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年的深冬。
临近年关,京城各府都忙碌热闹起来,纳兰府人口本就简单,如今送嫁出去了四个姑娘,满打满算府里也就剩了四位主子,瓜尔佳氏不免有些落寞,既为了女儿们,又有些感伤这许多年来未曾为纳兰氏添一个男丁,来继承永寿的爵位。
时春知晓这是瓜尔佳氏的心病,轻易也无法去除,心里明白此事无力规劝,便不去打扰额娘,往外出的次数也减少了。
算算日子,这大概是她一月以来头一次出门。
本来兴致还是不错的,一进玩意棋社的大门,视野里就闯进了大片热闹的红。棋社主打风雅的名号,布置得向来清幽高雅,但放在寒冬里难免又显得清冷。玩意棋社铺着地龙,到了冬日大门处挂着厚重的帘子阻隔外面的风雪,散座更是铺了绫罗缎子做成的厚重桌布,镶着毛边,手边放了篓子,换下了春夏送上来的瓜果脯子,里面炒制的葵花子堆得满满的,倒是把楼里的清冷之气一扫而空,显得温馨。
雅间里自然只能装潢更妥当,上好红木家具,每间里一座金丝炭炉,用着民间能找到的最上乘的好炭,用金丝网盖着,不时发出“噼啪”的火星声音。客来了,先上一碗姜汤,用玫瑰浆调制过的,盖住了姜的腥味。然后就是一字排开的几个篓子,葵花子等坚果是一篓,滴了玫瑰花露的手巾又占了一篓,产地不错的六安瓜片更是让人吃惊这棋社的能耐,女客送上手炉防着手冷,还有毛毯可以盖在腿上,免了客人因久坐炕上而腿冷。
也因此,在这北京城开始飘雪的寒冷冬日,许多酒楼茶楼因着天气冷了失了不少客流,但玩意棋社却依旧红火,客人身上暖烘烘的,自然心里也舒坦。因着冬日大家热热闹闹坐在一堂,反而感觉关系更加亲近,在一块儿说说话,组个桌下下棋,也是享受的很,不输那些花楼和棋牌馆分毫。
进了门,抬头看到棋社一反往日追求的大雅,挂满了红灯笼,楼外两道红色巨联,里面桌布换成赤色的,就连楼里的伙计也着红衣红帽,看着真是喜庆。
“小姐,你说这楼里,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如意边跟着时春往楼上走,一边也四处打量着,心中欢喜,忍不住笑着说。
“是啊,进来了以后就觉得暖和,一看这装潢,呆一下午估计都懒得挪脚了,这店家的心思可真是厉害。”雀宁跟着附和。
两个丫头跟在时春身后一脸兴奋,时春抿唇笑一笑,伸手推开常用的那间雅间的门:“该说这店家有钱才对,这心思,可处处都在烧钱。”
如意大着胆子凑上来:“小姐本来是最风雅的人,怎得现下比奴才和雀宁都要俗气了,想的怎么是钱呢?小姐今年过年要是也能像平时财迷一样多赏奴才们些铜钱,才是正理呢。”
雀宁捂住嘴偷笑,带着身后几个小丫鬟也忍不住对视一笑。
“你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时春假意瞪如意,走至炕桌前,拿起桌上摆着的坚果篓往如意怀里一塞:“成了,今年给你的赏就这些了。”
如意抱住怀里的篓子,一脸委屈地退下了,雀宁咯咯笑她,蓦地被时春恼羞成怒般一指:“不许笑她!掌着钥匙的不是你吗?今年院里小丫头人人赏五两白银,大丫头七两,至于你们俩,一个铜板都没有。”
雀宁的笑就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发不出来了。
回过神来她开始抢如意手里的篓子。
“听见了没?今年没有咱俩的赏,葵花子分我点,哪里能只让你吃一篓子!”
