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秋水煎茶

    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 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 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 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 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 随手画下一道黑墨,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怔怔望天,心神震撼, 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 兽吼声接连响起,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 微风有灵, 轻托着他的身体,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 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

    云虚子倍感压力“他,他”

    归清真人笑容甚和蔼“不妨事。你寿元还长,徒弟还可以再收,总会遇到懂事的。”

    天穹异象出现七日后,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才终于宣布,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月圆之夜,将于明月湖西畔,举办一场“秋水煎茶会”。届时请各派掌门长老,携门中优秀弟子,一同赴会品茶、赏月,共议天时。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内,许多山泉水质甘甜澄澈,灵气充沛适宜烹茶,掌门云虚子擅长茶道,归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极具明月湖审美风格。

    但资历稍长的修士都明白,这次大会,绝不会像这个名字一样恬淡风雅,反而透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没过两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里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这次天象异变自妖界起,与孟雪里脱不了干系。他若敢来秋水会,必当众让他显形,看寒山还有何话可说。

    泰珩真人态度如此坚定,令众人想起旧事,又激起关于寒山静思谷之变的讨论。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说霁霄生前就开始勾结妖族,有所图谋;一说孟雪里狼子野心欺骗霁霄,瀚海秘境崩毁,就是因为孟雪里妖力爆发,企图谋害人族年轻修士。

    这些说法遭到激烈反驳,只要参与过秘境大比的年轻弟子,都清楚并非如此,但反驳的声音被师长镇压,如石沉大海。

    要说霁霄真的勾结妖族,没有人相信。但若孟雪里真是妖,由六派共铸、镇守人间的初空无涯剑,岂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总该清理门户,交出初空无涯剑。至于神兵归于何处,如霁霄遗愿,人族年轻修士各凭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会公开打擂,决出新剑主许多人怀着这种想法。

    传言甚嚣尘上,纷纷扰扰。明月湖云虚子顺势宣布,请寒山开山赴会,向大家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否则归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讨个说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志发展,竟顺利得不可思议。

    寒山势成骑虎。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盖。山下草甸如绿海,野花竞放,色彩斑澜。

    虽然山门紧闭,众弟子不再下山,门派之内的道法交流会、擂台比剑却从未停歇。演剑坪、藏书楼、论法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门城”城门大开,市井车马喧嚣,繁华依旧,没有与寒山剑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现了很多南来北往的散修,如雨后春笋,为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城里居民见怪不怪,普通人与修士融洽共存。

    因为散修盟成立了,总坛就设在寒门城。门面修得甚是高大气派,像座大客栈。

    它不是一个正式门派,只是一个松散组织,为各地散修接领悬赏任务、交换资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帮派的首领,而非门派掌门。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资金支持,这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按协议要求,盟主只需做到两条,一来组建散修队伍轮流上岗,维护寒门城治安。二来开始盈利之后,每年分给钱誉之一成利润。

    最初钱誉之秘密谈成这笔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跟随他多年的老掌柜、老伙计们都愁眉苦脸,疑虑重重。

    常言道“穷散修穷散修,过年买不起二两肉”,不穷怎么叫“散修”呢,这种生意哪有赚头哪里比得上沟通妖、魔两界的暗行暴利。只怕出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钱誉之心意已决。经商一道,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这夜,虞绮疏怀揣桃花,趁夜色离开长春峰,通过传送阵悄然抵达寒门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静,这是通往“亨通聚源”后院后门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还未走近,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气势凛冽的黑影闪出。巷子狭窄,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斗篷,腰间配一柄刀。

    虞绮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点头,脚步不停,转眼已经走出巷口。

    “看什么呢回来了傻小子。”门内响起钱誉之的声音。

    虞绮疏一步三回头:“刚才那是谁”

    他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门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从天而降,裙摆旋开,像一朵硕大青花。

