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孙迅一路疾驰, 也不知跑了多久, 他终于看见远处的城墙——那便是成都了。他眼睛一亮, 顿时来了精神,扬鞭抽打马臀:“走——”
他身|下的大马吃了鞭子, 高声嘶鸣, 撒开蹄子向前一路狂奔。
不多会儿,孙迅来到城门口,他勒马停了下来。
守城的士兵立刻上前拦他, 问道:“来者何人?”
孙迅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高声道:“我乃京中来使。朝廷派了仪仗前来为朱……朱御史送新的任命诏书。仪仗就在后面, 我是提前来传话的。请你们速去城内通报,让城内做好迎接仪仗的准备。”
守城的官兵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
片刻后, 一名守城官兵问道:“又有新的任命了?我们怎么没有提前收到通知啊?”
“?”孙迅莫名其妙,“我不就是提前来通知你们做准备的吗?”
“啊?”守城官兵问道, “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啊?”
“我是……哪个营的?”孙迅更加莫名,“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 这些守城门的官兵都是虞长明的心腹。大半年前来给朱瑙送监察御史任命书的“京中来使”就是从这些官兵手里进城的。今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回, 官兵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朱瑙又有什么新安排了。
孙迅莫名其妙, 官兵们也莫名其妙, 双方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半天, 孙迅让官兵进城去通报官兵不肯去, 官兵问孙迅的编制孙迅也答不上来, 双方渐渐都有些恼火。
官兵质问道:“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你要是再说不出来,我们只能押你去见官了。”
孙迅:“…………”
他简直怀疑是不是由于口音的障碍,成都人根本听不懂他说话。问题是为什么成都人说的话他全听懂了??
哦不,可能他也没听懂,也许成都说的汉语跟京城说的汉语的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为什么对方一个劲追着他问他从哪里来的?他不是上来的一句话就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吗!!
孙迅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口齿清晰地、字正腔圆地再度重复了一边:“我,是朝廷,派来,任命朱御史,为成都尹的。朝廷的仪仗明日就到,请你们,向朱御史,通传一声。”
官兵们愣了片刻,全部震惊了:“你,你是朝廷来的?”
孙迅:“……”这回终于听懂了?所以他跟成都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口音障碍啊?
官兵们更加震惊:“朝廷要任朱御史做成都尹???”
孙迅:“……”他总算是明白了。不怪这些官兵听不懂话,确实是这消息太震撼。想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守城官兵们终于明白过来,赶紧检查了孙迅带来的令牌、信件和信物,确定没有问题,连忙进去通报了。
……
“哦?朝廷的人到了?”朱瑙道,“徐少尹,那你去安排一下迎接的事吧。不必太隆重,礼数过得去就行。”
“是,朱御史。”徐瑜答应道。顿了一顿,又笑道,“朱府尹。”
和官兵们不同,这事他已有了准备,因此不太吃惊。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个月他心里其实也没少提心吊胆,虽说冷静下来想想便明白朝廷在朱瑙和薛宝灰之间选择朱瑙的可能性更大。但那毕竟是没谱的事,他就怕朝廷一纸诏书下来,允了薛宝灰的请命,会给朱瑙添不少麻烦。
如今朝廷的诏书终于来了,朱瑙也名正言顺地坐上成都尹的位置,他的心终于能定下了。
徐瑜并没有立刻去着手安排,又禀告道:“我来向府尹汇报之前已去见过那位先遣使孙迅,与他聊了几句。有两件事还需向府尹汇报。”
“嗯?”朱瑙问道:“什么事?”
徐瑜道:“一是我问了他京中的情形,他告诉我皇上确实驾崩了。渤海王七岁幼子已经登基,此事属实。”
几天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的传闻,不过由于路途遥远,此事有误传的可能性。如今由朝中来使证实,这消息应当假不了了。
朱瑙听了这话,过了片刻才“啊”了一声。
少顷,朱瑙问道:“还有一桩是什么事?”
徐瑜忙道:“还有一桩,是孙迅说仪仗队伍来的时候因为战乱,从延州借道,结果被延州的谢将军给扣下了。不过那位谢将军没有为难他们,派人护送他们入蜀,还送了些礼来给我们。”
朱瑙眉峰一挑,脸上又有了笑意。他摸着下巴道:“谢将军?那位常胜将军谢无疾么?”
徐瑜忙道:“对,就是那位谢将军。”
朱瑙的食指按在唇上,眼珠微微转动,片刻后,笑意更甚:“徐少尹,你去帮我备一份重礼,我再亲笔写封信,到时候一起回过去。”
徐瑜吃惊道:“回给谢无疾?府尹要给他写信?”
