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迢迢秋水

    竹林凉亭内, 雀先明与飞羽、赤初、蜃兽打牌。

    无论人间还是妖界, 打牌这种娱乐, 全神贯注最没乐趣, 必须边打边聊, 闲扯吹牛,才有助于发展友谊。

    雀先明熟练地洗牌, 压低声音问“你们这一路同行, 有没有看出来点什么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他歪歪头,用眼神示意竹楼方向。

    飞羽漫不经心答道“很久了啊。你不知道吗”

    雀先明八卦之心顿起“那貂有没有说过,到底喜欢霁霄, 还是喜欢肖停云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同样的问题, 他在瀚海秘境中也问过孟雪里本人,却被孟雪里追着一顿猛捶。

    赤初十指如飞地码牌,纳闷道“老的小的, 有区别吗”

    雀先明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赤初见他真不懂, 摸摸袖子, “啪”地甩出一沓话本, 一根指头狠戳封面“云雪风月录, 这是他,半生桃花缘,这也是他, 人鬼一剑情,这还是他这些全都是他你还看过什么拿出来分享一下”

    飞羽悠悠道“人间最强, 强就强在身份百变,故事不重样,你服不服”

    雀先明霍然起身,他太慌张,衣袖扫落桌上玉牌,哗啦啦洒了一地“别开玩笑”

    赤初“谁跟你开玩笑”

    雀先明“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飞羽面露同情之色“对,就你。”

    赤初叮嘱道“这可是惊天大秘密。你是雪山大王挚友,要保密呀。”

    雀先明呆怔原地,觉得世界好生魔幻。霁霄没死他还潜入寒山长春峰,打算拐带孟雪里跑路

    蜃兽捡起地上玉牌,轻扯雀先明袖子“所以这局应该算我赢吧。”

    他兜里没钱,每输一局就要被其他三妖捏一下脸,雀先明说这叫“拿脸抵债”。

    雀先明缓过神,低头笑笑“你赢。但我也没钱啊。”

    说罢顺势握起蜃兽的手,摸摸自己面颊“这就完事儿了。”

    蜃哭无泪“我不打了。”

    牌局散场,三妖呵欠连天。唯雀先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实在忍不住,去寻孟雪里问个究竟。

    晨光熹微。孟雪里坐在镜前,柔顺青丝披散如瀑,被霁霄掬在手中,一梳到底。

    雀先明来访时,正看见这一幕。浅金色朝阳笼罩着他们,孟雪里一头墨发缎面似的反着微光,两人一站一坐,一冷一暖,神仙眷侣,无比和谐。

    孟雪里重塑人身后,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发色,由灿灿银白变成漆黑如墨。雀先明以前总看不顺眼,此刻第一次觉得,这具人身还不错。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朋友做了人,有了姻缘,也还不错。

    “阿雀,你来啦。”孟雪里好像料到孔雀会来,对镜笑笑。

    霁霄为他系上发带,放下木梳,与镜中的他相视而笑。

    雀先明应了一声,犹自打量霁霄。此人仍旧面色淡然,状态却与昨晚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自己在河边烤鱼吃鱼一整夜,清晨收拾整齐再出发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雀先明挑眉,心想孟雪里使了什么法子,将这人间无敌的剑尊哄得服服帖帖

    “我和阿雀聊会儿妖族的事,我今日还要召集大妖开会,你不太方便露面。”孟雪里从广袖中伸出手,勾住霁霄小拇指,轻轻摇晃。

    霁霄略一点头,表示理解,他也有其他事要做“我去天上看看。”

    孟雪里“你多小心。”

    雀先明无语。怎么说上天就上天,就像说吃饭喝水。

    眼见霁霄出门,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舒展身形瘫在椅子上“诶,你俩不是道侣吗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妖族遭此重创,急需休养生息。这个关头,唯恐再遇其他两界入侵,雪上加霜。妖王与剑尊联姻,魔族有所顾忌,不敢以一敌二,三界得以维持和平。有头脑的妖族都知道,这对妖界有利。

    孟雪里不答,沏了杯茶,推到雀先明手边,一边放出神识感知,确定霁霄走远,他才开口问道“那面惊鸿镜,你从何处得来”

    雀先明笑意顿消“说来话长,还从你我瀚海秘境中分道扬镳讲起”

    随即喝茶润口,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被胡肆困锁金笼可以说,被喂太胖,飞不起来就略过不提。

    孟雪里拍桌“岂有起理你们无冤无仇,他凭什么欺你就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忍他很久了”

    雀先明叹气“他是小圆。”

    “什么小圆”

    雀先明急道“胡小圆,你不记得吗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啊。”

    “你”孟雪里无言,心情极复杂,胡小圆为什么成了胡肆,为什么

    却不知雀先明与他有同感肖停云为什么成了霁霄,为什么

    孟雪里追问“然后呢你盗了他的宝镜,跑来妖界找灵山报仇”