身后的小丫头们仿佛是刻意配合着主子气她们一般,都笑盈盈地福身:“多谢小姐赏。”
如意回头一指:“好你们,平日对你们不好还是怎的?个个儿都掉钱眼里,不说奉上点银两孝敬一下我和你们雀宁姐姐。”
时春轻咳一声,如意忙回头,谄笑着上前给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六安瓜片茶。
“主子息怒,奴才错了。”
时春睨她:“瞧瞧这出息,好歹是上三旗的包衣出身,有名有姓的,竟然馋起小丫头的钱来了。”
雀宁趁机也挤上前来:“奴才可不是上三旗包衣出身,本来就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小姐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别削了奴才的年份儿了。”
时春撇了撇嘴,才发了慈悲:“看看这一个个小脸儿可怜巴巴的,倒把我衬得像个恶人了。罢了,今年你们主子阔气,就当散财给舒贵人聚福气了,给你们每人再提三两。给自己包个十两的大红封吧,多买点甜嘴儿,也不知道府里是哪里饿着你们了,就爱买些街边不干不净的点心吃。”
两个大丫头哪里管她的埋怨,高兴得齐声恭维起来,一个个舌灿莲花,拍马屁拍得积极得很。
“成了,别烦我了,等会儿掌柜该来问了,棋社还是得清静些。”
时春摆摆手,听了两句好话就懒得再听下去了。
十几年反反复复也就那几句话,没意思,还是宫里的宫女会夸人些。
等到房间安静下来,空气里只有侍女们轻手轻脚走动添茶和炭火不时“噼啪”响起的声音, 纳兰时春手肘撑在桌上,揉了揉因为室内的温暖有些困倦起来的脑子,才终于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声。
“富察侍卫今天大概是不来了吧?”
倒是也不意外,毕竟年关将至,不少人家子弟也不再外出了,呆在府里自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富察家大族,人口兴盛,向来年节是整个主支宗族一起过,各支聚拢起来,需要使唤子弟们做的事自然也多。
“也许是吧,”一直屏息凝神不敢打扰她的如意才开口:“富察家上个月开始就在京中采买物资了。他家一向都是京中豪门们每到年节头疼的人家,各府下人们采办年礼,总得抢在富察家之前,不然等他家一出来采买,大笔银票满京城一撒,后来留下的东西质量不高不说,也不剩什么了。约莫今年是李荣保大人这支负责的,富察宅子里更是每日动静不小,一些旁支都陆续进京了,奴才从没有觉得富察家人这么多过。”
“或许正因如此,家族才如此鼎盛。子弟多,自然才能人才辈出,旁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时春说。
纳兰家从来就没像这些庞大家族一般聚过,说实在的,就是血缘较近的几位叔叔家,人口也不算多。以前康熙朝的时候倒是以人少而精让人羡慕,毕竟当时佟佳氏、钮祜禄氏、赫舍里氏,姑且算个乌拉那拉氏,都人口繁多,子弟数不胜数。然而几乎各家都有呆霸王,佟国纲长子鄂伦岱连在乾清宫里都敢“掀衣便溺”,可见那时候族中子弟太多也让人头疼。然而纳兰明珠一家,三个嫡子一字排开,竟无一个平庸,各个龙章凤姿、气宇轩昂,那长子纳兰成德更是不知道帮明珠在相位时期笼络了多少汉人,得了多少好名声,纳兰子弟连康熙爷都嫉妒,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
然而这弊病也就出来了,子弟少,传到后面只会越来越衰,并不会因为质量高有什么例外,现下纳兰家已经不如昔日,但钮祜禄氏、瓜尔佳氏还有富察氏依旧是霸王一样强势的家族。永寿这脉眼见得已经没了嫡子,就算过继了宁琇做个嗣子,也不能抵消这脉实际上已经绝根了的事实,只怕是按这样的发展趋势下去,纳兰这个姓,终归是会慢慢湮于历史里。
大概永寿这般心急想要女儿进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自认无子已是对不住祖宗,便想要赎罪,哪怕女儿能把家族拉起来,也算是他这一支为纳兰氏做了一点贡献。
毕竟乌拉那拉氏,就是八旗里有名的,靠女人提起来的家族。
时春想着,慢慢有些意兴阑珊,后来转念一想,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以后有没有纳兰家不知道,最起码现在好歹还不差,她一个迟早要出嫁的女儿家,担心也轮不着她来。
她捻起一粒葵花子,刚嗑开外皮,就听见敲门声,富察家那个叫卜隆的小厮声音响起。
