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失笑, 她将写好了的单子放到一旁, 手中狼毫搁下, 才道,“你替我送去给大嫂看看, 问问她看着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翠羽应了声是, 回头又道, “姑娘, 还有件事儿。”
“嗯?”席向晚洗着手应道。
“席包氏眼看着要定罪了, 是斩首。”翠羽有条有理道, “罪名列了大串,死在她手中的人大大小小不少, 死罪逃不了。姑娘先前的大丫鬟金莲因着只是被她唆使蛊惑, 判了流放。”
席向晚想了想,“明日四殿下就回来了, 届时他改称新帝, 变更年号,那时候会天下大赦,指不定包氏能逃过这劫。”
“就算真让她走了狗屎运,那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说也要流放个三五千里的。”翠羽道, “此后肯定是不能再来烦恼姑娘和姑娘的家人了。”
“少了个包氏不算什么, 真正该盯的那个人, 却好些日子没有动静了。”席向晚有些奇怪唐新月的异样安静。
唐新月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又或者, 她其实做了许多, 但只是手段隐秘,查不出来?
“姑娘说的可是席存学府中养着的生母唐氏?”翠羽肯定道,“都察院的人一直盯着席存学的院子,进进出出没有异常的,若是有异样,我知道之后定会立刻告诉您。”
“我知道。”席向晚点点头,却始终有些放不下心来。
生死的门关上来回得多了,人总是会有些难以解释的直觉,比如席向晚一直怀疑唐新月和上辈子席府的覆灭有关,却至今也没有找到线索证明任何事情,这令她多少不解。
但在证据和自己的直觉中,席向晚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后者。
唐新月总归有她自己的目的,总归有一天是会暴露出来的。
席向晚稍稍定了定心,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突然道,“没有宁端的信吗?”
“没有。”翠羽也十分纳闷,自从姑娘开始着手处理甄珍的事情,似乎宫里头就突然没了动静,那静悄悄沉寂得饶昂翠羽几番都差点忘了宁端就在宫里头坐镇着呢。
她想了想,安慰道,“姑娘,大人事务繁忙,我听钱伯仲说,四殿下先前留下好些没批的奏本,都让大人帮他处理着呢。”
“他什么时候不忙了?”席向晚笑着反问道。
翠羽想想很有道理,愈发疑惑,“那大人为什么不传信来了?”
“还不是他气我了?”席向晚随口道。
“这不可能。”翠羽很肯定地说,“大人哪里舍得对姑娘生气!”
“怎么就不可能?”席向晚失笑,刚刚净完手的她往外走去,“你一会儿往宫里跑一趟,替我送件东西过去。”
翠羽一溜小跑将披风盖在席向晚肩膀上,见席向晚前去的方向更是有些茫然,“姑娘要给大人送什么?”
*
四皇子离开汴京城的这些日子,城中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愈发紧绷起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暗中的小动作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宁端毫不犹豫地出手掐断了他们的几根触手,将他们都给打痛了,谁知道会不会再产生一场逼宫。
然而即使有宁端携着杀气稳稳坐镇宫中,暂时协防皇城守卫的钱伯仲也还是忙得几乎就没合过眼睛,好容易小睡了一会儿,又接到了从苕溪来的急报密信,立刻打起精神就准备往宁端那儿送。
翠羽骑马赶到皇宫东门前的时候正好赶上钱伯仲要往里走,赶紧扬声叫住了他,“钱大人!”
钱伯仲捏着密信紧张地一回头,就见到了翠羽从马上跳下来朝他招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快步上前,“你可千万告诉我是席大姑娘给大人写了信。”
天知道自从樊承洲那事儿开始,撑着一口气号称绝不主动理会席向晚的宁端那张脸上的表情简直快要把人吓得尿裤子了好吗!
就这么一两日的时间,席向晚明明也忙着部署种种分身无暇,你说这两个人一两日不说话不见信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生这么大气吗?
还是宁端自己说要气一阵子的,怪谁?
成家多年的钱伯仲大为摇头,又不由得有些好笑。
虽说他跟在宁端身边的时间不短,但也是第一次见宁端这么自我矛盾的一面,觉得颇为有趣。不过有趣是一回事,日日被宁端好像要杀人的眼神盯着是另外一回事。
见到翠羽策马赶来的时候,钱伯仲立刻松了口气,他将密信往自己袖子里一塞,见到翠羽手里提着个看起来很有些眼熟的木质盒子,略一回想,“这不是王虎上次送去给大人还打翻了的盒子吗!”
翠羽正色道,“有眼光,这是姑娘让我送来给大人的,我紧赶慢赶就是怕凉了,你马上趁热的送过去,快些啊。”
“这回总得变个花样了吧……”钱伯仲嘀咕着接过盒子掂了掂。
翠羽立刻瞪他,“你也想步王虎的后尘吗!”
钱伯仲无奈地将盒子提好,伸手道,“信呢?”
“什么信?”翠羽莫名其妙。
“席大姑娘总得附一封信和这玩意儿一同送来吧?”
