律主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哪里知道其中天机?”
乐韶歌道,“我也觉着,诸位师叔明明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却依旧如此激烈的反对外门弟子修习《大武》,必定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原委。我虽见识短浅,却也忝列内门弟子之首,代行掌门事。事到如今,还请列位师叔不吝赐教,据实以告吧。”
十二律讲师面面相觑。其中显然已有不少人心生动摇,规劝两位律主,“还是直言相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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