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奉命出征的韩风先再次带人兵临城下。
打从他强行攻城失败,这几天来他简直吃不下睡不着,心中一直积蓄着一口恶气。他自认失败不是他的过错,原本大散关这样的要塞就易守难攻,出兵前他早就和董姜说过这一点。可是董姜因粮草不足的缘故,不肯打持久战,非命他带兵强攻。如此情况下,出师不利, 这又岂是他的过错?!
可偏偏军中那些酒囊饭袋都嫉恨他,一找到机会就要落井下石。这几天来, 他已经受够了众人的白眼和讥笑。他自认他攻不下的要塞,换做军中的其他人来也一样攻不下。因此这些天看着董姜每天派人到城下叫阵, 众人却铩羽而归, 他心里既痛快,又不痛快。
痛快的是那些蠢货吃了瘪, 他看他们挨骂就高兴。不痛快的则是那些蠢货没有和延州军交手的机会,他身上的黑锅就一直甩不掉。他巴不得延州军大展雄风, 把他的同僚们都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才好!
不过,他最憎恶的人其实并不是那些酒囊饭袋, 而是董姜。当初他加入董姜麾下,虽有其他种种原因, 却也是因为董姜许诺必定重用他、栽培他。可事实上, 那些不过是哄人的鬼话, 别说重用, 董姜对他根本就是处处忌惮,处处打压!!
昨夜传令兵来给他传话,说他如果不能将功抵过,董姜就要收了他的兵权。他当下恨不能脱下鞋子拍到传令兵——不,是拍到董姜的脸上去!
他有个屁的过!有什么过也都是那姓董的老畜生的!还想收他的兵权,早知如此,当日他带着那两千马贼军,就不该归入董姜麾下,应该把董姜的脑浆都打出来才对!
想到这里,他就满身的戾气,目光狠狠盯着前方的城墙,若不是他眼里不能喷火,不然他能用目光把城墙灼出一个洞来。
他没好气地朝手下亲兵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叫阵。”昨天领兵的那家伙回去后嗓子哑得都咳出血来了。他心知这是无用功,因此也懒得亲自费这力气。只是有令在身,不得不做而已。
他的亲兵问道:“校尉,要怎么叫?”
韩风先不耐烦道:“随便叫。反正延州军也不会出战的。”
他的亲兵一愣,道:“延州军若不出战,董州牧那里岂不是……”
韩风先的眼神愈发阴鸷,压低声音冷冷道:“我看董老狗没准就是想趁着这机会削了我的兵权。”
亲兵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吓得一哆嗦,也不敢接话,只能先去点人叫阵了。
不一会儿,一队凉州兵堪堪走到城楼射程的边界处,扯开嗓子向里喊话:“一群缩头乌龟,胆敢出城与我们一战?”
城楼上有人高声应道:“城下带兵者何人?”
士卒们答道:“带兵者,谢无疾的爷爷韩校尉是也!”
城楼上便无话了。
众人都已经习惯了叫阵得不到回应的事,正绞尽脑汁继续想话往下喊,忽然间,城楼下的两道门竟然开了!
只见数百名的士卒挥舞着刀矛,喊声震天地向他们冲杀过来!
凉州军士卒:“……”
韩风先:“???”
他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竟呆住了不知该如何下令。而凉州军的士卒们竟下意识地开始后撤。
前几天他们已经在延州军手下吃过大亏了,难免有些畏敌。眼下冲出来的这些他们一时数不清人数,只见各个气势凌人,喊声又响,便以为是大军杀出,又生几分畏惧之意。
战场上士气是最重要的,一旦丧失士气,军队就可能一溃千里,彻底丧失秩序,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好在韩风先到底是韩风先,凉州军的队伍骚乱了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了,赶紧开始指挥应战。
在他的调拨下,凉州军迎上了冲杀出来的士卒们。
由于刚开始的混乱,出城的敌军又显得外勇猛,导致凉州军一上来吃了些小亏,被砍倒一片人。不过没过多久,形势又逆转过来了。
这些出城作战的战俘军为了活命,作战时虽然勇猛,但他们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互相之间也没有很好地配合。很快,他们的队伍就被凉州军冲散了,接下来无论他们如何顽强抵抗,还是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凉州军的刀刃下。
一场短暂的战事取胜后,韩风先大致数了数,发现延州军大约派了两百人出来。他抬头朝城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城门又已经紧紧关上了。
他心里顿时有些奇怪:这是什么打法?后边怎么没有援军了?难不成是觉得出城打不赢,所以丢出一队人来,随后又放弃了?
韩风先满心地莫名其妙,又指派了一队人,道:“去,继续叫阵去!”
然而这一回,城门没有再开过了。
黄昏来临,韩风先不再多做纠缠。他已经命人将两百名战俘军的头颅都割了下来,他瞧着垒了好几车的人头,心情倒也好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至少今日不算空手而归,比他那些废物同僚好了许多。回去有东西和董姜交差,他的军权应当是保住了。
于是韩风先下令道:“把这些人头都运回去,收兵吧。”
=====
夕阳西下,谢无疾登上城楼。
眼下城外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赫赫风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低头向下看去,凉州军撤走后,只在城外留下了一片无头的尸首。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色,淡淡吩咐道:“派人出去把尸体收了,埋了吧。”
他的传令兵疑惑道:“将军,需要这么做吗?”