“姑娘没写呢。”翠羽道,“就这盒子里的东西,你赶紧去就行了,小俩口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钱伯仲哑口无言,仿佛碰到了家中母老虎的同类。他有些遗憾地摸摸盒子四周,没摸着信,只得在翠羽的连声催促下回了宫里,不敢耽搁地往御书房赶去,隔一会儿就不太放心地伸手摸摸盒子是不是还温着,还真生怕步了王虎的后尘,得个“连碗豆花都送不好”的臭名。
等进了御书房里头,被宁端看了眼时,钱伯仲又难以自制地打了个寒颤,汗毛立了一手臂。
这等不满和生气,对于向来情绪内敛的宁端来说已经是难得地表露无疑了。
宁端只扫了钱伯仲一眼,便又低头去看手中急报,“说。”
钱伯仲来的路上本来是想着要先说苕溪密信的,结果一张嘴,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大人,差不多该用饭了。”
宁端理都没理会他这句废话。
钱伯仲却突然胆大起来,上前将盒子往宁端面前龙案的空位上一放,在宁端冰冷的视线中道,“大人,席大姑娘方才让翠羽送来的;此外,还有一封从苕溪来的急报,您是先看信,还是一会儿再看?”
宁端的视线落在了那不是第一次见到的饭盒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中急报公文放下,冷静道,“自然是急报先。”
钱伯仲猜了个错,有点错愕又有点释然:这才是他认识许多年、向来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宁端嘛。
可钱伯仲正要将信双手交到宁端手中,却又听他道,“拆开,念。”
钱伯仲:“……”
宁端自己的手却是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面前木盒的第一层,闻到了立刻从中飘出来的清甜豆香,不悦地抿住的嘴角终于稍稍松动了那么一两分。
钱伯仲无奈又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拆开,只看了第一行就惊喜道,“大人,是五皇子亲笔写的,说朱坚招了,他拿了三份签字画押的证词,在当地官府留存了一份,剩下的都附在这里头!”
他说着,飞快地展开后头的几页信纸,果然密密麻麻都以陈述口吻坦白了朱家这些年做的见不得人的诡事,最后则是有签字和血红的手指印。
钱伯仲只扫到其中三两行内容就不由得心惊不已,“朱家的胆子也忒大了,不仅私底下拐卖良民,居然还和东蜀做生意!”
宁端正将一大碗打得细腻均匀的豆腐脑放到自己面前,闻言顿了顿动作,深觉钱伯仲这颠三倒四的念信功夫不行,可又不想冷落这碗珍贵的豆腐脑。
思量不过瞬息的功夫,宁端一手拈起勺子,冷声道,“好好念,从头开始。”
钱伯仲的心神全被后头的证词吸引,看得正心惊肉跳,又被宁端给拉回了思绪,想到自己是该读信的,有些尴尬地清清喉咙,从头开始念起,“副都御使亲启……”
五皇子这信显然写得匆忙,字迹颇为写意,字与字都连在一起,内容也不长。
大意是说,他设法说服了朱家家主朱坚,令其吐露了一部分朱家在暗中做的交易,作为交换,他们想要保住朱家眼下几个最出色年轻人的性命。
听到这里,宁端略微皱了眉,但还是默不作声听了下去。
这是代价的话,朱家提供的信息必须要能称得上这份恩惠才可以。
五皇子精炼地将朱家的罪恶滔天用几句话就总结了,其中包括拐卖良民且绕过大庆律法私下出售谋取暴利、协助东蜀将粮草运至西承助力一名亲王夺政、以及其余一些相比之下无关痛痒的罪名。
这前两条,才是最致命的。
钱伯仲一边念一边看,到那证词的部分简直有些汗流浃背,难以想象一个世家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在私底下做这样大的生意。
东蜀可是到现在都和大庆之间杜绝任何往来的!早些年时,往东蜀探亲的人都会被永惠帝当做通敌之人毫不犹豫地砍头,朱家哪来的豹子胆去协助东蜀往西承左右政权?
尤其是想到西承使团不明不白地就在汴京城里死了个人,钱伯仲脑子里的阴谋转得就差飞起来了。
他口干舌燥地将三份证词都念完的时候,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严刑拷问,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正要问宁端的意见,却见他正平静地伸手将空了的海碗放回盒子里,顿时有些恍然。
他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看大人这番模样,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么多。
宁端将木盒的盖子扣上,淡淡道,“没提到樊家一个字,却说等到了汴京面见四皇子再详说,他是想在手中扣一份筹码。”
宁端和四皇子从朱家身上最想挖出的,却都和樊家息息相关。
钱伯仲点头,“是这个道理。朱坚口风这样紧,也不怕没命到汴京!”
“这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了。”宁端倒不觉得意外,他的手指搭在木盒顶上,整个人比先前看起来气定神闲不少,“四皇子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寅时便从天坛出发,估摸着晚饭左右的时分便能到了。”
“我还一时走不开。”宁端便道,“你稍后去一趟牢里提审朱家的牙商。……再派人往席府送句话。”
钱伯仲莫名有些心潮澎湃,“送什么话?”
“就说,”宁端顿了顿,“太甜了。”
钱伯仲嘴角一抽:方才那豆腐脑上,撒的花花绿绿那些可不是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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