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瞬间便将没说完的话抛到了脑后, 转身提着繁复拖地的裙摆朝席元清小跑了过去,“抓到了什么人?”
席元清见席向晚穿着这身居然还敢跑起来,吓得快步上前迎她,伸手扶住了, 才道, “朱家牙行的人在运人时被抓了个正着,逃了几个,被抓住的人还没招。”
宁端已从后头跟了过来,听见席元清的话便知道他们先前做下的部署生效了。
朱家在暗中开了牙行的事情都察院已经借着黄老三的账本和银环的证词证实, 只是这家牙行明面上和朱家没有任何关系,有着官府的许可,看起来也做的是正经的营生,因此席元清和宁端一时没有下手, 而是给朱家下了个套子。
果然, 朱家做了多年人肉生意都没出岔子,没怎么警惕就一头掉进了陷阱里。
“你在家里好好呆着,我和宁……我和副都御使一道去看就是。”席元清微微皱着眉道, “敢为了利益作出拐卖良家人的事情, 还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这些人胆大包天, 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不放心你一道过去。”
其实人都抓到了, 席向晚不过最多去帮忙审讯一番罢了。但知道自家二哥是担心她被吓到, 席向晚还是含笑领情了, “好,你们去吧。”
席元清于是松手转身走了两步,却没听见宁端跟上来,不由得转头催促道,“副都御使?”
宁端却一时之间有些不太想走,席元清来打扰之前,席向晚的话说到一半,那句来不及说完的话,宁端直觉地知道那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席元清咋舌,也顾不得身份品级,伸手拽过宁端就拉着他向外走去。
席向晚失笑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又摸了摸手中玉雕的小雪人。
不急,反正……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等朱家的事情处理完再说,也不迟的。
可事情总是一波三折祸不单行。
尽管朱家和樊家的事情已经交给了宁端和席元清处理,好让四皇子自己腾出手来思量如何抵御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们,这会儿却又发生了一件令储君殿下头疼不已的事情。
西承自宫宴那天派来的使团,在官驿住下之后就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也就罢了,大庆不是养不起那几个人。
可这些好端端在大庆的官驿里住着的使臣们,昨日夜里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一个。
这显然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
四皇子迅速派人通知了宁端,让他将朱家的事情全数交给席元清去办,转而全力追查西承使臣的离奇死亡。
宁端赶到时却发现,使团中的一人死了,剩下的人却并不慌张,一幅早就知道此人会死的模样,甚至这一群人全身都是死气沉沉、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成为接下来的短命鬼一般。
可当他们发现来人是宁端的时候,一个个眼睛里却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那日宫宴上为首的使臣上前对宁端行礼,“副都御使。”
宁端多看了一眼此人过于恭敬的姿态,还礼,“肖战?”
“正是。”
宁端点头示意,“让使团受惊了。”
即便西承来大庆的目的尚不明确,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出使到另一个国家的使团不明不白地死了人,这是极其容易引发两国之间龃龉战乱的事情。
历史上,曾经就有过某个国家以使臣的死亡为由发起战争的先例。
大庆这会儿却是最不适合被拉扯入战乱之中的,因此四皇子才硬是要宁端亲自来查查究竟西承的使臣为何死亡。
大庆就是要打,这会儿也是和想要将大庆釜底抽薪的东蜀打,西承再插一脚,他这个储君可就捉襟见肘了!
肖战苦笑,“副都御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端又看了他一眼,才挥退了身旁属下。
其余西承的使臣们也跟着一同离开,只剩下肖战和宁端两人时,肖战才清了清喉咙,道,“我知道凶手是谁,只是副都御使想不想查了。”
他说完,谨慎地停下来,观察了一眼宁端的表情,见宁端全然没有主动接话的意思,顿了顿自己接了下去,补充道,“恐怕不是西承来的人,也是西承找的人。不知嵩阳长公主殿下是否对副都御使提起过……”
“我提起过什么?”嵩阳长公主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肖战说到一半的话。
她从官驿的正门口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內侍长史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长史脸上还带着两三分的不赞同。
可谁又能拦得住这位深得先帝敬重的长公主殿下呢?
