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明,新的一日又来到了。
第一缕晨光投射到含微楼上,晨钟荡响,恢弘的雅正之声回荡在九华山群峰之间。
不多时,寂静的楼阁间便渐次缭绕升起香烟,各司弟子们各自沐浴振袖,开始一日之晨课。
乐韶歌阖上书册,倦怠的揉了揉额头,起身前去沐浴更衣。
通宵达旦之后,桌案上遗留无数典册笔记,她手画的阵法图零零散散弃了一地。
全是关于《大武》。
九韶心法人称“天音九韶”,它和旁的乐修心法不同。谁都能修,却不是谁都适合修。因为天音九韶所修成的真元并不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凝在喉间玉中。若不先修成喉间玉,纵使修炼天音九韶,所凝成的真音也将化消在丹田气海之中。虽说也同样能增长修为,可乐修修的就是“真音”,只能增长真气却无助于修炼真音的心法,到底有些鸡肋。
——这既是九歌门内门弟子为何如此之少的主要原因,也是九歌门很少向外门弟子传授天音九韶的主要原因。
《大武》盛名在外,各门派都有修习,自然就传下许多变本。
但九歌门所传的《大武》,无疑是九韶乐之一的《武韶》——亦在天音九韶乐律的纲领之下。
如今她既有心将《大武》列入必修,若要令门中弟子欣然接受,就必须对《大武》加以改进,使其成为乐修的普适心法。
——做起来还真不大容易。
但在翻遍了弦歌祠,闭关研习了小半个月之后,总算是初步完成了。
她亦可稍稍松一口气。
水雾弥漫,香烟缭绕。
锦绣衣衫逶迤落了一地。
乐韶歌泡在温泉水浴之中,放松心神肢体,闭目修养。
这时耳畔青鸾传音过来,“消息已替你传达了。”
“他们怎么说?”
“瞿昙觉明有要事在身,不能赴约,却也承诺等事情办完立刻就来九华山见你。”
“嗯。”以瞿昙子的性格,他说有事,必定就不是小事。他说会来,必定就不会爽约,“香孤寒呢?”
“他被师门下了禁令,不得和你有‘任何’私人交情。”
乐韶歌失笑,“这些老菜帮子,都快过去二十年了,还在记恨我吗?——香孤寒自己怎么说?”
“他说‘凤鸣高岗,梅生南渚。既非同路,何必相知?寒花已有信,还请凤君自守其德吧。’”
乐韶歌噗的笑了出来,只觉一身疲惫都被笑意给驱散干净了,“这只香菇,活得还真是不容易。”
青鸾“嗯mm……”了一阵,听上去深有同感,“本座琢磨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他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寒梅有信,自然是答应了。”乐韶歌笑道,“小寒后,一番风信梅花开,他让我在九华山上等着。”
青鸾无语,“……他们这些跟花儿结盟的,说话儿真没意思!”哼了一声,旋羽离去。
这一日便是小寒,再等几天也不算晚。
她刚好趁机料理自家事。
乐韶歌养足了精神,便自温泉中起身更衣。
每隔半个月,九歌门门内都有一次大课。由讲经阁安排修为深厚的仙长为门下弟子讲解乐律,内、外门弟子皆可以来听。
小寒日,冬至之后第一节令。小寒日的大课也就是新年之后第一课,由来就格外受重视。
早些年乐韶歌的师祖还没离家出走,九歌门还是名副其实的乐修三大祖庭之一时,九歌门门内大能遍地,门外结交的也都是一境之中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讲经阁脸面大过天,动辄就能请到自家七大长老、水云间二十四香主、琉璃净海十二檀主前来讲课。九歌门新年讲经第一课盛名在外,不远万里赶来听课的修士不计其数。
师祖离家出走之后,七大长老中三人陨落,两人归隐,其余两人不知所踪。九歌门开始衰落。
其后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不再干涉红尘。水云间也因种种缘由同九歌门断了往来。
三大祖庭陆续沉寂。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接连冒出,却根基浅薄,良莠不齐。
再之后,乐韶歌他师父就离家出走了。
讲经阁也就彻底不复往昔辉煌,再也请不到可以称作“惊喜”的讲经人选了。
——虽说今年请到了他们家代掌门乐韶歌,但乐韶歌是被接连的变故硬推上前台的少主少少主。论辈份就是讲经阁自家律讲师们的徒子徒孙,怎么都算不上惊喜,充其量算换个口味吧。
——而乐韶歌主动请缨去主讲大课,当然是为了夹带私货,向门下弟子宣讲《大武》和《大武》之阵的妙处。
巳时,乐韶歌来到观止楼前。
——出乎她的预料,台前竟是座无虚席。不止门内弟子悉数来到,就连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也无一缺席。弦歌祠和礼仪院也各派了人前来护持。
乐韶歌执掌九歌门七年,还是头一次得到自家长辈如此整齐划一的站台,颇有些受宠若惊。
好在他们修九韶乐的普遍都很稳得住,并没有感到紧张,当然更不会因此发挥失常。
讲经阁中虽无人修炼天音九韶,却无不对九韶乐了如指掌。又都是通晓乐律的律讲师。拿到乐韶歌提交上去的课纲时,就已知晓乐韶歌对《大武》的原谱做了改动。此刻前来听她宣讲,寥寥数言之间,便已领会了她改动的意图。
一时间各有所思,面色都有异样。
宣讲结束,前来听讲的弟子们兴奋激昂的围堵在讲台前,排队等着向乐韶歌询问请教。
——毕竟讲的是《大武》啊!且听代掌门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大武》改编成外门弟子亦可修行的普适心法?
