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瀚海。

    凤箫吟睁开了眼睛, 而后悚然一惊。

    ——乐正羽的手依旧扶在混沌之卵上,却并没有被吸入。那双没太多情绪却令她莫名畏惧、瑟缩的眼睛, 正淡漠的注视着她。

    凤箫吟缓缓的退了一步,不知是该思索如何逃命,还是探究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已将风险直言相告, 他也毫无歧义的应允了她的请求, 自愿和乐韶歌一道前往。虽说她确实隐瞒了一些目的,但也并没有违背规则——乐韶歌已被送入了卵中世界,可见法阵确实已发动了。

    为何乐正羽还在?

    他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凤箫吟将手背在身后, 一遍遍的掐着指诀,祈祷这法宝赶紧再次发动。

    法阵的光芒便在她眼前再度亮起, 她心中一喜,心想乐正羽这次该被吸入了吧?

    但乐正羽的手扶在混沌之卵上, 身形纹丝不动。

    那光芒就在她眼前盛大而后熄灭, 熄灭而后再亮起……几次三番。

    却丝毫不能奈何他。

    他不反抗也不做声的看着凤箫吟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由她使出浑身解数。

    直到她形色慌乱,恐慌失措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不是答应要和她同去吗?为何你还在这里?哼,嘴上说得花团锦簇, 到头来还不是由她自生自灭!你们这些臭男人, 真是恶心——恶心!”

    乐正羽这才淡漠的开口,“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这卵中宇宙太小, 容纳不下我罢了。”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混沌之卵, 目光望向那枚卵时, 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这是阿韶赠给你自救的法宝,你却用来害她。是阿韶太心软了,还是你太蠢、太坏了?”

    凤箫吟显然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你在胡说些什么?”

    乐正羽看向她,“我说——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你。”

    “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杀了我的本命蛊虫,重伤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萧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动了夺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时前去偷袭,她岂会无故伤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乐正羽似是厌恶她的蠢恶,却还是皱着眉头,一事归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凤箫吟却只恶狠狠的瞪着她,“我原本就是恶人。既互为仇敌,何必假惺惺的说她救我!我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恰好赶上瀚海秘宝诞生,恰好被宝物护住而已!”

    乐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乱乖顺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莲花绽放,那卵中宇宙在这瀚海之中铺展开来。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枯树肥鸦,田地荒芜。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饮过稀粥,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旁晒太阳,半天都不动一动。两个漆黑颓败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黄纸上,那是孩子们的父母在艰难的商议,该舍弃哪一个孩子,以省一份聊胜于无却暂时可以延命的口粮。

    那是凤箫吟关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凤箫吟心中大骇——这法宝已认她为主,却轻易被乐正羽操控了。

    她失措的扑上去,想要将法宝收回。

    乐正羽的手心于是缓缓阖上,那宇宙便随着他的五指收拢了,重新化作空中悬浮着的混沌之卵。

    他将那混沌之卵,随手丢给了凤箫吟。

    “瀚海秘宝诞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护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他说,“是阿韶搅动了瀚海混沌,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应她的心愿而生。只不过她不是为寻宝而来,也没有独占之心,才给了你们争抢的机会。可纵然争抢也是徒劳——瀚海中诞生的每一件宝物都有灵有愿,会自寻归属。她想要给萧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萧重九夺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宝,是为救你而现世。”

    “你手中那件法宝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诞生那一刻,她想要为你做的事。”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萧重九所杀的那一刻,法宝护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飞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摆脱原有肉身的理由,所以法宝会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来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躯体。她希望你能挣脱噩梦获得新生,所以法宝中有一个可以映照你的内心,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的宇宙。”

    “你可以用它来自救,你也可以用它来救和你有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愿望的人。这是一件为了拯救而诞生的法宝——这是自瀚海诞生以来,一切搅拌瀚海寻求宝物之人所搅拌出的,最可笑、最无用的法宝。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无法帮助你提升修为。它之所以诞生,只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却被你拿来害她。”

    凤箫吟恶狠狠的瞪着他,“呸!你说是她的心愿,功劳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开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这救命之恩来得也真贱真容易!”

