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还真像是误闯了不改进地方的异类, 雷霆名声在外,人人对他印象就是一尊冷漠无情心狠手辣的杀神,官场上的人到也罢,后院的妇人们对他只会更为畏惧, 原本还三三两两说着话的她们在认出了宁端之后立刻聚拢在一起, 简直像是要抱团取暖似的。
好在席存林带着三个儿子很快赶到,席元衡率先上前将宁端解救了出来,和他们兄弟三人站在一块。
只是这样一看,宁端就仿佛是席府的自家人似的, 坐在了笄者家人的位置上。
席元清扫了宁端一眼,他回汴京之后,因为朱家的案子,已经和宁端碰过几次面, 然而出于兄长的独特视角, 对宁端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席向晚的兄弟们多少都经历过这一关,只是席元坤如今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席元衡暂时妥协, 只有刚回来的席元清, 对着宁端鼻子不是眼睛, 偏偏宁端从官职品级都压了他一头, 就连办案都要事事请求宁端的同意,让席元清好不气愤。
尽管宁端这几日从来公事公办, 席元清挑不出一点错来, 这也不妨碍他排斥宁端。
见到宁端脚步顿了顿才落座, 席元清面带笑容张口道,“怎么,副都御使不觉得自己是席府亲眷?”
宁端闻言侧脸看他一眼,神情冷淡,言简意赅,“时候未到。”
他想的却是,席向晚的三兄弟里,原来最像她的是她二哥,几乎都有些秀美了。
“早晚就是。”席元清眯眯眼睛,声音轻得只有他们附近几人能听得见,“还是说,你存了反悔的心思?”
宁端敢说一个是字,席元清保证他站起来就捋袖子打人,甭管打不打得过,人多一起上就是了!
“绝无。”宁端淡淡道。
只要席向晚不主动说要解除婚约,宁端思忖自己是绝不会主动提的。
哪怕是假定亲,那也是……一样的。这天底下除了三个人以外,人人见了他,都会将他们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席元清这才勉强满意地哼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今日穿了一身正装的嵩阳长公主已经起身去盆边洗手,立时将嘴闭上了。
嵩阳长公主倒还真是第一次给人加笄当正宾,虽说毛遂自荐的时候极为爽快,事后却和宁端一起补了不少功课。
毕竟一个当正宾的不知道怎么当正宾,另一个去观礼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宾客。
即便已经将及笄礼的一切牢牢记在了心中,想到她即将要梳头加簪的那个姑娘对宁端来说有多么重要,嵩阳长公主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还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这辈子,做了许多错的事,可其中最对不住的……就是宁端了。因此宁端喜欢的,嵩阳无论如何也想碰到他面前,宁端想要护住的,嵩阳便连一点委屈也不愿意让那人受。
见到席向晚身着采衣采履缓缓走来时,嵩阳长公主轻出一口气,将慈爱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恍惚见到了十五岁那年的自己。
只不过,十五岁之后的席向晚和她,必定能走上不同的道路。
嵩阳微微笑着受了席向晚的礼,拿起梳子跪坐在她身旁的时候,美滋滋地想着,无论用上什么办法,她也要将这两人撮合成了。
将来的孙子孙女不知道得长得有多可人啊!
席向晚却不知道身旁长公主心中转的念头,在听说这位长公主曾经的轰轰烈烈情深缘浅之后,她对这位地位尊崇的妇人多了两分怜惜。
以席向晚侯府嫡女的身份,及笄时三加是理所当然的,因而不得不按照礼制,梳头后一加、更衣,再出来二加插上发钗,回头再去更加……往返三次,才换上一身华服,头顶华丽的拆冠,向周围宾客一一行礼拜谢。
这之后,席府下人便上来有序地将及笄的用具撤去换上了酒席。
席向晚知道这儿原是自己要喝酒的,在旁担任赞者的齐氏倒了递到她手中的酒杯里却是白水。
席向晚轻抿一口,有些疑惑,但还是按照步骤将剩下的酒液倒在了地上祭祖,又用了少许吃食,才跪到父母身前,听他们训讲。
王氏是早有准备,虽然红了眼圈,但好歹说了几句才开始掉眼泪,席存林却是紧紧绷着脸没说一句话,怕自己比王氏还忍不住,大庭广众下哭了实在不好。
礼成之后,席向晚轻出一口气,被王氏亲手扶了起来,再度转身对含笑注视她的嵩阳长公主深深一礼。
她知道这位长公主亲自出面,就是对她和席府莫大的照顾了。
永惠帝虽然已经驾崩,嵩阳的地位却是不会动摇的。
宾客们留下贺礼后纷纷去到外厅,王氏带着齐氏仍去招待他们,留下的酒席则有下人收拾。
席元清起了身正准备离开——他可是请了休回来的,还得赶着出去接着查案,时间紧迫,四皇子又亲自盯着,不紧着些哪行——结果却见到身旁的宁端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挑眉,“副都御使还有何指教?”