倒是难得,傅恒竟然还有空来棋社坐坐。
她眼神一扫,雀宁会意去开了门,傅恒披着大氅,走进来带着一股风雪的寒气。
雀宁想着顺势帮他收了大氅,傅恒对她说了声不必,自己伸手解了带子,递给卜隆,那小厮自出了门把大氅交给个路过的伙计,让他拿去清理上面的雪水,再拿去火炉边烤干。
“我当你不来了,隔了两条巷子,我们府里都知道富察府近来有多忙。”时春说。
傅恒先走到一旁,在炉边站了站,把身上烤干,驱掉周身的冷气,一边说:“忙里偷个闲,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可干的,旁支几个子弟已经够殷勤了,抢着帮府里把什么都做了。”
时春心知肚明,一定是富察旁支子弟们为了得李荣保青睐,趁着年节竭力表现自己,倒是把本支少爷的活儿都抢着干完了。
傅恒坐到她对面,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哪里是偷闲,府里人几乎要被额娘指挥得脚底生风,宫里皇帝及皇后的大批赏赐下来以后,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傅谦都被派去做活了,他找了个去城郊别院取毛料的活才换来这一下午的空档。
他有事,得亲口问她。
“节礼准备得如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我们家城郊的庄子还是挺多的,什么东西都很丰富,近来钮祜禄氏喜事颇多,满京收敛物资,我听说有些人家为此节礼准备得不足,不知道纳兰家如何?”
时春挑了下眉:“我们家就那几口人,几个人满意了全家就都满意,没什么够不够的问题。再说瓜尔佳氏跟钮祜禄氏抢着囤货,那是我额娘的家族,从他们手里要些,也没什么。”
“那就好,”傅恒低头看她自娱自乐一个人下棋:“我这次……有些话想问你。”
时春抬眼,略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露出一个请他直言的表情,也不下棋了,认真坐起倾听。
“说来惭愧,我一直觉得之前的事已经过去,更是敢坦然作无事的样子与你来往,但我没想到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上次舒贵人在宫中告诉我了,贵妃以退婚的事折辱于你,我听后很羞愧,我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在我心中,本来完美无瑕,只是我从不曾想过,你唯一的污点,竟然会是我给你泼上去的。”
时春心里把不懂事的妹妹暗骂了一句,想也知道,那冲动的妹妹定然又在宫里做了些她不知道的多余事。然而现在不是去想淳雪的时候,她正了正脸色,认真地去看傅恒。
“其实我当初也用了些不可言说的手段,今年是我第二次入选选秀名册,三年前因为大病无法参加。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考量这件事,后来发现我自己并不想入宫,于是为了避开,太过急功近利。当初入了富察夫人的眼,本就是经过谋算后的结果。这件事我做的并不地道,有负夫人的喜爱,更将当时无辜的你算计进来,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一己私欲,事后,我本就对自己所做之事无地自容,你拒绝了这门亲事,我才从负疚感中挣脱出来。归根到底,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夫人,利用了富察家的权势,如今贵妃所言,其实多半属实。这本就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后果也当由自己承担。这才叫罪有应得。”
房间内陷入一片静谧中,纳兰府的丫头们都屏住了呼吸,如意和雀宁都紧张地去看傅恒的脸色,连卜隆,也忍不住一惊,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在时春身上,想到傅恒那四十马鞭,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炉火燃烧,忽地“噼啪”一声,有火星爆响。
无声中,有人说了一声:“我知道。”
时春都忍不住把目光牢牢地放在了眼前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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