    那姑娘不讲道理,一刀拦住他去路,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绮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孟雪里在瀚海秘境打败青黛一行厉害散修,抢走他们储物袋和黑斗篷,还对青黛自报家门“虞绮疏”三字。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哪有坑徒弟的师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钱誉之将他迎进来,反手关门“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认识”

    “算是见过。你跟散修盟,到底什么关系好像经常来往。”

    “告诉你也无妨。”钱誉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绮疏给他孝敬一杯茶。他品着茶,简单解释一番。

    虞绮疏听罢,深感不解“你投这么多钱,猴年马月能收回来”

    钱誉之轻摇折扇,反问道“你看青黛怎么样”

    虞绮疏脑海中闪过一双妙目,实话实话“挺漂亮。”

    钱誉之大怒“我是问长相吗我是问资质”

    虞绮疏赧然“哦哦,那应该挺厉害”

    钱誉之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散修盟,未来六年都没有帮我赚钱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资它,是投资一大批年轻散修的未来。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摸到圣人门槛,我就稳赚不亏了。明白吗”

    钱誉之感叹道“其实当初我与霁霄师兄,也算互相投资。虽然他是出于体谅同门的心情,根本没有指望我真能挣到钱。”

    虞绮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别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钱给我吧说不定我以后也成”

    钱誉之抄起折扇敲他头“当然还有别的好处一来,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门派世家不方便动手,散修却可以做。二来,散修消息灵通,对我很有帮助。三来,现在很多年轻修士宁愿辛苦漂泊,也不愿受门派束缚,这可能成为趋势。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天还裂个口子,以后人间如何,还是要看年轻人往哪里走啊。”

    在钱誉之看来,过去的修士,不抱团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师门、被逐出师门,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独自为战。现在时代变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资源越来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产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师门,遵守严苛门规,打理与师长、同门的关系;也可以用相对松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寻找同类。

    虞绮疏听得云山雾罩,半懂不懂,感叹道:“你想得真多”

    钱誉之又敲他头“傻小子,我想得多,是为了让你们可以少想一点。”

    “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再帮我想想。”虞绮疏道,“中秋月圆夜,秋水煎茶会,寒山要不要开山赴会”

    他就算没有钱誉之思虑缜密,也知道“秋水煎茶”只是一个幌子。大门派做事,最忌讳师出无名,就算强词夺理,也要讲出些“道义”。明月湖想成为第一宗门,这次更要占理,为其他宗门做表率。

    如今寒门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外界,寒山该往何处去

    钱誉之只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来。”

    虞绮疏一边琢磨,一边回到长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绮疏在观景台练剑,练完一套游蛟剑,收剑回鞘,远望群山云海,调理气息。

    道童小槐匆匆报讯“虞师兄,掌门真人的道童来了,请你去主峰偏殿议事。”

    虞绮疏心中一动“好,我这就去。”

    小槐担忧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虞绮疏摸摸他发顶“没事,去睡个回笼觉吧,睡得少长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早啊。”

    虞绮疏一一打过招呼。他待人亲和,没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在门派中人缘很好。

    门前小道童笑道“掌门真人吩咐过,虞师兄到了就直接进去,不用通传。”

    虞绮疏还未进殿,先听见争执声

    “凭什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就是不去,看归清敢不敢打上寒山。举派一战,又有何惧”

    “别说气话。我们缺席,岂不是任由他们曲解胡说,占尽道理我们就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再说,门派如今人心凝聚,气势正强。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好带弟子们下山一趟。”

    说话的是流岚、重璧两位峰主。

    掌门真人没有应声任何一人,看向殿门“小虞来了,坐下听。”

    虞绮疏应是,紧张地入座末位,挺直腰板。

    又听紫烟峰主道“他们以为,自己有一张最强的底牌,那就是雪里的确是妖,但我们的底牌更强。”