    雀先明再次叹气“我被锁链困在金笼中,哪跑得出是他放我来的。灵山发万妖大会请柬给他。他派春水、秋光携宝镜、顺便提着我,不,我是说提着笼子赴会。”

    孟雪里沉声道“不是顺便,他早算到你会盗宝镜。”

    风月城复杂庞大的两座大阵,单凭灵山无法完成,谁在指点他

    “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算好的”雀先明起身,见孟雪里点头,立刻向外冲去。

    “干什么”孟雪里一把摁住雀先明肩膀。

    “我去人间,找他说清楚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雀先明想,大不了再被关一次。况且春水、秋光都待他不错。他盗宝镜不告而别,惹得两女伤心担忧,再见总要解释一二。

    “等等。有妖来了。”孟雪里拦下雀先明,门外恰好响起赤初的声音“大王,血藤妖求见。”

    孟雪里清清嗓子“传他进来。”

    雀先明深吸气,平复情绪整理仪表,姿态矜持地去开门。

    门外,赤初与雀先明一般正经做派,一心为孟雪里撑起妖王场面。

    血藤妖拘谨行礼,低眉垂目“大王昨天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妥。”

    他是灵山的宫廷总管,自觉身份尴尬,为向新王表忠心,做事格外卖力,一大早就来觐见。

    血藤妖呈上簿册“请大王过目。”

    雀先明稍惊,他们昨日忙于救助受伤小妖、清理废墟、安置伤员、埋葬残尸,城中一片兵荒马乱。孟雪里分身乏术,竟还有精力整顿灵山旧部

    又听血藤妖道“这只是粗略数目。各地方妖王排场不同,带进城的仆从不可计数,但最多不过千,最少不过百,便按五百计数。”

    雀先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孟雪里是派此妖统计大战伤亡。

    孟雪里一目十行地翻阅簿册,平静道“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血藤妖恭敬拜谢,赤初关上房门,领他退下。妖王宫中只剩断壁残垣,偏僻的竹里馆未被波及,暂且充当新王行宫。若哪位大妖有事禀告,便来此觐见雪山大王,由赤初传话、引路。

    孟雪里再做妖王,虽然是情势所迫,赶鸭子上架,但他既然做了,责任的担子就压在他肩上。

    风月城内城原有多少住民,万妖大会发了多少请柬,请来多少妖进入内城没有妖比宫廷总管血藤更清楚这些数字。据说他可以抽出藤蔓枝条,同时誊写十余张请柬。再看如今有多少妖族幸存,便知前夜伤亡数目。

    “怎么样”雀先明问道。

    “一夜之间,三万死亡,六万重伤待愈。这场万妖大会,比咱们当年平原之战打得更惨。”孟雪里低叹一声,心情沉重。

    雪山大王曾为一统妖界征战四方,每到一地,先提出与当地妖王单挑,对方可以挑选帐下十位妖将助阵,而他一挑十一,打得对方心服口服。因此虽连年征战,麾下妖兵伤亡却不多,投靠他的小妖日渐增多。

    直到反对他的妖王们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庞大联军,有妖提出“那貂出自雪山,恐怕最擅长高山、冰河作战,不擅长开阔平原战斗,我们约战平原,或有胜算。”

    这一场平原大战,打了七天七夜,雪山大王赢得最终胜利,正式确立妖王地位。那时雪山大王说“妖界十年之内,不宜再起大规模战事。”

    谁料后有灵山反叛、屠杀雪山旧部;万妖大会两阵启动、一夜惊变,情状都比平原之战更惨。

    雀先明念及此,心有戚戚然,他亲眼见到,无数小妖在痛苦中死去,甚至不知为何而死。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风月城,怀抱美好期待,沉醉花香酒香,一心想见证妖族走向辉煌,真心相信灵山描述的美好未来

    灵山带来这恐怖灾难,但灵山已经死了。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雀先明咬牙道“小圆怎么能助纣为虐”

    “不是助纣为虐,是顺水推舟。”孟雪里认真道,“阿雀,听我说,他不是你的小圆了。”

    “不。”雀先明颓然跌坐,好似被卸掉浑身力气,“你不让我去找他问清楚,那我还能怎么办”

    孟雪里深深看了雀先明一眼“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妖族之祸已成事实。你就算去问他,能问出什么你又杀不了他。”

    “对。”雀先明被这话刺痛,涩声道“只恨我杀不了他。”

    孟雪里低声道“我或许可以。”

    雀先明一惊,心乱如麻“你、你想杀胡肆”

    孟雪里一根食指竖起,做了个“嘘”声手势“别说出来。此事不在一朝一夕,需等我道侣恢复身份,等我将体内强大妖力化归己用,等妖界局势稳定我们从长计议。”

