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沈昼叶,出去。”
陈啸之的声音自牙缝里透了出来。
沈昼叶一愣, 完全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她看见包厢的灯光下, 陈啸之的眼睛赤红着, 几乎能滴出血来,像是快被压垮了。
沈昼叶直觉不能这样走, 她抬起头,看向陈啸之, 试图问他为什么。
“出去。”
陈啸之哑着嗓子重复道。
沈昼叶“可是”
陈啸之抬起眼睛, 冰冷如铁地说“出去, 现在回家。”
李磊醉意朦胧,对陈啸之道“我他妈的想起来就生气你说, 小陈, 我是有坏心的人么”
沈昼叶“”
周鸿钧老师收回目光, 淡淡地道“走吧,小沈。扶我下。”
沈昼叶应了声是,却又忍不住扭头看向陈啸之。
包厢的灯落在他的身上, 这男人周身冷硬,写满拒绝,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不容推拒,冰刀样的眼眸看向一旁的李磊。
周鸿钧院士伸出了手。
沈昼叶一愣, 扶起旁边消瘦的老人, 又拿起了自己的包。
他不让我在场, 是要做什么
可是无论沈昼叶怎么想, 她都想不出任何答案。她又看了一眼陈啸之,只看到那青年近乎发疯的、赤红到濒死的目光。
醉苏楼外,长街灯火通明,大雨滂沱落于世间,漆黑而又铺天盖地。
门口的侍应生一身粗布短打,肩上还搭了条雪白毛巾,殷勤地将门帘一撩,让那女孩和老人搀扶着走进湿润温暖的雨夜。
“小沈。”
天穹之下黑沉一片,周院士在其中和善唤道。
“诶周老师。”
“明天。”周院士声音苍老“明天,我给你空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然后老师又道“下午一点,我等你,咱师徒俩在你出国前好好聊聊。”
沈昼叶乖乖应答“好。”
然后沈昼叶道“老师我送您”
“不用,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帮我叫个车吧。”周鸿钧老师笑了笑“滴滴那个玩意我怎么都用不习惯,老是定位不准确,惹得司机天怒人怨的学也学不会。”
然后周院士一笑,不无自嘲地说“确实人年纪大了之后,再怎么努力去学,也总会被时代的浪潮落在身后。”
沈昼叶笑了起来“哪能这么说呢。咱们学院里比您更紧跟潮流的老头可不太好找。”
周院士带着笑意问“是吗。”
沈昼叶点了点头,掏出手机给她的大导师叫车,这个点西二旗互联网公司下班潮颇为恐怖,附近滴滴调度不过来而在等车时,老人垂着眼睛缄默不语。
然后,周老师生起皱纹的嘴唇一动“无论怎样,小沈。”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问“嗯,老师,怎么了呀”
“对不起。”
沈昼叶“”
周鸿钧院士在倾盆大雨中,沧桑地道“怀昌将你交到我的手里,是让我教导你、指引你,关于其中的含义,我一直没有细想过。发生这些事,是我照顾不周。”
雨水冲刷大地,楼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喧嚣声。
“对不起。”
那老人痛苦至极、近乎认罪地道。
沈昼叶是步行回去的。
原因无二,西二旗的互联网民工们九点下班,整个海淀区的出租车就像一口水缸,瞬间被996的毕业生们抽得一干二净,而沈昼叶又总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就算有车也不想上去。
好在今晚吃饭的地方,与她奶奶家的距离其实算不得太远,走几步路,再横跨母校校园即可。
暴雨冲刷着这座城市,像是要将一切苦痛洗刷殆尽。
沈昼叶撑着自己印着小黄鸭的雨伞,走在茫茫黑雨的本部校区之中。
她在这里度过了七年。
长夜里梧桐叶垂着,花骨朵顺水向东流淌,沈昼叶天蓝色的裙子被雨打得透湿,黏在腿上,沈昼叶走了两步觉得有点儿累,便将裙子撩了起来,稍微打了个结。
沈昼叶觉得眼眶发疼,忍不住一揉,揉出一手的泪水。
我到底在哭什么呢,沈昼叶茫然看着手背上的水珠。我是在哭我终于被人看到、终于被人追究的苦难么还是在哭我终究无望的、持续了十年,甚至还将持续下去的爱情
可能两者都有。
那眼泪里既有解脱,又有亘古沉默的伤痛。
她一路哭一路走,每走一步,原先灰败的沈昼叶就剥落一分,现出另一个年轻锐利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残骸掉进身后的水里,化为与地球一体的灰烬,可是她每走一步,就痛得像是在流血。
沈昼叶路过自己泡了数年的实验大楼。
实验大楼灯火通明,她师弟师妹的办公室亮着长明灯,又被梧桐掩映着,梧桐树叶漆黑,那些年轻人里爆发出一阵灵感迸出的欢呼,落进沈昼叶满是泪水的眼底。
我好起来了,他们也会的。沈昼叶泪眼朦胧地祝福他们。
他们也会的。
沈昼叶穿过雨风凛冽的未名湖,湖面在风雨中激荡,像是千百年来学者的咆哮。
她路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路过化为石头的蔡元培先生,路过乾隆诗碑,她路过历史和将来。
路灯微弱地落在地面。沈昼叶小高跟鞋湿透,连卷发都湿淋淋地披在脑后她看上去极其狼狈,脚尖重重地落在盈满光又落着雨的水塘之中。
在花神庙的门洞前,沈昼叶与一个高个的年轻人同行。
那青年人最多不过大三,踩着双aj1 chica,说话带着点儿江南口音,沈昼叶跟在他身后走,依稀听出他是那所沈昼叶第二备选的大学的数学系学生,是来参加丘成桐大学生数赛的。