宁端回过脸来,刚要行礼,长公主就扶住了他。
她像是覆盖了一层霜雪的面孔只有在对着宁端时才变得温柔不少,“我与储君说过了,西承的事,你不必管,我让人接手。”
这也就是说,长公主是已经说服过四皇子的了。
宁端只是稍稍沉吟,便对长公主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驿站。
他隐隐约约瞥见长公主腰间似乎戴着一块从前没有见过的青色玉佩,那形状却有些奇怪,半边是弧形,半边却是一条直线,看起来仿佛像是被人硬生生从中间分开、只留下了一半似的。
直到宁端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嵩阳长公主才回身看向肖战,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我不让你去碰他,你哪怕杀人也要将他引入局,是吗?”
肖战深吸口气,“殿下所说此罪我却是不敢背的。”他一揖到地,“我前次对殿下所说,西承要内乱,并非谎言!能随我此来大庆的使团,多少都是……大人的旧部,与留在西承的一些人立场不同,本就到了要自相残杀的地步,来时脑袋就是别在裤腰带上的,死人不足为奇。”
嵩阳冷哼,“你觉得,我会信你们西承人嘴里吐出来的哪怕一个字?”
“殿下明鉴,”肖战毫不泄气,接着说道,“他们的手如今已经伸到了大庆来,难道殿下就不担心,副都御使也会受到他们的威胁和伤害吗?”
“他们倒敢试试看。”嵩阳长公主的声音低沉,“若真敢来,也省了我当年没有花的许多力气。”
听到这里,肖战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副都御使他……”
“他不知道。”嵩阳长公主再度打断肖战的话,她锋利的眼神落在肖战身上,仿佛要割开他的皮肉,“把你和你带来的人都管好。再主动接触宁端,西承其他人出手前,我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肖战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低头朝嵩阳长公主又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他知道,在提到宁端也可能成为目标之后,嵩阳是定然不会再对这件事坐视不理的了。
就算不能达成这一趟来大庆的目的,至少……也能得到嵩阳的一些帮助,这也就不差了。
只可惜……
“说起来,”嵩阳长公主离开之前,有些讽刺地说道,“内乱和自相残杀,不本就是你们西承的传统吗?”
肖战恭敬地低垂着脸,没有接她的话。
也实在是正中痛点,无话可说。
嵩阳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面无表情地对身旁长史下令,“不该透露的消息,一丝风声都不要透露出去。西承那头,去通北找人……找通北参将王长期问,没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是。”长史应下,面色却十分沉重。他扫了一眼站公主腰间那半块玉珏,叹息道,“您真不准备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宁大人吗?”
嵩阳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摩挲青玉珏,像是触碰情人那般温柔,“……除非必要,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刚刚走出驿站,却见到早一步离开的宁端仍然站在外面,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迅速将手指松开,脸上重新带出和蔼的微笑来,“宁端,还站在这处等什么?”
宁端朝她拱手行礼,“殿下方才所说的事,恐怕是做不到了。”
嵩阳将视线落在了宁端身侧的席元清身上,神情稍稍冷硬了两分,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怎么回事?”
“走私?”席向晚听宁端说起这事时,不由得惊讶起来,“所以先前抓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牙子,而是……有人借着牙行生意做幌子,暗中倒卖不该卖的东西?”
“不是有人,是朱家。”宁端说着,见席向晚踮脚伸手也不够高,便帮她将垂花门上的长明灯扶正了。
“朱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席向晚不可思议道,“拐卖平民改作奴籍便也罢了,怎的敢动这种满门抄斩的勾当?若只凭这一次能抓住他们走私,那先前黄老三账本中每一次和他们见面,恐怕……”
宁端点头,“按照账本,正在一一追查审讯。”
“他们……贩卖的是什么?”席向晚原想着自己不该问的,但还是抓心挠肺得紧,生怕这里头没一处关联都是和樊家有关的。
樊子期安静了这么久,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一定是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
“什么都有。”宁端顿了顿,给席向晚举例道,“兵器,人力,粮草,马车。”
“又不是要打仗……”席向晚下意识地说了半句话,突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微微骇然地睁大眼睛,将后头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就是要打仗的准备!
朱家竟大胆到以大庆世家的身份暗中往大庆外头运送战前物资?