“是啊。”朱瑙乐道,“我倾慕他已久,必须写封信告诉他。”
徐瑜:“……”
他不知道朱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细问,只管答应:“好,我去办。等备好礼物清单,我会拿来给府尹过目。”
朱瑙点点头:“去吧。”
徐瑜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又听见他朱瑙叫他:“徐少尹。”
徐瑜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府尹还有事?”
朱瑙脸上方才聊起谢无疾时的笑已不见了。他平静地开口:“徐少尹,麻烦再为我准备一套缟素吧。”
徐瑜愣住。
=====
黔州。
薛宝灰在官府忙到中午时分,手里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他便闲了下来。一闲下来,他就有些坐不住,把手下招来问道:“还没有京城来的消息吗?”
手下道:“州牧,没有啊。若有消息,属下们一定会立刻前来向州牧禀报的。”
薛宝灰心烦意乱地“啧”了一声:“都两个月了,走路都该走回来了。那帮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手下忙宽慰道:“州牧莫心急。前几日不是有消息传来,说皇上驾崩了么?恐怕是因为国丧,朝中的事务都被耽搁了。再等一阵州牧的任命诏书一定会来的。”
对于自己能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事,薛宝灰还是很有自信的。一来他的出身比朱瑙那妄人高得多,他自谙十分了解官场的规则,此官职非他莫属;二来他的幕僚与手下们每天捧着他,甚至已提前用府尹来称呼他,使他更觉得此事如同探囊取物,不会有什么差错。
想想自己被任命为成都尹时的情形,薛宝灰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刘不兴拖到今天不肯发兵,借口找了一大堆,不就是怕我往后成不了大事吗?我倒要看看,等我的任命诏书拿到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哈!”
……
“将军,将军!”
刘不兴正在帐中泡茶,他手下负责探听消息的军候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他一面添茶,一面问道:“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军候气喘吁吁道:“将军,朝、朝廷的仪仗队入、入蜀了,来宣布新、新成都尹的任命了!”
“哦?”刘不兴虽已有准备,但真听到消息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这么快就来了?那薛宝灰倒还有点人脉啊。”
一面说,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是薛州牧!”军候急道,“是朱御史!朝廷把朱御史擢升为成都尹了!!”
“噗……!!”
刘不兴刚喝进去的茶水瞬间喷了那军候一头一脸,杯中的茶水也被他手抖地洒掉了大半杯。
“朱瑙??朝廷任命朱瑙??做成都尹???”刘不兴眼睛瞪得滚圆,连身上的水不知道要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那军候急忙解释道,“仪仗队去成都的消息前天就传过来了。我也以为是假的,便派了几名斥候去成都查探,准备查明实情再来向将军报告。可刚才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了,说是朝廷已发了昭告,新的成都尹真的是朱御史!”
刘不兴目瞪口呆。
他半晌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好半天,他喃喃道:“你,你让从京中回来的探子过来见我。”
军候正要转身出去,刘不兴又叫住他:“等等!你去把贾聪还有许竹本也一起叫过来。”
……
不一会儿,探子、贾聪、许竹本三人都进了军帐。
探子从京城里揭了一张布告回来,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朝廷任命朱瑙为成都尹,几个硕大的官戳盖在上面,此事半点做不得假。
许竹本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瞠目结舌,把布告抢过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要不是人证物证俱在,他都要怀疑这也是朱瑙编排的一出好戏了。
刘不兴焦躁地在军帐中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朱瑙呢?”
唯有贾聪平静地站在一旁,并未觉得诧异。
刘不兴回过头,看见淡定的贾聪,不淡定地问道:“你,你怎么不吃惊?”
话刚出口,忽然响起当初正是贾聪提出的师出有名,才会有薛宝灰向朝廷上书请命一事,顿时震惊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
贾聪神色谦逊地低下头:“属下并未料到。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属下思考后觉得朝廷此举十分合理,因此便不吃惊了。”
“合理??”刘不兴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合理?为什么合理??”
贾聪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许竹本已忙不迭地插话:“将军,朝中宦官历来贪财。必是朱瑙遣人使重金买通了宦官,才会有这般荒唐的任命!”
发生了这样的事,许竹本生怕自己的风头全被贾聪抢去,于是忙不迭开始找补了。
刘不兴疑惑地看看许竹本,又看看贾聪:“是这样吗?”
