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愿卿珍重

    富察傅恒隔着茶水袅袅的水汽投来目光,与她对视。

    时春手指一抖,她慢慢将手伸入衣袖里。

    她算计过许多人,收服过许多人,自认颇懂人心,也自认向来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万事皆无惧。

    她擅长玩弄人心,认同傅恒君子之名,于是更加知道如何掌握主动。

    时春并不认为富察傅恒傻,只她把他完全看成了如玉君子,认为他目光所及,皆是家国。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被人看破、看懂,所有一切谋划,皆被人心知肚明的感受。

    那感受,不怎么好,但不知为什么,却让她有些迫切。

    当世竟真有这般的人吗?

    当世家族,真的能有这般心明如镜的子弟吗?

    如若富察傅恒当真什么都明了,那这个人,便已经虚假起来了,他不应该做到这个地步。

    这并不公平,甚至有些可怕。

    这么长时间的往来,那些君子之交、那些难以言说的默契和对彼此相约的知己之谊,便是奠定在两方对曾经谋取过利益而心知肚明的基础上的吗?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来与她做这个知己的?

    傅恒微笑:“这确实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其实我并不意外。其实也许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懂了,但直到最近,我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但是很奇怪的,按道理,我应该是生气的,但我发现我毫无芥蒂,只是有些啼笑皆非,甚至为你担忧。”

    他说:“你如此匆匆地下了决定,就注定有了许多的马脚,其实你本可以做的更缜密些的。当初法源寺你与额娘初遇,不得不说是个完美的局,她对此心知肚明,但见到你后便无法再怨,更甚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只因为她是真的喜欢你、欣赏你,真心认为你会是我的知己,是会成为最适合那个位子的人。但你这个决定的代价太大了,倘若不是正好是我,其他人,哪里会拒绝。你本堪为名花,却拿自己入了这么一个糟糕的赌局,你把你自己的一辈子看得太轻了。如此,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这么久以来,始终是你自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你自己的命运无动于衷,但是时春,”他面色平静,第一次僭越执守的礼数唤了她的名字:“从始至终,我唯一对此感到不快的,只是因为你对自己太过轻率。你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必是唯一的红颜知己,我珍视你,更甚过你所以为的。”

    纳兰时春心神俱震,她看着他,审视着他,傅恒坦然回视。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双手收在小腹前,正襟危坐。

    “你的话,我全部明白了。但是唯有一点,关于前事的、唯一一点,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的香,”傅恒没有一点停顿:“或许你自己也明白你身上的香料味道太过独特,而我又生来嗅觉敏锐,早在额娘从法源寺回来把护身符递给我的那天,我就已经记住了那上面的那点味道,后来了解了额娘到底是如何看重于你的,我便明白了。”

    纳兰时春深吸一口气,她看了他许久,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纹:“是我自恃聪明,你真的与我想象中太过不同,我曾经觉得富察四子声名过盛,现在才明白,外面流传着的那些夸赞,其实还是过于浅薄了。您是一个大聪明人,但是了解之后,原来这种聪明,是挖不到底的。”

    “可是四少爷,”她莞尔道:“我的命运,本来就自己无法做主。哪怕您退了我的婚,可大概最迟明年,我便要出嫁啦。”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坐姿端庄,是最完美的礼数,看着他的目光温暖而澄澈。纳兰时春给他满上茶水,低头把棋盘上散落的棋子都分好,收回棋盒中。

    她抬眼笑起来,头一次笑容落进了眼里去:“傅恒少爷,这大概是我陪你,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她等在这里,在外面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等了一个下午。

    就是为了真正彻底地把前尘旧事理清,然后郑重地,说一声告别。

    -

    乾隆六年很快来到尾声,除夕之夜,上至皇宫,下至普通百姓人家,都在举酒欢庆。此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乾隆盛世已初见雏形。

    盛世将至,这是顺应历史的,谁也无法改变。

    历史的车轮顺着它该有的轨迹一路加速,大清入关一百多年,爱新觉罗氏倾六朝之力,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国运。

    乾隆盛世,名臣云集,将星闪烁,天下风云际会,山河十里锦绣,英豪风起云涌,纵观千年王朝,功绩也足够闪耀。

    当然,后世若是回看,就会发现,在这一朝风云人物中,富察之名,将是何等威权赫赫。

    富察傅恒理所应当是这一朝繁盛中的开始,他及他之后代,统领了乾隆一朝的风云长达数十年,纵贯了大清盛世,历史繁星无数,他依旧能在其中熠熠生辉。

    但这一年,他还只是乾隆身边的一名侍卫,他还年轻得很。

    这时候,他还只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城府足够,虽精文才武功,但终究还在人生中最重情的年纪。

    这是他一生中最多情的时刻,也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此刻他还尚且不知。

    这一年,富察家根系繁茂,旁支入京,宗族团聚。这一年除夕夜,李荣保全程都在书房里,与各支的族长们商议着一些事,宽大的书房里,坐着这老牌豪门里最具权势的几个满人,彼时富察氏权柄尚未更迭,所有权力,都还在这些老一辈手中,他们计划着未来,族中出色少年的名字一个一个从他们口中出来,傅恒的名字从李荣保嘴里一字一字清晰吐出的时候,这庞大家族下一代掌舵的人,便已经盖棺定论。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章佳氏穿梭于府中庭院,手腕高超,应付着宗族里的大妇们,长袖善舞间统御全场,大族宗妇的手段被她使得炉火纯青。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傅谦悄悄退场,推开院内书房的门,拿起书册温习前些日子先生讲的课业,却总也看不进去。院墙外是族中子弟们爽朗的笑声,他暗淡了眼睛,拿出汉人出身的生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只玉佩,陷入了含着自卑与低落的情绪里,深觉自己与这辈出将领的门风格格不入。