    众人心照不宣,霁霄没有死,就是寒山的底气。

    但霁霄什么时候重回人间没人知道。寒山也不能完全依靠霁霄。

    峰主们各持己见,分析此时开山的利弊。

    掌门真人沉默许久,开口道“明日辰时敲钟,召集全派弟子,正殿广场集会。”

    既然掌门做了决定,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再多说。

    重璧峰主转向虞绮疏“小虞,回去准备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下山游历。”

    虞绮疏忽然被殿中所有人注目,有点受宠若惊“我,我也去吗”他哪里知道,孟雪里以前坐在这个位置,还偷偷吃瓜子。

    紫烟峰主慈爱地笑笑“傻孩子,师门长辈携优秀弟子参加,你不去谁去呢”

    虞绮疏心想,真被钱掌柜料中了,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亨通聚源。

    “本来想开山之后,先回家看看我娘。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等大会结束吧。”

    钱誉之拍拍他肩膀。

    俗话说穷家富路、人靠衣装马靠鞍,为了虞绮疏人生第一次出山游历,钱誉之开始准备,费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剑。虞绮疏不愿换新剑,于是钱誉之寻来“亨通聚源”最好的炼器师,将“临池柳”投入熔炉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锻造,出炉样式不变。

    钱誉之很满意“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剑了,除了不能与荆荻的冰镜玉轮相比。”

    剑成之后,虞绮疏捧剑在手,反复把玩观赏,欣喜不已。

    钱誉之又道“你既然继承了境主衣钵,说不定以后还要学炼器,等修炼有成,自己开炉再铸吧”

    虞绮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札记,心道那也能算“衣钵”吗。倘若我得道,写几本养鼠心得栽花手册,是不是也要被奉为圭臬

    然后是衣装。钱誉之给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华丽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贵公子风采,不再是朴实小农。

    虞绮疏出身世家,还算识货,感动道“谢谢,钱真人,你真好。”

    钱誉之“铸剑材料和衣服都很贵,钱从你账面里扣。”

    虞绮疏“哦。”

    至此万事俱备,虞绮疏问钱誉之“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我是个生意人,这种出风头的大会,还是避开为好。”

    虞绮疏兴奋劲头消解,有些踟蹰。

    钱誉之安慰道“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魂灯,放心去吧。”

    虞绮疏“我不是担忧自身性命,是忧心门派未来。”

    他没有说下去,钱誉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变故、奇异天象、人间争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钱誉之摇摇扇子,“等你见得多了,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动静。当年魔族入侵人界,内忧外患。存亡之际,霁霄杀过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风雨飘摇。

    “若非霁霄最强,六大门派也不会甘愿献上天材地宝,铸成一柄初空无涯。正因为这柄剑极贵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屡次借它生事。霁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规则。现在瀚海炸了,不作数了,又搞出秋水会。”

    钱誉之望着天穹裂痕,“霁霄能回来当然好,但他们或许有别的事要做,在人间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这次去秋水会,以长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与同辈修士打擂的准备。”

    虞绮疏点点头“我明白。”

    时光流逝,月影渐渐圆满。

    临行前夜,虞绮疏照旧给金丝桃花树翻土、修理观景台草坪、看看金钱鼠们有没有生病,最后再去池塘边喂“锦鲤”。

    虞绮疏“蛟兄,这次我出门,可能要与人比试,妖丹我先还给你们。”

    三条海蛟依依不舍,泪洒池塘。

    大蛟“跟别人打架多当心,千万别死。你一死,就没人帮我蕴养蛟丹了。”

    二蛟“别听老大胡说,我们三兄弟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盼你扬名立万,早日归来。”

    三蛟“如果见到霁霄,再为我们美言几句。去吧。”

    “等等。”虞绮疏对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个招呼。”

    三条锦鲤本来摇头摆尾地撒欢耍贫嘴,听得此言,争相潜入池底,龟缩一隅,一声不吭。

    池塘重归宁静,水面映出一轮完整的月影。

    虞绮疏说:“初兄,我走了啊。我会争气,不让你被别人带走”

