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我想了很久,我们分手吧。”
外面暴雨倾盆, 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说完这句话, 抬头望向陈啸之。
沈昼叶清楚地知道自己眼圈儿正发着红她心里都要碎光了, 那点春天的花儿被她连根拔净,连一点都不剩。
可是, 人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另一半的。
而且,人生除了春天的花、爱情之外, 还有更多的远方。
“我不是对你有意见, ”沈昼叶酸涩地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是停留在原先的关系比较好, 复合是我太莽撞了,我们太难回到从前, 以后做朋友也好, 你如果看我不顺眼的话, 我也可以去换个导师。”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青筋凸起,双目赤红地看向远方。
沈昼叶那一瞬间, 以为陈啸之也快垮了。
她竭力忍着哭腔,在暴雨敲击车顶之声中,对陈啸之说“不是你不好, 是我不合适。我们都从原点走开得太远了。就算我想找你叙旧也不知从何叙起,怎么都觉得陌生。”
“我想要的, 你给不了”
“你想要的, ”沈昼叶嗓音里带着哭声与停顿, 道“我也拿不出来。”
“所以”
沈昼叶顿了下, 带着鼻腔说“我”
我们分手吧。
陈啸之却忽然抬起了手,示意她别说了。
雨水贯穿天地,前路蒙蒙,方向盘前的陈啸之平静中蕴含着颤意,道
“你是认真的”
沈昼叶极力忍耐着声音中的酸涩,清晰地答道“是。”
“”
那一刹那世间静谧,耳边唯余雨水落于车顶的、绵延不绝的敲击声。女孩子不再敢看陈啸之,别过头拼命忍住将夺眶而出的泪。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陈啸之喘着粗气,无声地拧了下钥匙,汽车引擎发动,车灯映亮前路。
沈昼叶听见沉默的空间中,传来陈啸之细微却又粗重、近乎痛苦的喘息。
陈啸之和她一起,缄默不言,像一脉沉默的山岳。
是默认了。
沈昼叶别开眼,只觉心里的石头终于坠下,心里空得发疼,眼眶发酸。
她望向窗外万物不可见,唯有灰茫沉黯、风散不尽的雨雾,仿佛这世上不会再有放晴的那天,而那雾雨的尽头有一滴被倒映的泪水。
沈昼叶眨了下眼睛。
于是车窗中倒影的泪滚落了下去,啪地落在了沈昼叶如天空般蔚蓝的裙子上。
陈啸之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着目视着前方,驾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
像是个快垮了的人。
长街喧嚣,华灯初上,高耸路灯映着姹紫嫣红的霓虹与水洼,大雨倾泻其中。陈啸之所定的酒楼就是沈昼叶爱吃的那一口儿,却又迁就了周院士的习惯,定在了一家古朴的酒楼里。
陈啸之开车进去时门童礼貌地对他鞠了个躬,车在地库停稳陈啸之头也不回地开了车门出去,将车门重重甩上了。
地库的灯穿过挡风玻璃,昏暗而阴沉。
沈昼叶不打算带着泪光去吃饭,坐在空荡的车中擦拭了下眼角她哭过之后脸上不是很显红,只要擦干了眼泪珠儿,就没人能看出她放才掉过金豆子。
下一秒,副驾车门咔哒一开。
地库里,陈啸之扶着车门,声音沙哑地道“出来吧。”
“”
沈昼叶“谢谢。”
然后她与陈啸之一起穿过灯光暗淡的地库,站在了电梯前。
陈啸之穿着相当正式,足弓分明的牛津鞋上闪着光,剪裁合体的衬衫卷起袖口,现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
沈昼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半天冒出一句话“所以,我们是分了对吧”
“”
陈啸之沉默许久,终于近乎疯狂地动了下唇,对沈昼叶说
“嗯,分了。”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电梯叮咚一声到了b1,陈啸之胳膊伸展开,按住电梯门,无声地示意小前女友先进。
沈昼叶鼻尖儿发酸道“说起来,我还没和周院士吃过饭呢。”
陈啸之站在她身边儿,保持着熟人的距离,嗓音沙哑地道“周老师人挺好的,很随和,你普通吃饭就行了。”
“不过,你今天让我来,”沈昼叶涩然地说“是要干嘛呀”
“有事儿。”
“噢”
陈啸之沉默如山,过了会儿,又哑着嗓子道“你一会儿别乱说话,别打圆场。”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好呀。”
“那,”沈昼叶过了会儿又呆呆地问“我回加州之后需要换换外导吗”
“随便。”陈啸之微微粗重道“你对我的课题不感兴趣的话就换一个,感兴趣的话就不用走。”
“挺感兴趣的。”
沈昼叶诚实地道。