    孟雪里昨夜才与霁霄共赴云雨,今早梳洗清爽,就要计划杀他师兄。这事听上去很荒唐、甚至有些冷酷绝情的意味。

    要论孟雪里与胡肆之间的恩怨,可称结怨已久。

    他怀疑胡肆参与过霁霄之死,虽然他没有证据,而且霁霄本人似乎并不愿一探究竟。若只有这一件事,他还可以让霁霄做选择,尊重道侣的决定。

    但风月城助灵山布局之事,牵连数万妖族性命,孟雪里再不能容

    他很爱霁霄。倘若必要,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生命,换取霁霄生命。

    正如他在妖王宫大阵中所做的选择。固然有舍身成仁,拯救妖族之念,但最后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最想说的“遗言”不是愿人族如何、妖族如何、三界如何,只祈愿来生与霁霄再做道侣。

    然而这份炽烈、深沉的爱意,并不能消除他的危险念头。

    他想杀胡肆。哪怕霁霄知道后恼怒、痛苦,哪怕他们回不到从前。

    雀先明惊魂未定“你想好了吗”

    “论推演谋局,我算不过他。我只能杀他”孟雪里伸出手“又是我们俩了,你会帮我吗”

    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孟雪里由妖变人,瞳色变化,眼神却重现当年坚定。

    莫名地,雀先明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没有霁霄、没有胡肆、甚至没有灵山、没有成千上万的妖兵妖将。

    只有他俩一起。

    一起大笑大闹,一起战斗拼杀,彼此交付后背。

    “啪”

    清脆击掌声响起,雀先明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我会帮你。”

    人间初秋,天朗气清,林深草茂。

    寒山在北,明月湖在南。万里之隔,遥遥相峙,山水迢迢。

    距离“秋水煎茶会”还有月余时日,参加大会的寒山弟子却已出发了。

    久未下山,不知山外人间好风光。

    队伍由重璧峰主带领,众年轻弟子不穿门派道袍,只作寻常打扮;不乘飞行法器,只以轻身术翻山越岭,像一群抱剑远游的江湖剑客。

    路过市井歇脚,常听旁人议论寒山如何如何,众弟子兴致盎然,也不甚在意。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走出北方。

    愈往南去,江河愈多,众人改换水路,日渐临近明月湖地界,空气湿润,灵气浓郁,山水景致愈显秀美。

    两岸青山连绵,千里水波浩渺,舟行水上,荡开道道水波,又很快消失无踪。白色飞鸟成群振翅,起落于青山碧水间。

    小船摇摇晃晃,朝看雾霭、暮枕烟霞。与孤高寒山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至于天际那道裂痕,修士也好,凡人也好,都渐渐看得习惯。反正它就在那里,不痛不痒,可看做一道奇异风景。

    天气更凉,月影渐圆。寒山弟子开始遇到其他赶路的修行者。

    乘船来的,大多是穷散修、小门派,舍不得坐,或者坐不起飞行法器。

    散修盟并不算最穷,却还欠着钱誉之的钱,也不好铺张浪费,便也乘船。

    虞绮疏站在船头看风景,望见相隔不远处,另一条船上一道熟悉身影是那位寒门城巷子里的姑娘,好像名叫青黛。

    三次偶遇,还算有缘吧。虞绮疏高兴地挥了挥手。

    青黛还未答应,她身边三四位散修脸色骤变

    “我去你们看,又是那小子他怎么没穿寒山道袍”

    “他修为怎么回事,长进太快了吧上次巷子里见他,分明还不是这样”

    “叫他过来,咱们试试他”

    青黛低声警告“注意分寸,大会之前,不要横生事端。”

    一位散修高声喊话道“道友也去赴会吗道友从何处来”

    虞绮疏答道“北方。”

    “那可真远啊,来一趟不容易。过来吃条烤鱼,喝两杯小酒吧。”

    这边寒山弟子听见,对虞绮疏传音道“虞师兄小心,那些散修来路不明。”

    “没事,有认识的道友在。”

    虞绮疏不疑有他,提气纵身,两个起落间,掠出二十余丈,轻飘飘落在对方船上。船头一晃不晃。

    灵气浓郁的水域,鱼肉也肥美好吃。烤熟之后外焦里嫩,香气随风飘散。

    散修盟几位高手,变着花样试虞绮疏修为,没摸出深浅,又惊又疑。但虞绮疏真是来吃鱼的,吃完擦嘴就走。

    “多谢款待,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们。”虞绮疏摸摸衣袖,取出数枝金丝桃花,“一点家乡土特产。”

    众散修手持桃花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自寒山分裂,孟雪里身份成谜,长春峰的桃花销量略有下滑。钱真人为虞绮疏置办锦衣华服、名贵宝剑,是为让他趁这大会带货,还特意交代他,只要交到朋友或看谁顺眼,就送一枝长春桃花,帮金丝桃花类商品做宣传。

    于是等寒山剑派抵达明月湖,大会还未开始,虞绮疏先出名了。

    “孟雪里二弟子,那个逢人就送桃花的英俊剑修。”

    迢迢秋水路,风流薄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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