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拨人是在徐郡以北的一座驿站中碰上的, 万松柏同志还是派头十足,将军肚一点没小,八字胡依旧油光水滑,随身的侍卫家丁婢女庖厨外加两名侍弄猎犬的师傅一个都不少——少商头一回觉察出老万伯有那么几分世家老公子的气派了。
看着自家老爹这幅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死样子,万萋萋气的两眼嗖嗖直冒小刀,射它一个天女散花肚皮开花,看看她亲亲老爹还嘚不嘚瑟的起来!
“阿父!你还这么悠闲!你知不知道我……”
“好了。”万松柏威严的打断女儿,“有话进屋里说。”
少商暗掐了万萋萋一把, 万萋萋只好强忍怒气跟着程家兄弟进了屋——驿站中最好的一间房。一俟屏退周遭,万萋萋就迫不及待道:“阿父, 你知不知道……”
“我都知道了!”万松柏道,然后他转向程氏兄妹三人, “圣旨四日前由快马加急传送到我处, 不过你们阿母的密报五日前就送到了。我什么都知道了,这天厌地憎的黄闻, 老子与他无冤无仇,居然莫名其妙的来陷害我!等老子回都城面圣, 非狠狠告他一状不可!”
一听这话,少商心头一松, 喜道:“如此说来,那黄御史所奏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了?伯父您并未荡乱法迹为祸百姓了?”
万松柏一拍案几, 气势万钧的喝道:“你伯父是那种人吗?!”
“阿父你好好说话, 别吓着我阿妹!”万萋萋紧张的护在少商跟前。
程少宫有气无力的挨着火炉, 尽力伸张手掌取暖, 嘟囔道:“且吓不着她呢。”
“我为何两日前才启程,因为我不能两手空空的去面圣啊!那姓黄的狗剩说我强掳民女……哼,我如今手上拿着辖下几家大族的联名保书,声言绝无此事。我看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女稚儿可怜,就找了些德高望重的老丈老媪帮忙收留照看罢了。我能看上那些可怜女子?行行好,一个个面黄肌瘦,骨如柴木,老子是瞎了还是疯了!”
“还说我圈占民田?徐郡是什么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吗,七成是山地,七成!屯田垦荒都来不及我还圈地?圈起山地来作甚,掘出山石沙土给他黄闻垒坟头啊!”万松柏嘴毒起来也是很可观。
“是以伯父也并无占地圈地之事?”程少宫皱眉道。
万松柏道:“圈占田地无非两个用处,一者有获益,能耕种或开矿,二者围造庄园,我这郡太守是能做一辈子还是怎样,圈徐郡的地是要作甚!”
少商察觉出异样了,看了双胞兄长一眼:“……这样容易辩白的事情,那黄闻为何要弹劾伯父?莫非…伯父与他有仇…?”
万松柏一下哑了火,踌躇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扭头问身旁一名中年老仆,“阿福,我得罪过那姓黄的么?”
万福是万家世仆,从小就做了万松柏的随从,累至如今的成了大管事。他也有些犹豫:“……应该没有吧,咱家与黄大人并无往来啊。”
“这可难说的很,阿父脾气大,嘴上又没把门的,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说不定也不知道。”万萋萋翻了个白眼。
“也说不定是你在外面得罪了人,连累了你老父!”万松柏指着女儿骂。
程颂思维比较直接:“既然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咱们还是尽早赶回都城。伯父面圣后将事情说清楚,再找老夫人和阿母细细商议。”
万松柏大力拍膝,毫无负担道:“没错。就算萋萋的大母想不通,你们母亲那脑子,一个顶人家十个,定然能想明白。咱们今日稍事歇息,明早就启程。”
众小辈齐声称喏。
一路上来,少商所忧之事莫过于万老伯究竟有没有犯下不法之事,如今听了这番解释,她心中大定,于是当夜睡的喷香酣熟。次日清晨,车队起行,万松柏急着面圣喊冤,便提议取近路,反正两拨人已汇合,也不怕错过了。
于是,除了程少宫继续缩在车中,其余几人都骑在马上,说说笑笑就过了一日,夜晚在山脚下安营扎寨,清早继续赶路。
“这里离寿春那一带不远,嫋嫋啊,你不去看看凌不疑吗?”万松柏腆着肚皮打趣起来。
“不去!”少商一口回绝,“好不容易没人管束…咳咳,我的意思是,男儿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凌大人此时正在为国操劳,我怎好去打搅…”
万萋萋哪里不知道自家把子的心事,笑嘻嘻的去看程颂,程颂扮了个鬼脸。程少宫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啊,有本事装的凌大人也信你。”
少商翻脸道:“你当初不是嫌弃阿垚天真没主见吗,现在给你送来了凌不疑这位妹婿,你岂非喜不自胜?以后他再来家中用饭,你就陪着我们一道吧!”