“二哥!”站在不远处的席向晚立刻耳聪目明地回过头来,嗔怪道,“哪有你这样阴阳怪气的。”
席元清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阿晚,我才是你的亲哥,你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话刚说完,席存林已经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沉着脸骂道,“口无遮拦!”
席元清:“……”得,妹妹不帮着,母亲叨一顿,父亲骂一顿,这家里根本没有他的地位。
两句话的功夫,席向晚已经拖着一身繁复的宽袍大袖礼服走到近前,知道宁端不走必定是还有话要说,便道,“我们去那头说。”
“你看看,阿晚和他都‘我们’了!”席元清在背后小声对兄弟们抱怨,“哪来的什么我们!”
席元坤却道,“我觉得很好。阿晚喜欢、又全心待她的,就最好。”
席元清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眼下的势头看起来四皇子十有八九是要登基,宁端作为先帝钦定的辅臣和四皇子的心腹,很快就会平步青云,那时席向晚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尽管宁端家中没有亲人,他的准重臣地位也够弥补这一点了。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席元清看未来妹夫不爽。
他哼了一声将脸转了开去不看已经走远了的席向晚和宁端。
走到了无人处,宁端才开口道,“我替你准备了贺礼。”
席向晚只当他说的是所有来观礼的宾客都会带上以示祝贺成年的礼物,点头笑道,“劳烦你特地来一趟了。”
宁端却在一棵梅树前停了下来,他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方盒子,递到了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讶然,毫不忸怩地接了过来,正要打开,转念一想却又没用力,“让我猜猜……我及笄了,你送我印章?”
宁端摇头。
一猜不中,席向晚暗自可惜,手指上使了两分力,正要将盒子直接打开,宁端却伸手阻止她,将她横着放的盒子竖了起来,“这样开。”
指节与指节在不经意间撞到一起,一触即分,热得发烫,比曾经席向晚抱这个人时所接触到的温度还要炙热三分。
宁端很快收回了手去,席向晚却又愣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将盒子的盖儿从上面抽掉,见到被固定在盒底的小雕像,诧异地稍稍睁大了眼睛。
雕像通体雪白,是个头身一共三截的小雪人,看起来幼稚又粗糙,可席向晚只用看的就知道这块玉的原石有价无市。
她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雪人,察觉这玉居然还是冰凉凉的,和一个月前的雪人更像了。
纵然席向晚想尽方法维护院子里的那个雪人,可雪停了之后又出了几日太阳,谁家雪人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前几日已经塌得不成样子,席向晚才可惜地决定让它寿终正寝。
推了雪人又将雪扫走之后,席向晚遗憾地将这事儿在信中告诉了宁端,也就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却不想宁端记在了心中。
席向晚望着雪人,察觉宁端的视线仍然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却沉默地一言不发,好像担心这份礼物会不讨她欢喜似的。
空荡荡的园子里只有席向晚和宁端两个人站着,她张了张嘴,曾经能在岭南几句话就将分家族老说得跪下磕头认错的那张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胸口里那颗遇到无论什么险情都能镇定以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快要将席向晚全身的血液都带得沸腾起来,烧得她的理智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不计代价,她都要回报宁端的这份看重和关爱。
重活一世,家人已经平平安安,走上新的道路,席向晚所担忧的,就只剩下了眼前的未来首辅。
“是我抽时间做的。”宁端凝视席向晚半晌,见她久久不语,对这份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礼物所吱声出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熟雕工,做得粗糙,如果你不喜欢……”
“我喜欢的。”席向晚打断了他的话,她低喃着将雪人收进掌心里,轻叹着道,“这是我今日收到最喜欢的贺礼。谢谢你。”
宁端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我见你前几日推了雪人,似乎闷闷不乐,就想到——这个雪人不会融化,但性凉,不要贴身带着。”
席向晚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雪人的眼睛鼻子,突地抬头道,“等我三月出了丧期——”
“副都御使!”席元清的声音突然从后头传来,他的话里隐隐有些焦急,“抓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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