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里一道黑影窜出来。
那黑影疾如闪电,讯如奔雷,呈一道利箭从马场深处围林里穿射而出。
来善听到声音急忙躲避,然而已经晚了,他睁大眼,盯着趋近的黑马,黑马额头一块菱形白色印记印在他的眼里,他傻住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那块印记看。因速度太快,那块印记几乎要晃成影子,恍惚间似乎像是天上的白云。
我怕不是已经摔下马了吧。
来善想。
马上的人才看到他,立刻勒缰,然而马儿势头太猛,一时收不住,那人将马缰收到了极致,马儿受到束缚,仰身长嘶一声,前蹄竖起。
“还不快走!”
马上的人急斥一声。
来善少爷才想起来自己会马术的事,连忙驱着有些被镇住的马赶紧窜到了一边。
这边的动静霎时吸引了整个马场边的注意。
场边索绰罗家的小厮长大了嘴,直到看到他家少爷逃到了一边才顿了顿,然后发出了一道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叫一样的尖叫声。
“少爷!少爷!”
小厮凄厉地叫起来,边踉跄地向那里跑去。
虽然这小厮行状惨烈得仿佛他家少爷已经遭遇了不测,但是此刻也没人笑话他,那从马背上屁滚尿流滚下来的来善少爷都无暇注意他。
“你你你你你会不会骑马?啊?”
来善少爷下马的时候因为脚软了还趔趄了一下,很快,他就从脚踏实地的实在感里找到了底气,他怒气冲冲地大步上前,斥问起来。
他气势汹汹地吼完了这句话,却正对上黑马白色印记下的眼睛。
那乌丢丢的眼睛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来善少爷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漠视和轻蔑。
“哼哧——”
黑马从鼻腔出了一口又腥又猛的气,正站在它面前的来善少爷没有防备,被喷了个正着。
“咳咳咳咳咳!你这小畜生!”
来善少爷一时忘了和马背上的人置气了,倒是看着这匹黑马气了个半死。
“你是谁?”
一把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
来善猛地倒退一步,抬头,对上了马背上的人看下来的眼睛。
他这才想到,这匹黑马真高啊!
他也不算矮了,却只能堪堪和这匹马的眼睛平视。
这至少是一匹纯种宝驹。
而这匹高头大马身上的人,正低眼看着他。
一张风雅无匹的脸,缀满了冰霜。
来善少爷莫名有些气短,但他看了眼四周看过来的人,又往不远处的马厩那里看了眼。
他挺起胸膛,心中莫名充满了勇气。
“我是谁?少爷我姓索绰罗,礼部尚书德保大人就是我阿玛!”
“原来你就是索绰罗家那个要做乾清门侍卫的儿子?”
马上的人面色似乎更冷了三分,他翻身下马,站在地上。来善发现比起脸来,这人要比他想象得来得高大许多,至少要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去。
“你怎么知道?”
来善少爷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不对!你到底是谁?”
来善少爷觉出了些不对劲,但他挣扎着还不愿相信自己的预感。
“在下,富察傅恒,不才,掌管乾清门侍卫事宜一项。”
来善少爷几乎想要晕倒了,而他身后,终于赶到的小厮更觉得人生无望了。
回去以后,夫人一定会弄死我的。
然而傅恒话还没有说完。
“刚才你口中的畜生,”傅恒一指牵着的那匹高大黑马:“正是皇后娘娘出嫁前的爱马。”
黑马骄傲地打了个响鼻。
来善少爷一个趔趄,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了。
他偷偷地回头瞪了小厮一眼。
“傅恒……大人。”
来善少爷扭回头,声音虚弱地道:“在下……在下说错话了。还望大人,网开一面,饶了在下吧?”
傅恒本满心怒火,但见了索绰罗家这个活宝废柴,又着实被他这幅半口气出不上来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大人不敢当,傅恒不过小小一个侍卫罢了。”
傅恒说:“只是我看索绰罗少爷的胆识,贵府又何必执着于侍卫所呢?”