    乐正羽淡漠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口中又贱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换成旁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凤箫吟自己最清楚。

    毕竟她才刚刚被她遇见的“古之君子”,为一滴能洗筋换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凤箫吟不觉焦躁起来,抬手啃着指甲——乐正羽所说的话,她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说中了几乎所有的事。

    此宝物确实是从乐韶歌突破时,云层中所诞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宝,确实也还有一滴甘露。萧重九正是在争夺甘露时,将她打死。

    那法宝也确实是在她死时,自行飞来救护她。

    其□□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却犹然不肯承认自己获救是因为乐韶歌一时善念——明明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结果转头就把承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偏袒萧重九。

    什么都没做过,就只是动了动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这法宝曾离开她的身边,落入乐韶歌的手中。乐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边这来历不明的小魔头似乎比她更邪门。以他们二人的能耐,驯服已认主的法宝想来并非难事。故而此刻这小魔头才能将法宝的用处说得头头是道。

    ……但她绕不出来。

    因为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

    ——成为魂体之后,她身上异瞳终于觉醒,虽不至于到能读心的地步,可人是诚是善是伪是恶她却能清晰洞察。其实活着的时候她也能,只不过那时肉体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恶不可。可她依旧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乐韶歌,因为这个的人灵魂最干净最温柔。她想要乐韶歌的肉体成为自己的……或者说,她想要活成乐韶歌。

    她相信,乐韶歌确实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气难平。

    凭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这么平顺?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说看破,说救赎?

    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过她受的苦,尝过她尝的绝望,只怕比她更坏更恨,更不可救药!

    她终于按捺不住,嘲讽道,“你是她什么人,连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恶,可她却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无数重影叠成的实体,宛若这瀚海的混沌般不别善恶,深不可测。仿佛从根源上就和寻常人类非同一种存在。从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凤箫吟便觉着畏惧,被他看着时,仿佛四面八方过去未来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头皆无所遁形。仿佛他无所不知。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轻蔑,因为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这感觉真是可恶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赶紧去救她,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机弄死了她?”

    乐正羽面无表情,“你以为阿韶是谁?以为她救你时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会再度走上歧路吗?应她之愿而生的法宝,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凤箫吟没忍住,又“呸”了一声。

    ——没错,这法宝确实也像乐韶歌的为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太烦人了。

    它确实可以重塑肉身,但肉身是用“功德”来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帮人超脱痛苦、了却心愿来积攒。所以她才会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帮那小残魂从执念中超脱——结果这小残魂灵力太弱,大半形体反倒要靠她的灵力来维持,反令她被困在魂体之中解脱不得。

    这法宝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须得是怀着善念前去帮助的人,还得那人自己答应帮她、自己愿意进去才行。

    她也无法害里头的人。

    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让人一遍遍的体验她所体验过的屈辱和绝望,她不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遭遇而不动摇。

    只要乐韶歌动摇、绝望,她便有机会夺舍。

    乐正羽又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会去。既然阿韶想救你,我自然不会杀你——只是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以免辜负了阿韶的苦心。”

    凤箫吟道,“呸,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个的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满口的‘我不杀你,我只想对你说教’!”

    乐正羽莫名的居然很喜欢这句话,“谢谢。”

    凤箫吟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她的目标是乐韶歌,他不进去也是一样的,只消拖延足够的时间,等乐韶歌从精神上被击垮,她的目标便也达到了。因此她干脆不再挣扎。

    只言辞上故意恶心他,“我打不过你算我倒霉,不得不听你们叽叽歪歪的演圣人。你有屁就快放吧!”

    乐正羽却并没有让她听得心服口服的意思,他只是想告诉她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事实罢了。

    他说,“除阿韶外,也曾有别人许诺过要救你。”

    凤箫吟的面色却立刻就变了,她原本打算敷衍着让乐正羽说下去,可他头一句话便揭开了她内心的疤痕。

    ——确实曾有人许诺过要救她,不止一个。

    头一个人和她一样,是被父母卖进九幽城的。

    和那些在恐吓和饥饿中,很快便学会了拍马迎合、互相出卖的小瘪三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刺头,眼睛里烧着火,跟狼崽子似的呲着牙戒备着乌糟的世界。为了不活成那副窝囊样,梗着一身贱骨头坑蒙拐骗争斗抢夺。哪怕被人踩踏得狼藉满地,也还是抖抖枝叶遍体鳞伤的再度直起身,嘴里不服一个软字。

    刺猬跟刺猬是走不了太近的,最初他们之间没什么情谊。

    直到他为救同乡的女孩儿,捅死了克扣他们的口粮、逼迫小姑娘就范的侍卫。

    他被那侍卫的同伙私自绑到角落里往死里踢打时,她用魅音迷惑了那人,牺牲了些色相,将他救下。

    却也因此被路过的九幽城老不死莫罗侯相中,挑走。

    她在老不死手里受尽了摧残,却从未放弃逃走的念头。

    终于有一日她受不了折磨逃走了,躲避追捕时她翻进了城主邸,正遇上他在巡视——原来来到九幽城后,他也因根骨上佳得以习武,成了九幽城正儿八经的入门弟子。他得知她的际遇,将她藏起来,许诺一定要救她出去。