陈啸之嗯了声,接着电梯叮地一响,到了他定的包间楼层。
沈昼叶呆呆愣愣,抬起头望向他,好像在问他是谁先走女孩子的眼底清澈,像是个等待保护的、无法直面风雨的孩子,如她小时候如出一辙。
陈啸之那一瞬间感到痛苦已极。
是一种连灵魂骨肉都从心尖儿被剥离了出去的疼痛。
那是沈昼叶数个月来,头一回见到李磊。
他好像比之前更秃了点儿,也发了胖,显然是伙食不错,沈昼叶出于礼貌唤了声老师好而李磊并不是会在外人前发作的人,这点面子还是会给她的,便也和沈昼叶寒暄了两句。
“裙子挺漂亮的。”李磊不冷不热地道“挺久没见你的了,在加州怎么样”
沈昼叶正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他,陈啸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平静地说“挺好的。李老师您这个学生又勤劳又有天分,在我们课题组做得很不错。”
正准备找小碴儿的李磊干笑两声。
沈昼叶看向面向大门为尊、向左尊东的主客位上的周院士,惊讶地发现陈啸之还挺懂国内酒桌周鸿钧老师今天精神不错,平和地看着在座的三个人,灯光柔暖地罩了下来,笼在老人的面容上。
陈啸之作陪,与他们聊科研,聊回来后的待遇。
沈昼叶在一边夹菜吃,并不太参与他们的讨论,周院士偶尔应和陈啸之一两句,然后服务员上了酒。
“周老师,”李磊哈哈笑着问道“您喝点儿红的还是喝点儿白的红白都有,陈教授请客陈教授什么人啊,大手笔,花钱办点儿不带心疼的,老师您看,可都是好东西。”
周鸿钧老师并不看,温和地笑道“我年纪大了,什么没喝过,早就馋这个了。小沈,年轻人,你喝吗”
沈昼叶一愣“其实我挺想一醉方休的但是今天就算了,我也不喝。”
国内请客办事吃饭,大头永远落在酒水上,哪怕上最好的娃娃鱼最好的河海湖鲜,四个人也很难吃出三万块的账单但是要开酒瓶子的话,别说三万,十几二十都是能开出来的。
沈昼叶不懂看牌子,但总归认得飞天茅台的大白瓶她隐约记得现在茅台涨价涨的不像话,连带着股都在天上飞着。
所以陈啸之果然还是有钱
李磊这种人,给他喝二锅头都嫌浪费。沈昼叶腹诽。
于是陈啸之签了单子,和李磊酒杯一碰,喝起了酒。
然后沈昼叶发现陈啸之好像一个酒缸。
他特别他妈的能喝,喝了之后还面不改色,简直是想把李磊朝死里灌,偏偏他还带着个温温和和、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这杯您可得跟,”陈啸之笑着,面上连丁点红色儿都没,劝李磊“您不喝这个,可是真不够意思了啊。”
李磊“哪能哪能,陈教授面子能不给吗”
李磊馋酒,将酒杯喝完,倒着一扣。
“陈教授年少有为”
“当不起”
沈昼叶也不说话,隔着饭桌看着陈啸之拉李磊喝酒,觥筹交错宴饮不止她自个则和周鸿钧老师坐在一处,安安静静从碗里夹菜吃。沈昼叶越看他俩越烦躁,心想回头被李磊坑了别来找我哭。
他们是来专程喝酒的沈昼叶忽然觉得奇怪,可是这地方有周院士,还有我,一个身体欠佳的老人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两个人显然不会在这个场合动杯而且周院士才应该是这次吃饭的主体。
这饭局,不应该是来聊天吹水顺便吃饭,增进合作对象感情的吗
沈昼叶“”
沈昼叶看不懂。
她懂得的人情世故实在有限,对饭局所知也不多,只得扭头看向周院士周院士却也不恼,笑盈盈地夹虾吃,又给沈昼叶推荐这家的醉虾。
“挺好吃的,”白发苍苍的周院士笑着说“在美国可吃不到这样的虾,小沈,多吃点儿。”
包间里金碧辉煌,桌上一排酒瓶。
陈啸之一斤白酒喝了下去,居然半点儿不虚。
这青年明显酒量不错,醉意不重,只是脸上泛了点儿红,这青年一手给李磊斟酒,将他的酒盅满上动作娴熟而自然,按老人家们的话说,就是“有眼力见儿”。
李磊却已醉得不轻,脸都涨成了猪肝的红色,近乎酒精中毒。
“李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陈啸之几乎是个疯子,还在灌他。
“李老师,”他吐息中都是酒气,将酒一端,对李磊说“老师,您组里出了这么多成果,不只有周老师的照拂,更重要的还是您自己的努力,这杯下去您事业节节高升,万事如意。”
李磊喘着粗气道“喝这可喝不动了”
“这不就是水吗”陈啸之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勾着眼看向李磊“您喝不下去的话我陪您喝,您半杯我一杯,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是沈昼叶头一次看从小清醒得几乎与佛陀无二的陈啸之喝酒,但若要说得更细致些,不如说这是沈昼叶头回见陈啸之灌人。
简直,他妈的,是个疯逼。
陈啸之拿玻璃杯满白酒,酒杯一端。
他喉结一动,闷得一干二净,耀武扬威地看向李磊。
“”
沈昼叶吓得不轻“老师我去劝劝他们别喝了吧,太太吓人了”