程少宫正要回敬两句,忽的空中射过一支冷箭,险险擦过马车,随即四周呼哨声四起,前方的侍卫们大喊起来——“有劫匪!”
这次与滑县那回不同,少商上头有万松柏老同志,左右有两位兄长,还有万萋萋也是自小精通骑射,是以她并不如何担心。
只见前方蜂拥而来了五六十号匪徒,穿的五花八门,有做猎户打扮的,有做市井短打的,还有穿戴陈旧盔甲的,每人脸上都蒙了黑布。
起先众人并不如何紧张,毕竟自己这边加起来差不多有百余号人了,谁知这批劫匪竟出乎意料的扎手。侍卫们箭簇齐射,他们懂得用藤编盾牌拼起来抵挡;侍卫们骑马冲杀,他们懂得支起长矛拒马;待到近身搏斗时,匪徒们居然劈挡砍杀腾挪自如,各个都武艺不弱。
两边激斗了大半个时辰,随着敌方首领呼哨一声,匪徒们退的干干净净。
万松柏领着程颂前去检点伤亡,程少宫则持剑护卫在少商身旁,疑惑道:“这年头劫匪都这么嚣张了?青天白日就敢打劫官兵!”
少商道:“是呀,这劫匪也蛮奇怪的,都不先吆喝两句‘此山是我开’什么的。”
万萋萋凑过来道:“也许他们想先杀光了我们,然后好抢走全部财物?我和阿父以前在外面时,也遇到过凶残的山匪。他们是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赶尽杀绝,避免漏了踪迹,让人去报官府。”
少商觉得很有道理。
这时,凌不疑留下的那队侍卫的首领忽上前来,他向少商拱手道:“启禀小女君,情形不大好,卑职请求去讨救兵。”
“情形不好?不是大获全胜吗。”少商不解。
那侍卫首领道:“小女君,您看看咱们如今所处之地。”
少商等人环顾四周。此处正是一座山林中间的夹道,两边皆是密林。少商还不明所以,程少宫已沉声道:“林密山深,夹道细长,阿父说过,这种地形最易设伏兵。”
那侍卫首领一拱手:“公子明鉴。那贼匪虽被打退,可他们只留下一二十具尸首,我们却伤亡了三四十号人。死的也就算了,就地掩埋,来日再做计较。可那些伤者呢,难道丢弃在这里。可若要分人手照看他们,就又得损耗些许战力。在出这座山前,倘若再有伏兵,我们甚难抵挡。”
少商大是惊异:“难道,那些劫匪还会再来?不是都被打跑了吗。”
侍卫首领道:“不来最好。可我们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方能周全。小女君若有个闪失,我等万死莫辞。”
少商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郑重道:“那我们向谁讨要救兵,昨日离开的那座驿站我看也没多少人手。”
侍卫首领道:“徐郡地处寿春西北,崔侯的大军是从北向南对寿春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我们派轻骑从北面直取即可,不计遇到哪路人马,只要亮出少主公的名号,他们总肯派人来救的。”
少商心里明白,立刻叫人从车中拿出笔墨绢帛,手书四封求救信,落款处盖上凌不疑留给自己的那枚私印,火漆封囊后交给四位矫健的骑士。
目送四骑飞奔离去,万萋萋笑道:“说不定要白费些许你家郎婿的人情了。”
收拾完毕,万松柏也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喝令车队赶紧前行。疾走大半日,眼见天色渐暗,即将走出这座阴沉的山林,谁知左右两面的密林中再度冲出劫匪打扮的蒙面人,前后围抄,正形成一个包夹之势。
不消言语,即可又是一片杀声震天,这次少商笑不出来了,看着己方死伤愈加严重,而敌方却有条不紊的慢慢逼近,业已亲身搏杀的万松柏和程颂都已是满身血迹,脸上汗污夹杂。
这时就显示出凌不疑麾下护卫的心理素质了,打到这个田地,他们依旧沉着冷静,那侍卫首领还指挥众家丁慢慢收拢圈子,边打边退,躲入山林。