    那是她平生头一次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将性命交托给什么人。

    她哆哆嗦嗦的藏在山洞里,等他去引开追兵,救自己出去。

    ……等来的,却是他引来的救兵。

    他将她出卖给了老不死。不,这么说也不对——从一开始他就是老不死派来的人,就为了教她恐惧和服从,让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老不死的掌握之中。

    为了惩罚她胆敢逃跑,老不死碎了她的内丹,断绝了她修炼的可能;在她身上盖了第一个鼎印,断绝了她挺直腰杆做人的可能。她在碎丹的巨痛、在鼎印加身的屈辱中,终于也学会了自己平生最惨烈的教训——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她的眼睛告诉她此人可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叹她不吃教训。

    ——许多年后,她又遇到了萧重九。

    这是一个和她早先遇到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柔情热肠。她以为他是古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明知他瞧不上她,她竟还是一时犯蠢,想从陆无咎掌下救他——谁知却是他转而对她痛下杀手,就为了一滴甘露。

    这一次她用死一次的代价,再一次买得教训——她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被爱的。轻易被这些所谓的“好人”打动,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凤箫吟恶毒的嘲讽的盯着乐正羽,“是啊,这些许诺救我的人,我可真是吃够了他们的苦头。”

    乐正羽却说,“他们都是真心的,并且他们也真的去救你了。”

    “你放屁!”凤箫吟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乐正羽无喜无怒的看着她。

    凤箫吟骂了一阵子忽的沮丧痛恨起来——眼前之人分明就没有正常的人类感情,她再骂,他也不会有丝毫触动。

    她终于一扭头,闭上了嘴。

    乐正羽这才接着说,“那人是陆无咎。”

    凤箫吟缓缓回过头来,在意识到他所指的“那人”是什么之后,莫名的她的心脏便仿佛被蝎尾刺中般疼得缩起来。

    是那个变态啊——她捂着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确实很像那个变态,不论是模样、性情还是际遇。但当然如今他的性情比当初更扭曲变态了,在当年他明明大致还算是个争强斗狠的正常人……一个被买来的贱骨头能爬到城主的位子上,想来当初出卖她时他开出了很合算的价吧。她怎么就同这毒蛇苟且上了?她怎么就没在他们跟蛇似的缠在一起时咬断他的喉咙,一口一口撕烂他身上的肉!

    “他去为你引开追兵,然而在此之前你的踪迹便已暴露。他没有出卖你,你被莫罗侯骗了。”乐正羽平静无波的陈述。

    “……什么?”凤箫吟依旧陷在痛恨中,只下意识的喃喃追问。

    “你受辱时,他也因欺瞒城中长老,被送去受幽鬼啃咬之刑——他魂魄残缺、记忆不全非是先天,也不是因为修天残道。而是被幽鬼撕咬所致。”乐正羽说,“但就算如此,他也始终都记得,他承诺过要杀了莫罗侯,救你出来。”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明明一句都没有信,泪水却莫名的便滴落下来。

    “你能从莫罗侯身旁逃脱,也非是因为他疏忽,或是你侥幸……而是因为陆无咎终于修为有成,能和莫罗侯一战了,所以他遵循承诺去杀莫罗侯,好救你出去。只不过他实力虽够了,狡诈却还不足,只同莫罗侯拼了个两败俱伤。”

    “老不死受伤……是他干的?”

    “是。”乐正羽道,“而你抓准了时机,给莫罗侯下了毒。逃出了九幽城。只不过你也没能杀了他。”

    “……什么?”

    “那毒没毒死莫罗侯,只毁了他的容,让他变成了残废。”

    凤箫吟眸中精光一闪,她握紧了手中混沌之卵,恶狠狠的质问,“你说的跟亲眼看见似的,假不假啊?!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乐正羽没有说话。

    漆黑的眼睛映着瀚海中的混沌,宛若蒙上一层白雾。那雾中空茫一片,仿佛没有生命、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又仿佛是一切生命、记忆和感情的集合。不寒而栗的感觉再次顺着凤箫吟的脊梁攀爬上来——她看不透这个人,却莫名觉着这个人是众恶之首,是被抛弃被排斥被憎恶的一切,是报应、是毁灭,是将宇宙拦腰斩断的宿命。