贾聪低着头道:“或许……是吧。”
刘不兴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仔细想想的确,虽说那薛宝灰出身好,但他不过治理一个黔州,手里没多少银子。朱瑙却治理着整个成都府,富裕程度哪是薛宝灰能比的?也只能是朱瑙花重金贿赂了宦官吧。
他挠挠头,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许竹本眼珠转转,没敢吭声。
贾聪不疾不徐地开口:“将军,既然朝廷已正式任命朱瑙为成都尹,无论是名正言顺还是实际掌权,他已都占全了。我们若还执意发兵与他作对,恐怕胜算太小。”
刘不兴点头:“对,对。”
他之前虽然看不上朱瑙,但其实也是有那么一丝顾虑,担心朱瑙会比他想得厉害,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现在顾虑变成现实了,他就更不可能出兵了。
贾聪道:“我当日曾建议将军,杀了薛州牧,抢了黔州的粮,南下去桂、柳招兵买马,修筑基地,以图长远之计。眼下尚为时不晚。”
刘不兴纠结地皱了下眉头,摆手道:“不不,桂、柳穷酸之地,还常年瘴气弥漫。除非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他眼下在黔州,靠着黔州府的供养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可真要南下去蛮荒之地,香的吃不着了,辣的也喝不着了,估计一切生活用度都得靠自己动手打造。除非是为了逃命,不然躲去那种地方图的什么?
许竹本已摸清刘不兴的态度,于是他发挥的时机到了,忙不迭又开口抢过话去:“将军,我有妙计。”
刘不兴忙道:“你快说。”
许竹本道:“眼下朱瑙已被朝廷正式册封为成都尹,将军再出兵讨伐他的确有些师出无名。倒不如我们去投奔他。”
刘不兴一愣:“哎?投奔他?”
许竹本接着道:“是。将军想想,薛州牧主动上书请命,朝廷都没搭理他,可见那薛家的确已经日薄西山了,薛宝灰也没什么用处了。将军不如取了他的人头,献给朱瑙做礼物。眼下成都府正缺兵马,将军带着五千精兵主动去投奔,朱瑙还不得高兴坏了?”
刘不兴想了想,连连点头,显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找个能干的、有前景的文官合作。毕竟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官府给他给养,他才能养活手下那么多士兵。他没有一开始就选择朱瑙,只是没看出朱瑙的前途罢了。其实只要能放下对朱瑙出身的成见,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许竹本见刘不兴点头,先是得意洋洋地斜了贾聪一眼,又趁热打铁道:“如今朱瑙手下只有五千人,听说他的军官都是从山贼、流民里选出来的,那不是胡闹么?那些人懂怎么带兵?等将军去了以后,将军必能成为蜀中最大的武官。到时候甚至能借着帮朱瑙练兵的借口把他手下的兵马也都吃进。等到军权都掌握在将军手里,那朱瑙若是听话能干,便留着他。他若是不听话,杀了他再换一个就是。”
刘不兴听得乐不可支。对啊!原本他和薛宝灰勾搭的目的也是想占有蜀地,如果和朱瑙联手也能占有蜀地,还不用打仗,那多好啊!
当下他心里便已决定采纳许竹本的建议了。去什么桂州柳州?放着好好的天府之国不要,却去荒蛮之地开荒,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不过他也有顾虑:“我要真去投靠朱瑙,朱瑙会愿意接受我么?我在这儿屯了这么久的兵,他应该也知道我本来是想出兵打他的。”
许竹本道:“将军这不是还没发兵么?只要把一切都推到薛宝灰的身上,就说先前是受了薛宝灰的蛊惑,又或者索性就说潜伏在黔州就是为了识破薛宝灰的诡计,为了帮朱御史铲除祸患。只要献上薛宝灰的人头,朱御史为什么不接受呢?”
刘不兴心想,眼下各路诸侯都在招兵买马,他这五千人马不管去哪里都是吃香的。就算先前有过龃龉,朱瑙也没道理放着五千军队不要。——这事保管能成!
他又看了眼贾聪,问道:“贾参谋,你意下如何?”
贾聪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属下觉得……可行。”
刘不兴这才满意地点头。这贾聪有时候非常聪明,有时候又笨得离奇。就像方才,大好的成都府放着不考虑,硬要他往桂柳跑,简直莫名其妙。
眼下两名幕僚都已认可,刘不兴自己也有了满意的打算,当下不再拖延,立刻道:“快,吩咐下去,给我点兵一千,杀进黔州,取下那姓薛的人头!这可是老子的投名状,千万别让他跑了!”
众人跑出营帐,急忙点兵去了。
谁也没看到,贾聪走在最后,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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