    一院之隔,被富察族中兄弟们到处寻找无果的富察傅恒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案前,月华如水照进屋中,银丝炭将屋内烧得温暖,照亮了这间简洁到有些冷肃的书房。他刚刚与族中兄弟们在演武场比试了一番,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玄色箭袖。

    年纪增长,他身量已定,身高清尺六尺一寸,在整个北方八旗子弟中,也是一等一的修长人物。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被弹墨靴包裹的双腿修长有力,生来就有为将的体格和气力。他垂眼想着什么事,微微被汗浸湿的衣裳也在温暖的室内被烘干,他思索的模样安静又沉稳,丝毫看不出今天下午他以一挡三,近乎干翻了所有的富察家好男儿。烛光与月光交相烘托里,他俊美的五官被照得恍若神祗,锋锐逼人的线条划破空气,日后常常出现在他身上的那种端凝冷肃之气,已经开始有了雏形。

    他挥退了院里所有的下人,其实本不必,他虽然尚年轻,在这家中,书房却已如李荣保的一般,成了一处重地,府中人等闲不敢入内,就连母亲章佳氏,也为了他将来的权威铺路,恪守着对幼子的绝对尊重与支持,带头远离这里。

    卜隆被他打发走,带着无意中闯进来的族中小堂妹去寻父母。终于,这书房又成了他一个人的思想圣殿,他本能地不想让任何人窥探他此刻的心绪,这是所有上位者都必须具有的特质——当他们想要思考一些真正认为重要的事的时候,总不想被人刺探到自己的情绪。

    而这样得他珍而重之在思考的,其实不是什么家国重事,更甚至与富察氏都没什么关系。

    他在思考,关于一个女人。

    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劲,傅恒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子弟,相反,他对任何人心中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哪怕他有着不尊重女人的权利和地位,受着许多女孩的追捧,他依旧比任何人都要对那一些人来得慎重。

    从这个时代和八旗的作风来看,他简直不像个高门子弟。

    但是我们说过了,他此刻正处在一生最重情的时候,此刻他的高洁操守,绝不是扮演给外人看的,而是要对得起他严于要求自己的高傲本心。

    他是如此一个温柔的人,对陌生人都是这样,更何况,他现在思考的,是他认定的,这一生唯一的红颜知己,他的君子之交。

    男人一辈子诚然可以有许多个红颜知己,自古以来这个词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就带有一种暧昧旖旎的味道,但对于富察傅恒来说,难得得很,可以说稀世难求。

    他并不准备一辈子有第二个红颜知己了。

    纳兰时春给他灵魂带来的震动足够他为之把这个位置保留一辈子,那种源于灵魂的舒适与契合之感是亲密无间的兄弟所难以给予的,是另一种程度的难能可贵。

    说真的,哪怕依着纳兰时春之前的话,和他心知肚明的、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他们都很明白,这一段短暂的交心时光,终究是无法长久的,并且也只能止于她的出嫁,再然后,这一生都不可再有交集。

    为了她,也全了他的知礼守礼。

    但是这个除夕之夜,当他沉下心来回顾这一段彼此出发点都不算坦诚的知心时光,却无端觉得颓然。

    他感到可惜,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子,还是为了这个束缚住她的时代。

    纵使这座皇城曾经有过那般惊艳的人物存在过,也依旧没有人能发现。从前她把自己藏在这四九城的阴影里,以后也将走入某户人家的深墙大院里,把她的风华埋葬在岁月时间深处,他感到遗憾,也为她感到痛苦。

    短短光阴,他惊觉他已将她视为毕生挚友,纵使以海兰察可以以命相托的情谊,也不过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出偏倚。

    从前他站在姐姐的视角,看皇宫里魏璎珞的恣意,只觉得她的活泼,是富察容音一生都渴望的,但现在再看,却觉得她的自由,与时春、与如时春一般被规矩锁住的贵女们来讲,都显得那么刺眼。纳兰时春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他却无法反驳她。

    愿卿珍重,他提笔写下这四字。

    卸下腰间从璎珞那里失而复得的玉佩,上面刻着富察氏的家徽——是他小半生里仅有的、最具身份、最具贵重、最能表情的东西,他把玉佩压在了信封上,想了想,却又收了起来。

    这样不对。

    正如他以后再不可以与她月末相见,她嫁人以后,连同富察傅恒这个名字,怕是都永不能提及。

    我不能害她,他想。

    静坐着看这封只写了四字的信,终究他还是伸手,拿起灯罩,把信在火上点起。

    不需要,并不需要。

    想起不久之前,他托人送去的信,问她可需要他的帮助。

    回信不久后传回,她的字迹如他想象般娟丽,梅花小楷清秀得让人悦目。

    “此事无人可帮,多谢富察少爷。我的人生,便该由我自己来过,旁人帮不得、无法帮。”

    帮不得啊。

    傅恒在满室月华里,缓缓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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