    ——是世人口中,无法沟通、无法对抗、无法杀死,于是只能将之六分,永远镇压在“第七界”的,天魔。

    但片刻后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一个单薄的、倔强的、生涩的……看上去完全不足以承担这一切的人类的躯体醒了过来。他是这野蛮的黑暗旷野中,一簇弱小的火苗。是庞大的混沌巨兽心口上,唯一会疼的那根刺。是众恶之首在漫长的蒙昧无知中,萌生出的善与知的根芽,在谁的呵护关爱之下顽强的扎根长大……

    凤箫吟捂住了眼睛,那眼睛看到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感到脑子混乱钝疼。

    八十亿天魔眷属不知何时已现身在瀚海密林之中,高高下下、远远近近,宛若时光凝固时,将落未落的雨滴悬在空中。每一只魔毫无感情的双目中,都映着她的身影。

    乐正羽说,“我确实亲眼所见。”

    他抬手,凤箫吟手中混沌之卵再度不受控制的飞起。

    他说,“瀚海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亲眼所见。”

    ——他是混沌之主。

    他亲眼见那先天元胎感应她的善念而生,所以他知晓乐韶歌在那一刻的愿望。也知晓凤箫吟是因何得救。

    他不必进入混沌之卵,便知晓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他轮回在时空之中,拥有所有时空里的所有记忆。所以他也知晓眼前的人,和他之间尚未发生的“因缘”。

    ——她悲剧的始作俑者莫罗侯并没有被她毒死,却也因此元气大伤,成了毁容瘸腿的癞疖道人。

    ——上一世,她同样“死在”萧重九的手中。陆无咎因此同萧重九结下死仇,满世界追杀萧重九。

    ——她心恨萧重九,乐见其成,便藏匿不出。不料自己又落入癞疖道人手里。所幸癞疖道人很快便被乐清和夺舍。乐清和信了她的托词,将她当成了癞疖道人的女儿。后来她和乐正羽联手杀了乐清和,但乐清和临死前意识到她的背叛,拼死重伤了她。而乐正羽没能救下她。

    上一世临终前她曾自嘲,“……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而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救,最终也未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世上确实曾有两个人,是想真心想要救她的。

    “阿韶已遵循承诺,前往过去救你了。”乐正羽说,“但纵然阿韶没有出现,这世上也曾有一个人承诺过要救你,并且确实一直都在救你。”

    她固然可以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自己的命运。憎恶承诺的虚伪。

    但大可不必因此认定,世上一切人都是或者恶或者虚伪的,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

    乐正羽再一次将卵中宇宙展开在瀚海之中。

    “所以,珍稀自己的性命,留着去见一见那个人吧。别打阿韶的主意,妄送了这条白赚来的性命。”

    他看也不看凤箫吟一眼,只静静的看着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不知何时,起风了。

    他终于寻到了乐韶歌的踪迹,她的意识已自身体上剥离出来——她果然还是如凤箫吟所料,答应了那个以她的性注定会答应的要求。

    失忆之后,摆脱了种种责任和羁绊,她的肉体甚至性命都不再能奴役她的心,她放飞到了甚至有些轻率的地步。令他每一刻都悬着心,不知她何时又要做出怎样荒谬的决定。

    ……但这,也许才是本来的她吧。他想要给她她想要的自在。

    乐正羽于是化作一道光,进入了卵中世界。

    那卵中世界再一次收束、闭合,化作静静悬浮在空中的混沌之卵。

    乐正羽的躯体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那又似乎不该被称作他的躯体——那是某一个时空中的他,尚不完全的他。未萌生智慧和情感,未取回贯通时空的记忆,也没有被定义为恶与毁灭。那只是瀚海化作人类的模样,是遇到乐韶歌之前的小阿羽——一个神智未开的八九岁的懵懂孩童。有目而盲,有耳而聋,有鼻而不能嗅,有舌而不能尝,有身而不能体悟。率领着天魔八十亿眷属,无声无息的悬在她的对面,威慑着她。

    ……也许并非是为威慑她。只不过,他便是卵中宇宙容纳不下乐正羽的原因,故而乐正羽将他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这一日所见闻的真相已超出了凤箫吟承受的极限。

    她在空茫混乱中呆立了半晌,才忽的意识到,天魔同她毫不相干,一介被人践踏的蝼蚁又何必去操末劫乱世的心?

    ……但,陆无咎那变态,原来竟是真的对她情深义重吗?

    而乐韶歌这傻白甜,明知自己的坏心却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又究竟是在想什么?