周院士和蔼地笑笑“没事,年轻人想喝就喝去吧,喝点儿又怎么样我年轻也馋酒呢。小沈你平时不喝么”
沈昼叶一想自己在院里靠喝酒喝出的名声,羞耻地撒谎“不不喝。”
“喝点对精神好。”周院士乐呵地对沈昼叶说“读博压力太大了,我后来拿博士学位、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压力大到频繁宿醉,差点儿醉着酒见评委要我说啊酒对于博士生而言,就是必需品。”
沈昼叶感到耻辱“有、有时候也喝点儿,酒品不大能见人,酒量又浅。”
“压力实在大就多喝”
而他们对面,灌酒仍在继续。
陈啸之酒量是真的有点儿吓人。
他只中间去了次洗手间,回来时半点醉酒的样子都不剩,李磊却被他灌了个烂醉如泥,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无。
陈啸之自洗手间回来,在沈昼叶的椅背上一撑,沙着嗓子问她“吃饱了”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全程围观了陈啸之灌李磊的话,其实只有当他凑近的时候,沈昼叶才能发现他喝了不少陈啸之面上不显,身上酒味浓重,眼里有着极其深重的惫色。
陈啸之俯下身,带着浓厚酒气,低声问沈昼叶“给你点个果盘儿”
动作极其自然,是来照顾人的。
沈昼叶一愣,小声答道“唔不要了。”
陈啸之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分手了,周身僵了一瞬,接着惨淡笑笑,对沈昼叶说“好。”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开了瓶红酒。
李磊烂醉如泥,陈啸之仍像个疯逼一样灌他,周院士面前一盏茶,他慢吞吞地喝着,看着对面的人。
“这可是好酒,”陈啸之温文尔雅地笑道“李哥来点儿么”
沈昼叶那一瞬间意识到陈啸之连“哥”都叫出来了。这是极不自然的,陈啸之平时连对陆之鸣都鲜少叫出“哥”字,他会称呼李磊为哥么
李磊脸红得像血,大着舌头问“你你怎么不醉呢”
陈啸之温和地道“我上头慢。”
李磊贪杯,没拒绝,目光迷离,陈啸之给他满了上,灯光映着杯中血红的酒。
“李哥,”陈啸之也给自己满了杯,娴熟地开口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从零起步,花了没几年时间,就快成为国内的顶尖实验室了”
陈啸之那是明晃晃的闲谈口吻。
“周老师这么多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对下面课题组差不多是放养,李哥。说说呗,我也想听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晃晃地望向李哥。
李磊大概是真的上了头,嗤地笑道“学生啊,学生,小陈。”
“”
李磊醉醺醺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导师重要的不是科研水平,还是得会用学生要不然怎么说生源这么重要呢,沈昼叶一个本校生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陈,别看沈昼叶给我干了三年活儿,我是半点儿都看不中她,直肠子一个,半点儿不能成事”
“噢。”
陈啸之在灯光中抬起血红的眼,可是语气却是温柔到了瘆人的程度,犹如塞壬他温温和和地问“为什么”
“嗤,”李磊醉得几乎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了,却仍不忘那点被沈昼叶拒绝的故事,更不忘对沈昼叶的轻蔑“姓沈的那个做个事儿我就看不中,一点儿不懂变通,要不是那小丫头的确能干,我他妈早就把她撵出课题组去了”
陈啸之“”
被cue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尴尬,抬头望向周院士,却发现周院士不发一语。
老人清癯瘦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手里捏着他那杯碧螺春。
“周老师”
周院士一抬手示意沈昼叶先保持安静。
李磊醉眼朦胧“但是我没有,做导师就是得会忍受她怎么牛逼,不都是个学生么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我养的狗沈昼叶做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我的地方,花的是我的经费,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拿她文章,拿她成果,”李磊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灯光中说“她敢说一个不字么沈昼叶这样,她师弟师妹一样还是不敢说”