试问投身九歌门门下的乐修,有谁不想修韶音正法?
……
乐韶歌没被自家师长们齐齐出面站台给吓住,反而被外门弟子们的热情给吓到了。
而讲经阁律讲师们却无一感到喜悦,趁着台上群情激昂时,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回自家地盘关起门来开始商讨。
乐韶歌正在答疑解惑,耳边便有秘音传来——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们邀她去莲花峰开会。
乐韶歌料想必是为她改编了《大武》正传的缘故,师门尊长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欣然应允。
阿羽见状,默不作声抬步跟去。
舞霓听宣讲时打了一路哈欠,好不容易等到枯燥的讲经课结束了,正要去缠磨乐韶歌单独给她开小课呢,便见乐韶歌向个三尺高的白胡子老头做了个揖,随即出观止楼,驾上青鸾,径往后山莲花峰去了。
那三尺丁白毛老头乐舞霓认得,是莲花峰讲经阁的传音鸟,原形是只圆滚滚的白头鹦鹉。乐舞霓刚到九华山时还捏着玩过,谁知没几年后它就修成个豆丁儿也似的白毛老头。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她当年轻薄之举。
比起那只讨喜的鹦鹉,讲经阁十二律主就可怕多了。这十二人都是她们师祖和师父一辈的长者,主要掌管外门弟子的修行,除了每年二十四次大课,基本不同内门弟子打交道。可只要一有机会打交道,就必然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她喘口大气眨眨眼,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训|诫她。若仅这么对她也就罢了,她大师姐何等英明神武、劳苦功高,累死累活、一次养俩,竟也每每被他们横眉冷对。简直岂有此理。
乐舞霓觉着,他们就是想推阿羽接任掌门,故而处处打压她们师姐妹两人罢了。
因此见他们请乐韶歌过去,她便觉愤愤不平,生怕她师姐此行吃亏。
美目流眄。
片刻后她便也唤了迦陵出来,往迦陵怀里一跳,“去莲花峰,载我一程。”
乐韶歌踏上莲花峰,青鸾化光,重新隐入她衣上所绣的山河图中。
它似是分外不满,犹然在她耳边抱怨,“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本座修炼数千载,还是头一次遇到讲经阁传召掌门问话的情形。”
“是代掌门。”乐韶歌心情好,随口替他们解释,“何况他们都是我的长辈。”
“长辈?那你可知晓什么是‘韶’?”
“呃……”她修的就是韶,当然知道。但想来她的答案定然不是青鸾要说的那个。
“韶乃至清至圣之天音,是万籁之君,音之主也!——你见有那家臣子敢以主君的长辈自居?”
乐韶歌忍俊不禁,心想原来鸟儿界也讲君臣主辅这一套啊,也是好玩儿。
“好啦好啦,都是小事。”
她正欲往讲经阁里去,便见五彩华光自后而来,生生将云烟缭绕的经阁重地映照得霓霞氤氲。
却是阿羽驾着他的白孔雀、迦陵抱着她的小师妹,紧随而来。
两只仙鸟毛羽雍容招展,连纤毫之末也透着瑞光仙气儿,美得让乐韶歌也不由屏息片刻。
两人一左一右落足在乐韶歌身侧。
白翎和迦陵便也化了彩光入衣,变成他们衣上纹绣。却依旧不忘招摇——迦陵素来不和舞霓争艳,也就罢了。阿羽那只白孔雀却跃上绿萼梅枝头,纯白如瀑的尾羽便在他外衫后背上铺展开来。那白羽炫目如锦缎,又如拈羽为线细细绣成。生生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外衫化作了一件煌煌赫赫的白羽氅。
却越发衬托得阿羽骨秀神清,姿容俊逸。
舞霓见状十分不满,“是来给师姐助阵,把自己弄这么显眼做什么!”
阿羽就当她不存在,但看上去似乎有一瞬很想揍她。
乐韶歌扶额:……你们俩够了啊!
至少还知道来给她助阵,乐韶歌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横竖不能将他们撵回去,只得故作严肃的叮咛,“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不许对长辈不敬。”
——虽是她被叫到旁人的地盘上听问询,但也确实是她比较担心自家这两只砸了别人的场子没错。
师姐弟三人先后进入讲经阁。
讲经阁依山而建,半凿山壁半起楼阁。山壁上画的是舞律,楼阁中藏的是乐律。
大概因为比旁处更省建材的缘故,造得也比旁出更高大巍峨许多。阁内收着许多畏光怕潮之物,便也不那么亮堂。
人一进门,身处空旷昏暗之中,嗅到金石味儿冷香,便自觉己身之渺小。
——据说这也是人在“知”之一物面前,该有的正确体悟。
两侧石柱延伸向内。
足下青石按乐律排布,踏下去自有清响,和着回声,磬磬然,肃穆庄严。
待过了这段柱廊,便进入石窟也似的高耸方厅。
入门先见凌空一幅太极五音十二律吕图,两侧分列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大乐器,最后汇总于一组十二律吕管。
其下三阶上登。十二律吕图正下方,最高一级台阶上陈列一座莲花台——便是律讲师日常为外门弟子讲解乐律、舞律所坐的讲台了。
此刻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便以十二律吕图为中,左右两分,面色严肃的并列站立在台阶上。
乐韶歌走在台阶下,望着台阶上,一时还真有学生听训、犯人受审的微妙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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