    卵中宇宙。

    乐韶歌望着远处破败的山村,轻轻动了动手臂,在确定她确实已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后。轻轻的靠着山石坐下来,看了眼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不曾经历过便不配劝人看破。若你经历了我所遭受的一切,依旧初心不改,再来向我说教也不迟!”凤箫吟如此嘲讽她。

    乐韶歌并未同她争辩——她失忆了,她纵然想说道理也全是轻飘飘的道理,没有任何有份量的例证。

    而凤箫吟显然也未曾像正常人一样被爱被守护过,她不明白,就算不曾亲身经历,正常的人也同样能理解、能体察旁人的痛苦。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所需经历的红尘劫的一部分。

    所以她接受了凤箫吟的提议,亲自去感受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有心理准备,而这卵中宇宙也有着温柔的内核,那些过于残酷的往事大都一笔带过,并未真正让她切身去经历。

    可这一切残酷,依旧超出她的预料。

    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法反抗。

    当饥荒中父母商议着,只能卖掉或是丢弃一个孩子时。她因饥饿和年幼,而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看乌鸦在树梢上转动红眼睛的脑袋,尖锐的喙仿佛刚刚啄食过死人的血肉。

    她无法逆转乾坤变出食物,甚至无法哀求父母不要将她卖掉。

    而父母牵着她的手将她卖掉时,说——这也是给她留一条活路。

    ……

    前往九幽城的路上,那些远远比他们更高大有力的人,甚至都不必强迫他们做什么,只消晃晃手里的烤肉,便有许多人愿意拿身上一切东西卑躬屈膝的去换。

    而当他们真的作恶和殴打时,没有任何修为的孩子,只能抱头蜷缩护住要害,等他们打够了为止。

    而纵然逃跑,也不过是变成野狼恶鬼口中血食。

    更不必说落到莫罗侯手中后,她的遭遇。

    ……

    凤箫吟的一生,都是在被反抗不了的力量碾压和□□中度过的。

    而乐韶歌化作了她,她知晓自己原本的力量,却施展不出、反抗不了。那绝望感便也尤其的清晰。

    这确实是她的红尘劫。她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想。她在凤箫吟身上所体会到的,是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沾染的东西——原来凤箫吟所说的“高高在上”,是这样的含义。

    这时她听到虚空中传来凤箫吟的声音,“……想去杀了他们吗?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乐韶歌轻轻的摇了摇头,“在此之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站起身,御风飞跃山谷,来到破败低矮的茅草屋前,轻轻抱起了靠在门框上听着父母商议该舍弃谁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并未惊讶挣扎,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有远远超过她年纪的镇定和不驯,她看着乐韶歌,轻轻的问,“你是来买我的人吗?”

    乐韶歌微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不是,我是你的师父。我来教你天底下最厉害的本领。”

    乐韶歌在卵中宇宙的边缘修了一个小小的门派,门派的名字在同小凤箫吟商议过之后,定为“凤箫阁”。

    ——她的徒弟,自我意识真不是一般的强烈。

    她和凤箫吟在凤箫阁一共生活了十五年。

    幽冥秘境真不是一般的贫瘠,乐韶歌储物戒指里那么多香料和水果,头一年种下去统共就活了那么十来颗,乐韶歌每天弹琴给它们听,灵力催动漫天祥云,凤箫阁日复一日都有晚霞看。结果也没见他们稍稍长快一些,头一年统共开了百来朵花,结了二三十个果子。严重违背了乐韶歌脑内常识,看上去真像是蠢人在做蠢事似的。

    以至于她一取琴出来,凤箫吟就嘲讽她“对树弹琴”。

    不过凤箫吟也没比她好一些。从树上开始结果子后,她每天都要数一遍总共有几颗,多了就欢欣鼓舞,少了就指天骂地,非要乐韶歌用音刃把天上路过的飞鸟都打下来。

    但大致上,有乐韶歌这个修为还算说得过去的修士带着,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基本从第二年时,她磕完果子留核出来给乐韶歌种时,就已不再眼巴巴的。而是跟个阔少似的一挥手,“拿去种吧。”

    仿佛少吃几颗杏核是多光荣的事似的。

    前六年凤箫阁中只住着她们师徒二人。

    乐韶歌教她吐纳、乐律,基本心法,给她做了第一张琴。

    她学得很快。第四年时,已经能随手拨弦打下果园上空的飞鸟——作为一个乐修,居然不喜欢鸟,乐韶歌对此表示极度不解。但凤箫吟表示虫鸣声也很好,她准备日后同蟋蟀结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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