青年语气相当闲散,隔过雨水,道“也还行吧,感觉不太难,和io差不多吧。”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想,丘赛还是比io难点儿的,做起来稍有吃力。
长夜辽阔,雨水茫茫,沈昼叶哭得鼻尖儿都酸了。
然后。沈昼叶听见那个青年说
“肖然,我快疯了。”
“我他妈每天都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年轻人路过临湖轩时声音发着颤。
“我这样到底是要做什么”年轻人问。
你会好起来的。沈昼叶心里酸软地祝福这个陌生人。
这是上天给敏锐者降下的奖赏与诅咒,是他亲手赐予的、来自伊甸园的善恶之果,是智慧和聪敏,是无所不能。然而如果那个被启蒙者找不到人生的风向,善恶果就会成为如骨附蛆的噩梦。
可是你会好起来的。沈昼叶走在雨里,泪眼朦胧地祝福走在她身前的、素不相识的青年。
沈昼叶真的觉得太痛了像是连人生的一部分都被剥离了出去。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重生。那些老旧的羽毛剥离去,不死之鸟在火中涅槃,血肉鸟羽一层层地落在地上,化为身后沈昼叶走过的路。
可是,真的太痛了。
陈啸之。
沈昼叶穿着那件适合穿了去见最爱的人的裙子走在雨里,捂着胸口,几乎是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样貌。
沈奶奶家,离ku不远。
沈昼叶在黑夜中穿过校园又走了几步,便在漫天飘落的雨水中,走回了奶奶家所住的小胡同。
宜春胡同几乎都快搬空了,完全不复小时候的热闹,有也都是怀旧、不愿动迁的老年人。
沈昼叶穿过胡同口时老杨树在雨中招展,她路过儿时玩伴的家门,看见他家门红漆剥落,火红对子褪成了浅紫色,破破烂烂地挂在雨夜里。
去哪了呢。
沈昼叶微一叹息,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推开了奶奶留着的小门。
院里月季凋败,满地零落成泥的花与枝。
沈奶奶年高困乏,早就睡了,只给沈昼叶留了小门。她草草地接了点水将脸洗了,又用洗面奶卸了妆,回了自己的厢房。
厢房里有一股湿润而怀念的味道,老黑书桌上一盏绿台灯,沈昼叶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泪水,又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摆在书桌上的、烫金的通信本。
沈昼叶“”
她拧开台灯,钨丝灯泡一跳,终于亮了起来。
沈昼叶从头读起那些通信。那些从十年前寄来的、她寄去十年前的所有的信都整齐而鼓胀地挤在书页之中,有种岁月特有的残酷与柔软。
她读到自己安慰小昼叶,让她和自己一样走出丧父之痛,让她适应环境,让她融入新的集体,找到新的朋友又读到小昼叶参加人生第一次竞赛,和陈啸之相遇,在医院被陈啸之抓住手,读到后来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沈昼叶读到自己的劝诫,又读到年少的反抗。
我对你很失望。
那你现在还对我失望吗
沈昼叶用力揉了揉眼睛,她觉得世界又温柔又疼痛,往后翻,在最后一页,她看见自己许多天前,夹进去的一页本子纸。
「我现在很好。」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一切都发生了,可那一张小小的本子纸,再也没有被传送过去。
这场通信背后是什么是结束了么
沈昼叶闭上眼睛,泪水不再涌出,她无意识地捂住胸口,在昏暗的灯光中问十五岁的昼叶,你还好么
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我,过得好么
二十五岁的无从得知。
本子缄默如石,平静得像银魂片头的乌尤尼盐沼。可是当沈昼叶将手放上去时,本子深处传来一股脉搏般的暖意。
沈昼叶泪水吧嗒一声,滴落上去。
“我好疼。”
女孩子在空荡荡的厢房里、痛楚地喃喃自语“我好疼啊。”
窗外大雨倾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沈昼叶抽噎着坐在老桌子前,原先漂亮的裙子往下滴着水,狼狈至极天然卷遇水更卷,蓬蓬乱乱,犹如受了伤的孩子。
她坐了许久,时针过了十二点,凌晨大雨更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而来。
“”
沈昼叶一眨眼睛。
长夜漫漫,灯火一盏,那本子与她相对着。
沈昼叶“唉。”
她长长地、近乎崩溃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上床睡觉。
正是那一瞬间
沈昼叶的手机嗡地响起。
沈昼叶眼眶里还带着泪水,呆了一下,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个北京010区号打头的座机在深夜两点的时间,给她打来了电话。
沈昼叶“”
这是干嘛,怎么这么晚了还带打电话扰民的
但是反正没睡沈昼叶纳闷地按了接通,“喂”
“”那头是个颇为烦躁困倦的烟嗓大叔“喂,是沈昼叶小姐吗”
沈昼叶揉揉哭红的眼睛“是我本人。请问您是”
“”
“啊,这样啊。”那大叔一顿。
响雷在天空炸响,大叔又停顿了下,负责地道“虽然很晚了,天儿也鬼,但还是麻烦您过来一趟。”
“”
“成府路这边儿,那个派出所。”
沈昼叶一呆“啊”
大叔简短地道“麻烦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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