别说掉脑袋、抄家,这要是真的抓实了,就算朱家每人头上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用来砍的。
猜到朱家的意向之后,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在暗中走私贩卖人头谋取暴戾的席向晚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找黄老三的举动,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生出一丝后怕来。
她定了定心神,又追问,“朱家不是派人来汴京了么?”她上元那日还见到了那对兄妹。
“已在他们的落脚地旁布下了人手监视。”宁端顿了顿,冷厉的眉梢一压,“但朱家的嫡女,已经和五皇子定了亲。”
“祸不及出嫁女……”席向晚下意识地接了下一句话。
她还记得上元那日,在九宫中见到的那个惊惶失措的朱家小姑娘,太像太像她年轻的时候了。却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娇气天真的模样此后还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她。
“朱家还不知道东窗事发,人马在往苕溪去的路上,按照四皇子的意思,等罪人全数捉拿归案,才会将消息放出来。”
席向晚点点头,“确实该如此。”
苕溪太远,若是提前走漏了风声,朱家在当地是地头蛇,将家中人一化开,逃的逃散的散,到时却不好抓人了。
她怔怔在长明灯下站了一会儿,看那灯火在地上摇曳出的影子,好半晌才忍不住问道,“大庆不会再燃战火的,是不是?”
上辈子这个时候,席府虽说出事,永惠帝也是风中残烛,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过战乱爆发。
难道就因为她想要提早对樊家出走,所以才带来了无法更改的变化?
“不会。”宁端笃定地打断席向晚脑中的胡思乱想,“还记得宫宴上见到的使团吗?”
席向晚立刻听出他话中含义,小声道,“是西承要打仗?和谁?不是大庆吗?”
“和西承。”宁端说得平淡。
席向晚怔了怔,“内乱?”她思索了一会儿,想到西承十几年前似乎也出过一次内乱,不想没多久居然又再来了一次,不由得有些唏嘘,“西承人的日子过得太难了。”
“你我的手伸不到那么远。”见席向晚似乎有些感同身受地难过,宁端低下头去,极尽轻柔地替她扶好方才踮脚时往外滑出一小截的簪子,放轻了声音安抚她,“只要护好大庆,就很足够。”
席向晚抬眼看看他,噗嗤笑了,“我却没有那样大志向的。大庆自有皇帝和朝廷去护,我只要管好席府的人,还有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在上元时反复许愿,说的也是同一件事。满天神佛已经足够仁慈地将她带到了过去,多的,只看她是不是能凭借自己的手将乾坤扭转了。
“你总想着要救我。”宁端突然道,“是因为你知道我会遭遇什么不测吗?”
席向晚闻言,抬脸看进了宁端的眼睛里,却没见到一丝怀疑与排斥。
她自从决定投向四皇子那一头之后,便陆陆续续见过几次四皇子,也竭尽所能地给他提供了一些她所知道的信息。其实并不多——毕竟这三两年的功夫里,席向晚还是浑浑噩噩的一根病秧子,远在岭南,所知甚少。
后来开始正式和樊子期对抗,她才渐渐恢复了和外界交流的通道,关心起樊家大院外头的事情来。
可席向晚所能说得出来的,全都一一应验,令四皇子吃惊不已。
他甚至信誓旦旦地私底下叮嘱过宁端,成亲以后千万不能在外头偷腥,一定会被席向晚提前几年就看透的。
这般几乎有些骇人听闻的能力,宁端却从没正面问过席向晚,仿佛并不在意她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可席向晚却早就想过,既然她对宁端说了“我不想你也骗我”,那轮到自己的时候,自然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你已是首屈一指的辅臣了,等四殿下去祭天登基,还会再往高处走。”于是席向晚笑道,“待你成了权臣,暗中必会有人怕你、要害你,但我一不会怕你,二来一定会护你,只要你愿意。”
她说得言语含糊,但话中透露出的意思却很明确。
宁端其实一直不觉得自己能活多久,只不过在席向晚的话语中再度得到了一次确认。
可从来不在意自己能活多少年的他,这一刻破天荒地想要自己能活久一点,再活久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何人要害我。”宁端还记得除夜那天席向晚醉后说的话。
席向晚有些诧异宁端会接这句,但她很快坦诚地点点头,“我知道不是樊家,但在那之外拥有其他力量的,我还没有找到最适合怀疑的人或势力。”
“多久?”宁端道。
“三年左右。”席向晚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生怕时间再度产生什么变动,就如同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一样。