沈昼叶无声地闭上眼睛。
这世上充满黑暗,不公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处处可闻,但是只有灯亮起时才能被人看见。
陶崇元。
跳楼自杀的、身后留下五千余字血泪遗书的,姜东身。
长眠于地下多年的高岩同学。
不知身在何方的a同学。
还有数以千记的、经历过逼迫,或者正在经历的青年人们。
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们。
他们的名字当时听起来响亮,可现在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在公关与公众沉默的螺旋背后,在事情过去数年后的如今,大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众人忘记了他们所经历过的、所苦闷过的、自缢或从楼上一跃而下时所思所想的。
他们终究成为了互联网后的、焚烧殆尽的骨灰。
可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这所有人鲜活地存在过,存在着,哭过痛苦过,只是非常罕见地,他们头顶的灯在他们死后、在他们下葬时亮了起来。
因而,我们得以听闻,得以看见。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心里将陈啸之骂了几千遍,不愿继续自取其辱,沙哑地开口“老师”
周院士和缓地道“你别说话。”
老人停顿了许久,沙哑地说
“我在听。”
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腕表闪着炫目的光。
这青年头发凌乱,看不清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伸直手臂,点了下手机屏幕,又给李磊斟满了酒。
“然后呢”陈啸之清醒地问道“李哥,你拿走了她的什么成果”
李磊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乱舞“她研究生第二年那个,那个啥来着,”
“还有第三年那个专利,不过那都是小东西”
“今年”李磊醉醺醺地道“不过沈昼叶真的太他妈不识好歹了。”
陈啸之冷静得可怕。
他和周鸿钧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和沈昼叶分手的陈啸之双目都泛着红,整个人都紧绷着,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蕴着泪,拿着酒杯的手细微发颤,直直地望向周院士所在的方向。
“我没骗您。”陈啸之嗓音沙哑,对老人道
“您的学生们,也没有。”
沈昼叶终于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局。
她有一点儿想哭,心里酸涩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
他也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啊沈昼叶想,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陈啸之在倾盆大雨里,从混混们的手中救下她的那天。
十年岁月,仍然鲜明如昨。
只是陈啸之应该不会再诉诸武力了。他的年龄和阅历给了他更真切的复仇方式,武力只是一时之快,却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而下一秒。
李磊仍然醉醺醺的,人喝醉了之后口无遮拦,浑然不觉陈啸之做了什么,更意识不到在场还有他的老板,又大着舌头道“那、那小丫头片子就是不识时务。”
沈昼叶“”
“明明、明明”李磊惋惜地摇头晃脑“我也不、不想把她弄到那个地步的”
陈啸之“”
“明、明明还挺好看一小丫头,”李磊醉意滔天。
“他妈的挺挺烈,连摸个手都不、不乐意。”
“”
沈昼叶一时间头都要炸了。
那都是研一的事儿了,她当时为了拒绝连退学的话都说了出来,因此后面李磊没有再提只是偶尔、极偶尔,李磊还是会做出些亲密到令人作呕的举动,譬如附到耳畔说话。
他们课题组,每个师妹,都或多或少地遭遇了一些性骚扰。
只是不严重,只是擦边球。真要说的话,研一时沈昼叶所经历的应该是最恶心的。
陈啸之“”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静谧在这包厢里流淌。
然后那个男人,终于开了口。
“沈昼叶,”
陈啸之唤道。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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