    池边风声鸟鸣依旧。

    初空无涯没有动静,像一个静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会这等小事。

    虞绮疏继续道:“您应我一声,我才放心。”

    过了半晌,平静的水面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澜。一声清越剑鸣冲天而起,霎时间池塘震荡,水波翻腾,“哗啦”一声,泼了虞绮疏一脸水花。

    虞绮疏抹了把脸,无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无涯的意思“蠢货快滚”。

    他走过浮空吊桥,路过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从葱茏绿意走向皑皑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时,少年离家,从温暖南方来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一样。

    对孟雪里和霁霄而言,这些事情暂时太遥远。灵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龙无首,百废待兴,徒留狼藉满目。雪山大王挽大厦于将倾,被当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来的大妖无不臣服,包括灵山旧部,黄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将,都请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里解释道“我现在身体是人,不妥。”

    “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们怎么办”

    孟雪里只好暂时留下,组织受伤稍轻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妖。

    霁霄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时为他输送真元。

    小妖们暗中议论“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贤惠美丽的人族剑修。”

    众妖一起并肩作战,经历末日般灾难后,反而放下分歧,变得空前团结。妖界各地妖王都在这里,难兄难弟,这时候谁也不怕谁再去抢领地。

    白河大王作为极少数没有参加“万妖大会”的妖王,当天便赶来风月城。她送给赤初的保命锦囊有特殊印记,当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变故发生。

    赤初激动不已“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开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拖家带口的”

    赤初带着灰兔、翠鸟、鸾鸟“雪山大王让我保护他们。”

    阮灰、碧游这次没有被当成“山珍野味”,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白河入城后,看见大战后惨烈场景,到处断壁残垣,无数受伤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发灵草、食物,还遇到了“老邻居”黑山大王,两妖照旧吵架

    “白河,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好心。”

    “你以为是免费的本王可以卖给你。”

    “你这是发妖难财啊”

    “不买算了。”

    “买。”

    飞羽有些气闷“同样一座城,灵山做妖王时,饮酒作乐,尽情挥霍。轮到我们,就只有灾后重建,抚恤难民的份儿。他妈的,为什么”

    “飞羽啊。”孟雪里召来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间一趟,帮我传封信。”

    “可我没去过人间。”

    “阮灰常去,你听他的,负责保护他安全就好。”

    孟雪里没有安排碧游去,因为碧游忙于照顾小鸾。小鸾因祸得福,凤凰血脉的觉醒让她捡回一命,但她知道宫廷画师就是灵山、精妙壁画竟是噬妖阵法后,陷入深深痛苦中,碧游一直留在她身边。

    孟雪里白天四处巡视,安抚受伤妖族,深夜才回竹里馆休息,与朋友和道侣关起门说话。

    他有很多话想说。

    繁华的花街毁去大半,幽僻的竹里馆还在。案上一灯如豆,窗外竹影摇曳,三道影子对坐案前。

    霁霄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孟雪里回忆道“当时两阵威力倒转,惊鸿镜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觉然后我看见了灵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灵山。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雀先明用见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觉吧”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

    那时他才学会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离开雪山,初见灵山,也是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间草木郁郁葱葱。林中不见妖影,只听见一阵笛声,音色清亮,曲子却忧郁。他寻声而去,终于确定声音是从一座山洞中传来的。

    “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没名字。我自己写的。”

    “你叫什么”

    “这座山叫灵山,我是山里唯一会化形的妖,你就叫我灵山吧。”

    貂每天都去听曲子,坐在山洞外。灵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样。

    “灵山,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出洞吧,我不吃开灵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体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脉。蛇类贪凉畏暑气,夏天我从不晒太阳。”

    “你早说啊我本体是灵貂,由圣雪山灵气而生,平时在雪地打滚,我的妖气是清凉雪山味,你出来,靠近我试试。”

    “确实,凉丝丝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气了。”

