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众使者的精神为之一振,十几道目光炯炯地盯着鲁广和刘松。就连已经调整好姿势准备睡觉的黄东玄也赶紧坐直了身体, 听听两人要说什么。
柳惊风仍旧雅兴十足, 一面啜饮一面看戏。
两人显然都被打乱了节奏, 不过还是鲁广反应更快一点。他先发制人道:“刘松!你在癸酉月戊午日会见江宁军的校尉柳惊风和长史谢无尘, 你收受他们黄金、玉器、绸缎若干,你敢否认吗?”
柳惊风“噗”地一口茶水喷在桌上, 被呛得咳嗽起来。
鲁广接着道:“江宁军贪生怕死, 你收了柳惊风和谢无尘的贿赂,就在勤王之战安排他们驻守陈桥,避开锋锐!你结营私, 中饱私囊, 视国事为儿戏, 你有何颜面主持会盟?!”
刘松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你、你血口喷人!”
鲁广咄咄逼人:“我血口喷人?江宁府铸造的金锭有‘江宁府造’字样,你敢让人去你的军库查看吗?!”
刘松霎时噎住了。那些金锭他根本来不及熔掉重铸, 眼下就在他的军备库里躺着。他当然不可能让人去查。而且鲁广连日期都说出来了, 显然是胸有成竹。
鲁广又将目光投向柳惊风:“柳校尉,你敢否认吗?”
全桌的目光都投向柳惊风。
柳惊风正在用丝巾擦嘴,忽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颇有些尴尬。他收起丝巾,仍保持着风度, 冲着众人一笑:“这个我不太清楚, 呵呵。鲁府尹或许有什么误解……还是听刘府尹怎么说吧。”
他并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只轻飘飘把矛盾抛回刘松和鲁广之间。显然他无意趟这浑水,也不想在鲁广和刘松之间站任何一边。
——他对于这桩事情本就持无所谓的态度,之所以给刘松送礼,并不是认可刘松的盟主地位,只是尽可能地给自己减少一些麻烦罢了。假若事情闹到收不了场的地步,他就直接带兵回江宁府去了。难道谁还能把他几千人的军队绑到战场上去不成?
柳惊风的态度其实也是默认了这件事,这就让刘松骑虎难下了。
鲁广得意洋洋地看着刘松,想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要能把刘松从主座上拉下来,下一个坐上去的就该轮到他了。
刘松气势不足地辩解:“我、我只是与江宁府做了笔生意,他们出钱向我购买粮草,根本没有结之说。你们河南府不也在与蜀商做交易?”
不等鲁广继续挑他的错,他迅速把矛头扔了回去,大喝道:“鲁广,你私通敌寇,大逆不道,罪恶滔天!你故意诬陷我,搅乱会盟,你到底是何居心?”
鲁广一惊:“私通敌寇?你、你胡说八道!”通敌的罪名可比结受贿严重多了,容不得他不慌张。
刘松一鼓作气:“我胡说?这一年中,你河南府多次给叛军输送钱粮物资。郭贼和厉贼能活到今天,就是你鲁广养活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满座哗然,所有的目光又聚集到了鲁广的脸上。
鲁广明显慌了神,脸也胀得通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我没有通敌!叛军占了水源上游,他们关闸截断河水,使我耕地缺水,作物枯死……我只是为了河南府的百姓,才不得不……”
河南府紧挨着郭金里的叛军,大量山林湖泽被叛军占据,河南府百姓生活所需物产有不少出自其中。鲁广不敢发兵剿匪,那么许多事他就不得不仰仗叛军鼻息。
立场归立场,日子总得往下过。叛军以截断河流为名义,向河南府索要财物,鲁广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乖乖照做。而且民间也好,官府也好,有时候还会偷偷跟叛军做点贸易,交换各自所需物产……这绝不是他有心通敌,实在是生活所迫。不能填饱肚子的立场也只能放在嘴上喊喊了。
鲁广不相信广晋府是完全清白的、始终跟叛军势不两立的。同样挨着京城,谁能比谁高尚到哪里去?只是刘松显然有所准备,他落了下乘,百口莫辩。
堂内人人表情各异,幸灾乐祸的是大多数,却也只有黄东玄光明正大地吹起口哨,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脸上了。
刘松和鲁广都懊恼万分。