到天色漆黑时,这波劫匪又被打退了。检点死伤,哪怕算上程氏兄弟,如今剩下的还有战力的不足三十人。
那侍卫首领指挥众人躲入山林中一处巨石山洞,又叫人将完好的马车拉上来团团围住,以做拒马栅栏,并熄灭火把灯笼。少商问:“前面就能出山林了,我们为何不冲出去。”
不等那侍卫首领开口,满脸血污的程颂疲惫道:“如今我们人少,贼人却不知还有几何,到了地势开阔之处,我们更加死路一条,还不如这里有遮有蔽,加上天黑林密,他们暂时不敢过来,可是等到天亮……”
少商明白了,心中发寒。
那侍卫首领宽慰道:“小女君莫害怕。兴许天亮时,援军就来了。”
少商还没喘出一口气,忽听牛皮帐篷那边传来万萋萋的惊呼——“阿父,阿父!”
少商和程家兄弟立刻起身飞奔,钻进牛皮帐篷才看见幽幽的灯火下,万松柏满身是血的躺在担架上,发出微弱的□□。万萋萋哭道:“适才管事将阿父抬回来的,说是胸口中了一刀,后背还被重重锤了一下。”
少商还好,程家兄弟却是自小由万松柏看着大的,两家情谊深厚,犹胜血亲,兄弟俩双双伏到担架前呼唤起来。
万松柏艰难的睁开眼睛,一把握住程颂的胳膊:“是,是我大意了,应该宁肯绕远路的…怎能,怎能走这条路…”
程颂眼中流下泪来,程少宫脸白唇颤,两人均无法言语。
“这也不能怪伯父。”少商叹道,“如今北面都是崔侯的大军,彭逆就算要逃也往南方逃去,届时就有我家阿父立功的机会了,谁能想到这里会冒出贼人来!”
“你…你们得走…”万松柏牢牢捏住程颂的手腕,赤红的眼眶满是自责和懊悔,“贤弟统共四子一女,如今一大半都在我手里,我…我不能让你们都折在这里…我死了也没脸见贤弟…你们摸黑下山,骑快马走…”
守在牛皮帐外的侍卫首领微微低头,与身后的手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明了——若是只护着小女君一人离去,他们倒有较大的把握。不过以那些贼匪凶悍的作风看来,留下这满地的伤残,他们只有死路一条。然而,若真到了最后地步,他们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万松柏话还没说完,程颂就高喊起来:“伯父说的什么话,若是我们只顾着自己性命逃走,就算活下去也没脸见人了!”他反手拉住万萋萋,“萋萋,要死我们就死一块!”
万萋萋热泪盈眶,扑在程颂身上,哽咽不能言语。
程少宫发了半天呆,望着万松柏怔怔道:“伯父,小时候阿父带我们入山行猎,我总要偷懒不肯爬山,你怕阿父责打我,就悄悄把我背在身上……”
思及往事,万松柏淌下热泪。
少商眼眶发热。
其实万老伯是个很疼孩子的男人,甚至也不怎么重男轻女,前面那么多女儿他都很疼爱,十二个女儿都好好的挑了郎婿,陪上丰厚的嫁妆送出门去。若非为了延续香火,他其实也不见得那么贪儿子。
万松柏心中感动无比,却依旧非要他们先走,最后两厢争执之下,决定再等一夜,待天快亮时若援兵还不到,小辈们就先走。
走出帐外,程颂低声对少商道:“小妹,待会儿我们分两路走。凌大人的侍卫护着你和萋萋走,少宫也一道;我会将伯父绑缚在背上从另一边走。”
少商心中酸楚,强笑道:“咱们能不能往好处想,说不定援兵就来了呢。”
程颂冷冷道:“我不能丢下伯父,可我们也不能死在一处。若是……,将来你们给我报仇!”说完这句,高大魁伟的少年转身就走,一瞬间,少商仿佛看见了程老爹可靠的背影。
这夜星月无光,寒冷寂静的山林中,众人默默等待。
子夜过半,正当众人昏昏欲睡时,前方传来轻轻的哀嚎声,少商倏然惊醒,之前在前面地上设置了不少竹签脚钉,莫非……还没等她想明白,外面再度传来搏杀声。
——那群贼匪居然不等天亮就摸上山来了!