宁端面色如常地点了头。
席向晚观察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稍稍往他那边挪了小半步,碰碰他的手背,安抚道,“三年时间很足够了,你一定能平安无事度过的。”
“确实很足够了。……这些事情,你务必不要再对别人说。”宁端叮嘱着,低头捉住席向晚正要收回去的手,拇指在她指背上轻轻抚过,“有些凉了,进去吧。”
席向晚原是来送宁端出门的,想着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没带手炉,谁知道两人立在门里门外说话说了好一会儿的功夫,被他一提醒确实觉得有些冷,拢起斗篷眉眼弯弯道,“我看你走了便进去。”
宁端无奈,只得翻身上马,又看了眼站在席府门口的席向晚,才驱着坐骑离开。
目送着宁端消失在街角,席向晚才轻呵了一口气,看眼前出现一团白雾,淡淡笑了笑。
立在几步外一直没吱声的翠羽开口道,“姑娘,咱们进去吧,仔细着凉了。”
席向晚闻言回过头来,没做异议,缓步往门里走了两步,突然笑道,“二月了。”
翠羽应声,“是,姑娘再一个半月左右便出丧,再过些日子,便该将姑娘的衣物首饰等好好收拾整理一番了。姑娘左右很快要嫁去大人府中,也得分清哪些是算在嫁妆里带去的,哪些是不带去的。”
“我就说了句‘二月了’,你想得倒是忒多。”席向晚失笑。
翠羽却认真道,“姑娘刚将眼睛从大人身上收回来,便说要二月了,难道想的和我不是一件事?”
席向晚想的还确实就是婚事。
她突然回忆起来,两人既然当时约定是假定亲,又说了会解除,这会儿时间眼看着也差不多……宁端总不会太过善解人意,已经在替她搜寻如何解除婚约的方法了吧?
不得不说,宁端和席向晚的亲事,在整个汴京城里都有不少人心中惦记。即便刨除宁端和席向晚自己,再除去席府众人和嵩阳长公主、四皇子,也还有一个人日日记挂在脑子里。
那就是近几日将时间都花在了诗澜身上的樊子期。
对付诗澜这样渴爱的女子,樊子期对付起来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要少处理一些事务,将空闲下来的时间都浪费在和诗澜说说话上面,虚伪的关心和尊重很快就能让对方不可自拔。
在接连几日的相处后,樊子期恍若不经意地提到了那日席向晚大闹醉韵楼的事情。
诗澜不疑有他,将念好的部分做了修改,只说自己身边有个伺候的人,其他便全盘告知了樊子期。
樊子期有些唏嘘,“看来诗澜姑娘身边也同我一样,再没留下一个知心人了。”
诗澜顿时被他忧郁的模样所惑,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我、我愿意陪在大公子身边为奴为婢,当大公子的真心人!”
樊子期讶然抬眼,温和地笑着拒绝了,“诗澜姑娘只是在此处暂住,此后等姚公子来将你接走,天地之大,凭你的曲艺歌喉,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何必还做别人的奴婢呢?”
诗澜所陈述的那日详情和樊子期所得到的一模一样,让他有些失了兴趣。
难道席向晚风风火火在醉韵楼闹了这么一场,就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奶娘家早些年走散的亲戚?
这样的话,留着诗澜也没什么用了。
诗澜有些难堪,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樊子期误会,于是咬咬嘴唇,道,“其实,被席大姑娘买走的那个侍女,一直以来我能好好唱歌,也都是受了她的恩情,如今她不在身边,我再唱曲子,也不会有以前那般动听,否则来晋江楼中这么久,我早就已经在大公子面前献丑了。”
即便诗澜说地推三阻四,樊子期又哪能听不出诗澜话中的意思——名动京师的第一歌女,居然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连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
樊子期顿时更加对这个女人没有了兴趣。
诗澜却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接着解释道,“其实最开始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可谁知道那个女人明明被人毁了容,唱起歌来却那么好听,我便想,这不是暴殄天物吗!于是便……”
樊子期却猝然捏住她的手腕,半个身子都越过了桌面,他向来和煦温文的眉眼间闪烁着一种令诗澜毛骨悚然的光彩。
“你刚刚说,那个女人,既毁了容,又唱歌动听?”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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