原本鲁广以为,他揭穿刘松利用勤王中饱私囊的事,就能使得刘松声誉受损,被迫退下盟主之位。而他身为中原官僚,又是勤王的第二发起者,可以顺其自然地接任。
而刘松以为他拿住了鲁广曾与叛军有过交往的把柄,必使鲁广颜面扫地。鲁广再想反对他的提议,他就有理由质疑鲁广的动机。而鲁广为了撇清他通敌的罪名,也不得不全力剿匪,不再计较牺牲。
他们都以为今天自己势在必得,也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把对方一招击溃。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给对方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只可惜结果是同归于尽。
会盟才刚开始,两位府尹就已折戟沉沙。毫无疑问,这一次的会盟之混乱比起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长达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各府的使者几乎都忘记了要商量勤王的具体事宜,而只顾着互相指责和落井下石了。
唯一比上一回好的,是由于此次气氛激烈,没有人再在会议上睡着了。
……
会盟再次无疾而终,刘松带着自己的随从走到无人处,狠狠一脚朝着路边纤细的树苗踹了过去,气急败坏地骂道:“畜生!一群天杀的畜生!”
他的随从无人敢支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刘松抓狂道:“姓鲁的怎么会知道我收了江宁府的东西?!谁告诉他的??是不是我们军中出了细作??”
几人面面相觑。
谁都害怕刘松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也怕刘松要借此机会彻查军纪,那倒霉的人可就多了。于是有人立刻推诿道:“府尹,会不会是江宁府那里走漏的消息?今天我看那柳惊风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他在里面捣鬼!”
其他人连忙附和:“对,我也觉得我们中了姓柳和姓谢的圈套了。”
“府尹息怒啊。”
在众人的安慰下,刘松逐渐冷静了下来。的确,这消息很有可能是从江宁府那里泄露出去的。任何一件事,搅合进来的人越多,保密的可能性就越小。
刘松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今天他在会议上被众府使者围攻,简直颜面全无。但他已经为了这事儿忙活到现在了,当然不可能放弃,他必须想办法扭转局势才行。
可怎样才能扭转局势?他得知道什么人是可以拉拢的,什么人是必须打压的。可现在他却毫无头绪。换言之,他必须掌握更多的消息,他需要有人替他出谋划策。
刘松疲惫道:“你们到军中去物色能人,谁能给我献上良策,我重重地赏!还有,上次那个来给我送消息的人,他不是说他消息很灵通,到处都有朋友吗?去把他也给我找过来,我要找他打听更多消息。”
随从们连连答应。
……
午聪和卫玥一起离开会盟地,骑着马向驻军的地方走。
路上午聪问道:“刘松收了江陵军好处的事儿,是你们告诉鲁广的吧?”
卫玥神秘兮兮道:“那可不止。”
“不止?”午聪一愣,“难道……鲁广和叛军往来的事,也是你们告诉刘松的?”
卫玥但笑不语,默认了。
午聪想起今天那混乱的场面,想起两位府尹气急败坏差点掀桌的样子,顿时失笑。敢情闹了半天,这局面是朱瑙一手弄出来的?他不由道:“……干得漂亮!”
对于谢无疾来说,他也希望这可笑的会盟尽早解散,诸侯军各回各家,省得留下来拖他的后腿。因此这样的事情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其实今日席上买了蜀人消息的还不止刘松鲁广两个人,其他诸侯之中亦有光顾朱瑙生意的。只是今日场面太过混乱,很多人准备好的话都没机会说而已。
而朱瑙之所以能把这买卖做起来,关键并不在于他贩卖的消息有多么机密,而在于他准确地知道什么样的消息该在什么时候卖给什么人。与其说他贩卖的是消息,不如说,他贩卖的是计策。
譬如说刘松受贿的事,以及鲁广与叛军交往的事,是说机密,其实也不那么机密,经手过的人不少。只要有人起疑心去调查,都能查得出来。问题在于,旁人未必想得到,想到也需要时间。而朱瑙,他比别人提前一步料到事态的发展,又比别人更快想到人们需要什么,就好像他把水卖给口渴的人,这生意如何能做不成呢?