天色很快就要全黑了,现在派人出去打扫战场,倒是不用害怕凉州军会偷袭。在夜晚那些骑兵也没法攻城。只是这战场在他看来不是很有打扫的必要。
一批匪军战俘而已,不算是他们的同袍。而且他们不打算出城作战,尸体堆在那儿,还挡一挡凉州军的步伐。当然,凉州军也不会有那闲情逸致收尸,估计到头来这些尸首的下场就是被马蹄踏成烂泥,融进土里,被雨水冲走。
谢无疾没有多说什么,只重复了一遍:“埋了吧。”
他的传令兵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话,忙道:“是,我这就去安排。”说完便匆匆走了。
谢无疾望着天际的一抹残阳,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程惊蛰第一次被朱瑙派到他身边来历练的时候,曾与午聪有过一段话,被他听见了。
午聪说,靠着仁、义、孝、善、慈那些东西,都打不了胜仗。
惊蛰说,可是靠打仗,也救不了天下苍生。
这个道理其实他一直明白。有的时候会忘记,然后又会时不时地想起来。
他站在城楼上,看见底下城门打开,一队士卒跑出去收尸。他就转身离开了。
=====
四日后的清晨,韩风先站在军营门口,看着面前几千集结好的兵马,心情异常复杂。
打他那日带回两百颗人头后,紧接着的三天时间里,董姜又尝试派了其他人去城外叫阵,可惜人人都颗粒无收。董姜甚至又命人冒险进攻了一次。当然只是试探性的冲锋,没有了百姓,董姜也舍不得赔上太多兵马。最后延州军甚至都没出城迎击,只用箭雨和滚石就把他们打回去了。
这几天,董姜的脾气愈发暴躁,砸了好多东西,去见他的人也动辄挨一顿打骂。毕竟他们的粮草已经越来越少,攻破大散关的希望也愈发渺茫了。
于是今天,董姜又派他出战了。
以往韩风先都希望能多得到出战的机会,甚至多次主动请战。毕竟立下战功,他方有机会得到更多兵马。但眼下这情形,他真是躲都来不及。别说他,凉州军里的其他军官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可惜躲不掉。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压了下去,让自己不去多想。
片刻后,他跳上马,下令道:“出营!”
……
没多久,大军再一次来到了大散关的要塞城下。
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小幅踱步。
传令兵等了良久,不见韩风先下令,大军也开始有些骚动。他不由提醒道:“校尉?”
韩风先心烦地皱了下眉头,慢吞吞道:“派人过去叫阵吧。”
传令兵心里有些奇怪。他发现韩风先似乎不太情愿让人叫阵?为什么?
但他不敢问,也没时间多想,就传令去了。
很快,一队人马靠近城楼,开始向里叫阵。
凉州军向里喊了几句,城楼上有人应道:“城下带兵者何人?”
这是延州军一直以来的规矩。每天只要有人来叫阵,他们先问一句带兵的是什么人。这问话其实也不稀奇,许多军队都会这么做,一来要弄清敌人的身份,二来回骂的时候也该知道要冲谁去。不过延州军每次例行问完之后就任凭辱骂不管了。
士卒们也一如既往地答道:“带兵者,谢无疾的亲爷爷,韩校尉是也!”
城楼上又没声了。
当了便宜爷爷的韩风先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心跳逐渐加速,前几日埋下的不安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风声呼啸,山谷间的松林发出涛浪声,呼啦啦,呼啦啦,一波又一波。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两道城门打开了,喊声震天的士卒从里面冲杀出来!
韩风先勃然色变,眼前一花,险些从马上跌落下去。然而战事还等着他指挥,他不得不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下令道:“弓兵放箭,然后一营冲阵,二三营包抄。”
他的手下赶紧将命令传下去。
这一回韩风先却没再盯着战局,而是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当约莫两三百人冲出来后,城门就关上了。平静的城楼昭示着他们没有再继续派出援军的打算。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韩风先气得几乎把牙咬碎。
原本那天他带了两百颗首级回去,心里还挺得意。毕竟其他人都空手而归,至少他有所收获,就胜过其他人了。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其他人叫阵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如果只有他觉得不对也就罢了。可军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董姜也一向猜忌他,等着他倒霉的人太多了,之前就有人在董姜面前进谗言,说他勾结延州军,这几天谣言更是风生水起。
原来这根本就是离间计!是谢无疾在算计他!!
这一回冲出来的战俘军和上次一样,勇猛虽勇猛,一则人少,二则到底不是精兵强将,很快就被凉州军绞杀了。
韩风先见几名战俘军被压在地上,他的手下正要杀死他们,他立刻呵斥道:“留几个活口!”
他的手下问道:“将军,要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带回去吗?”
“带个屁!”韩风先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地吼道,“给我收兵!马上回营!!”
他得立刻回去找董姜解释,不然这消息先传回去,再被那些烂舌头的人嚼几句,等他回去的时候就不知会有什么阵仗在等着他了。
凉州军来也匆匆,也去从从,转瞬就从城楼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谢无疾下了瞭望塔,回到屋里,朱瑙就坐在里面。
见谢无疾回来,朱瑙奇道:“今日竟然这么早?他们撤回去了?”
谢无疾点了点头,解下披风挂到一旁:“他看出来了,撤了。”
朱瑙呵呵一笑。
谢无疾道:“不知他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和董姜解释。你说,董姜会相信他吗?”
朱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你说,他会相信董姜相信他吗?”
谢无疾挑眉,片刻后,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
他在椅子上坐下,放松地靠到椅背上,道:“那便等着看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