少商无奈,只得拔剑在旁,由两名侍卫保护着靠在后面,眼看前面渐渐不敌,那侍卫首领顶着一身血污奔回来:“小女君,前面挡不住了,卑职等先护着你走。”
少商冷静道:“行,但要带上萋萋阿姊和我三兄。”
那侍卫首领一点头,扭身而去,没多久又回来了,却见他肩上扛着打晕的万萋萋,手里扯着昏头昏脑的程少宫。那边厢,少商看见程颂已将万松柏绑在自己背上,正欲上马。
影影憧憧的火光下,兄妹俩遥遥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少商抑制不住泪水,从喉间低低发出一声‘二兄’。
正在此时,不远处天际忽升起一片绚烂的烟花,金紫橙红的火星在空中形成一个奇诡的图形。那侍卫首领大喜过望,高呼道:“是少主公,少主公来了!……兄弟们,再撑一撑,少主公带人马来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中也取出一个黝黑细长的筒状铁器,然后朝天高举拉动引信,一朵巨大绚丽的烟火瞬间腾空而起——这次少商看清了,天空中是一只狰狞彪悍的兽首。
有了信心,己方众人顿时勇气大增,程颂赶紧放下万松柏,投入战局,一时间山林中杀声如雷轰鸣。不过多久,由远及近传来隆隆马蹄声,这座平缓却茂密的山林仿佛被放在簸箕上筛动的蔬菜,树叶上堪堪凝结成型的露珠纷纷滚落下来,沾湿众人脸颊衣衫。
待骑兵群映入眼帘,少商立刻看见当前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以及他手上那对人间凶器。
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兽纹破云战斧,据说这是皇帝以万金为酬,请前朝铸铁大师以玄铁亲手打造,斧刃犀利锋锐,血不留痕,斧身两面都雕刻有嗜血待食的凶兽,斧柄偏长,分开时可作短戟,连结时可作长兵。
若是当初凌不疑手中那把赤凤鎏金戟恰似一轮华丽美艳的金乌,耀眼的光芒之下无人能挡,那此时这对漆黑的战斧便是铁血幽灵,沉默而嗜杀。
凌不疑动手从不花哨,只是简单挥动劈砍,随即周遭便是一片血海翻滚的杀戮,犹如死神挥动镰刀般收割着生命,浓烈的血迹溅上了他白皙的面庞,森然冷漠。
少商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杀人的样子,心中莫名的恐悸惶惑。
前面肃清开来,原先站在少商身旁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几步,单腿跪在自家少主公的马蹄前,只有那名侍卫首领没离开少商左右,而是跪在她身旁。
凌不疑将右手战斧也交到左手,然后缓缓下马,站在离少商十余步远处,冷冷的看着她。
程少宫头不昏了,他咽咽口水,有些羡慕靠在山石边昏睡的万萋萋,然后很有求生欲的退开几大步,把舞台让给男女主角。
少商手足无措,她知道男人很生气,但不知道怎样让他别这么生气了。他现在是有军务在身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放下什么重要的任务过来救自己。
当初凌不疑离开都城时她答应过要‘乖乖等他’的,结果……
她暗下决心,倘若他要斥责,就让他骂好了,倘若他还是不解气,打几下也可以。
“……过来。”凌不疑道。
少商呆呆的看他。
凌不疑抬起犹如血染的右手,朝她招了招。
少商忽觉满心委屈,裙袍翩然如飞的扑入他宽阔的怀中。
凌不疑握着双斧的左手垂在身旁,右手抚摸女孩的头发和后颈,叹道:“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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