朱瑙目前所掌握的消息,有很多甚至都不能算是机密,而只是一些逸闻八卦。譬如某军的主帅与副将之妻有染、譬如某军校尉淫遍众军官的妻女……这些八卦他都不需要收买什么人,蜀商做生意的时候听各军士卒们议论简直听了满耳朵。而这些事情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在朱瑙这里,在合适的时机,也能成为可以卖出高价的重要情报。
而且他卖给各诸侯的消息,或说计策,并不是无用的,相反,都十分有效。如果他只卖给刘松或鲁广其中一个人,或许此人今日已经成事了。只可惜,这么好的生意,朱瑙又怎会只和一家做呢?
午聪想到等各家诸侯发现自己是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玩弄他们的人只是为了赚钱时,诸侯们会是怎样的心情,他没忍住直接笑了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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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坐在一条小路上。
史白再一次向着众人叮嘱道:“都记住没有?一会儿等蜀军过来,我会先上前去挑衅。只要我一开始骂娘,你们冲上去直接动手!那些蜀军没有准备,肯定傻眼。我们揪住几个往死里打,打死了就赶紧跑。不然来的人多了咱们就跑不掉了。”
众人连连点头。“知道了。”“记住了。”
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谢无疾手下延州兵的军服,他们的口音也都是延州一带的。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延州兵。他们是被谢无尘派来离间蜀军与延州军关系的。
史白已在此观察了一段时日,他知道每天这个时间会有一队蜀军巡逻时经过此地,也知道两军士卒互相之间没有什么戒心。他便打算一会儿带人冒充延州兵,故意挑起与蜀军士兵的争端。
需知当兵的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冲动得很。他就不信两军挨得这么近,互相之间会没有摩擦。或许从前只是小打小闹,因此没引起重视。而这回,若是让他弄出几条人命来,这矛盾不大也变大了。两军士卒必会滋生相互敌视的情绪。等到那时候,他们再混入其中煽动挑拨,很快就能让两军士卒反目成仇。
“他们来了!”有人提醒道。
史白回头一看,果然十几名巡逻的蜀军士兵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连忙低声道:“快,把路挡住。”
不多时,巡逻的蜀军来到他们面前。
此路极窄,史白等人往路上一坐,就把小路给堵严实了,蜀兵们无法通行。
领头的蜀兵看到对方是延州兵,如史白所料,态度十分和善:“几位兄弟,麻烦让我们过去。”
史白冷眼打量他,口气非常不善道:“叫谁兄弟呢?谁跟你们这些蜀耗子是兄弟?撒泡尿照照,你们配吗?”
蜀兵们明显一愣。
领头的蜀兵打量了史白一眼,竟然没有生气,平静地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营牌带了吗?”
史白拍拍屁股站起来,挺着胸脯往那蜀兵身上撞,挑衅意味十足:“带了又怎样,没带又怎样,老子凭什么给你看?”
他只等那蜀兵愤怒地骂他一句,或是推他一把,他就立刻开口骂娘,他那十几个弟兄就会呼啦啦冲上去动手。而蜀兵们没有准备,一定会吃大亏。
他想得很好,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想。
那领头的蜀兵冷冷地与他对视一阵,果然向他出手了,却不是推搡,也不是叫骂,而是“噌”一下拔出佩刀,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厉声喝道:“全部拿下!有反抗者,杀勿论!”
巡逻的蜀兵们在听到对方不肯出示营牌的时候就已有准备,一听命令,齐刷刷拔刀冲上去,把史白带来的人手团团围住。
史白脖子一凉,瞬间就懵了。
而史白带来的人也全都傻眼了。说好的安排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说两军之间关系很好吗?不是说他们先动手,对方肯定没准备吗?
怎么明明是他们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却变成他们被对方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呢……
只不过转瞬,十几名假延州兵就已被全部拿下。由于有“反抗者杀勿论”的命令在,他们甚至都没敢反抗。
领队的蜀兵下令道:“把这些人绑回去,交给府尹和谢将军!”
欲哭无泪的史白等人就这么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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