    少年灵山双眸迸发光彩“好。”

    “我还有一位朋友,是只孔雀,很漂亮的品种。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个朋友很好。我扮他围脖,你可以扮他手镯,这样我俩都不用走路了”

    他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远,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或许是灵山用生命最后力量编织的幻象,或许是时空扭曲,昨日重现。

    孟雪里没说这些,只继续解释道

    “那幻觉消失后,我到了一个地方,又黑又冷,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浩瀚无边,空茫无垠。然后眼前突然亮起来,各种光彩都亮起来,无数颗光点,旋转、燃烧”

    霁霄问“那是什么”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里组织语言,试图描述他所见所感“原来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炽热,就是蓝色,有的温度比较低,是淡淡红色。有的燃烧,有的死寂。我路过它们,或者说它们路过我”

    小时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气最好时,雪山空气极纯净。夜穹如盖,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横贯天幕,缓缓游移。光彩照在冰面上,脚下冰面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这次看星星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喜悦,他只感到深深的寂灭与苍凉,却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体内真元和妖力,都随它们一起律动。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会永远飘零在那里”

    雀先明听得入迷“你是怎么回来的”

    孟雪里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牵挂、意志,反正不是什么功法。”

    霁霄思索片刻“神魂离体,虚空一游。曾有古籍记载这类事。”

    孟雪里“但现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还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个新物种这没有古籍记载吧”

    雀先明笑道“别说那么厉害。妖力你能用吗”

    孟雪里“只能暂时压制它,要掌握这强大力量,让它彻底为我所用,还需要一段时间。”

    霁霄摸摸他后颈“我们不缺时间。”

    雀先明觉得自己快瞎了,眼前两人只有这一个亲密动作,但眼神之间温情脉脉,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起身告辞,出去找蜃兽玩牌。飞羽、赤初四妖正好凑一桌牌局。白天忙于灾后重建,晚上忙里偷闲走几圈。总是蜃兽输。

    蜃兽现在维持着人形,是一位貌若绮丽桃花,眼神却懵懂的少年。只要对上他目光,莫名觉得他呆呆的,很好骗。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身上散发着桃花青竹味妖气,飞羽、赤初刚见到他时,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蜃兽奶声道“我是小蜃啊。”为自证身份,他轻“嗷”了一声。

    飞羽微微脸红“你化形了”他原以为,蜃兽就算化形,也会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样。

    蜃兽点头,心里有些沮丧。这人形与他想象中的威风气派大相径庭。看来修炼之途,还很漫长艰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随便嗷。知道吗”

    蜃兽更丧气“嗷,知道了。”

    雀先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孟雪里与霁霄。

    孟雪里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该来的躲不过,早晚要独自面对道侣。

    窗外竹海沙沙,霁霄神色冷淡下来,孟雪里先发制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恼我了。”

    这一天,霁霄看似平静,依旧寡言。但孟雪里能察觉到,霁霄情绪不对,几乎到了控制不住威压外溢的地步。

    霁霄:“我不是恼你。没有让你足够信任我,是我的错。”

    上次孟雪里试图偷跑,独自前往妖界,他发现后怒火中烧。但此时,爱深则意乱,失去又复得,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孟雪里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情说爱。

    霁霄最终只叹了口气“我不愿你为我付出生命。这对我太残忍了,雪里。”

    孟雪里对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侣心意,认真道“对不起。”

    霁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再有我自请合离行吗”孟雪里想来想去,这真是对自己最严重的惩罚了。

    “你还想合离”

    孟雪里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霁霄手指,后者不为所动,浑然一副冷漠剑尊模样。

    在孟雪里眼中,却像一只圆鼓鼓的河豚。他大着胆子,垫脚去吻霁霄嘴角。

    霁霄脸色微变。

    夜里起风了,案上烛火熄灭,青烟飘散。

    孟雪里暗叹,唉,说到最后,还是要用双修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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