“那都是我额娘想的,”来善少爷委屈地皱起脸:“傅恒大人,在下也不愿意,听说做侍卫的早早就得起,有时还不能睡觉,俸禄也不多,在下心无大志,根本不想当。可额娘说我再去胡闹就要扒了我的皮,我没法子,只能听她的话日日来这里等。”
“等我?可在下并不常来,只怕索绰罗少爷费了不少时日了吧。”傅恒好整以暇地问。
来善少爷蔫蔫的:“在下每天都来,等了已有小一月了。”
傅恒有些失笑,又着实有些真心佩服京里这些大人和夫人们了。
“索绰罗少爷可以回去告诉夫人了,侍卫所绝不是给人历练的地方,我们掌宫闱之安全,就要慎重对待自己的差事。哪怕贵府送再多的金银,少爷等再多的时日,此事也是没有任何余地的。从明日起,你可以不必再来这里了。”
来善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带上了满足的笑容。
“不妨事,不妨事,傅恒大人。在下也并非全无收获,马场还是得来,以后大人见了我就当作没有看见吧。”
“少爷,”小厮在来善少爷身后苦声:“奴才都打听到了,那是纳兰府的小姐,少爷你可不能乱来,小心回去了大人让您吃苦头。”
来善少爷回头:“纳兰府小姐?”
他喜上眉梢:“那岂不是更好?今日回去就求额娘上门提亲,太好了,这次额娘一定会同意的。”
他说着就回头,迫不及待地与傅恒告别:“那傅恒大人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啦,有缘再见,有缘再见。”
“等等。”傅恒突然道。
“傅恒大人还有事?”来善少爷喜气冲冲地回头。
“纳兰氏的小姐今日也在这里吗?”
来善少爷就看着这位富察大人突然一幅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犹豫起来。
“是啊,我今日盯着看了一下午呢。”
来善少爷心大地说
傅恒细盯了他一眼:“索绰罗少爷,这样有些失礼了吧?”
来善少爷一噎,不理解竟然还会有如富察傅恒这样的小古板。
他身后,小厮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爷,不好意思对富察大人说,其实来善少爷平日里只和歌姬舞姬相处得最多,哪里知道追求贵女的方式。
来善少爷和傅恒呆在一起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强压了压心里的畏惧,凑上去对傅恒道:“傅恒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纳兰小姐这般的绝色,八旗中再难寻得。”
他伸手一指,指向了围场不远处供人休息的茶棚。
傅恒看过去,一眼就望到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姑娘。
他收回目光,冷下脸,扫了一眼主仆二人,硬是把一主一仆看得抖了一下:“纳兰小姐端庄知礼,并非那般肤浅之人,她值得认真的对待。你言辞轻浮,已是唐突了她。现在又拿她作谈资背后议论,德保大人在官场风评甚好,我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却在背后论人长短,这与那些长舌妇有何区别?”
来善少爷不防他突然发难,怔在原地,半晌反应过来通红了脸,却又不敢与他争执。想了想,奈何腹中无半点墨水,硬是想不出话来,只能灰溜溜地低了头,找了个由头从他身边溜走了。也无心再去纳兰小姐那里卖弄,只怕这富察大人再揪住他的礼数不放,赶紧踹着赶着自己的小厮跑回了京里。
来善少爷跑了,留下富察少爷站在原地,握紧了拳,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大步迈向了茶棚。
时间过得很快,京城里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距离夏天那场戏剧般的选秀已过了数月,纳兰府很快便从被退婚的阴影里走出来。
秋天一到,时春的十六岁便过了大半,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五官长开,便在瓜尔佳氏一日胜过一日的忧惧和府中下人们日渐惊异的目光中,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惊人起来。
曾经被永寿斥做胡言乱语的“满洲第一美人”这个名头被提到的越来越多,上门求娶的满洲青年几乎要踏破纳兰府的大门。更难得的是她美名在外,却没落个“狐媚”的把柄出来,因为各府的夫人都喜欢她。比起容貌,谁不知道纳兰家这个女儿更出色的是为人处世的手腕。
倒是隐隐也有风声说富察家和纳兰家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议亲的故事,不过信的人倒是不多。盖因为这两个青年男女俱是一等一的品貌,又门当户对的,既有过议亲,那没道理这事会有不成的,因此这说法大多被认成谣言,不过也有些抓着这谣言不放的,用来做诋毁两人名声的由头。
时春自夏天过了就把自己曾经被退婚的事丢在了脑后,但傅恒却一直都不敢、也不能忘记。
纳兰氏美名远播,京中子弟闻之心向往之,难免存有一些不可说的旖旎心思。然而傅恒心中却唯独只有敬重与欣赏,他与那位纳兰姑娘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那一照面之后,他承认她的风采,有时亦会可惜之前两府的轻率举动。
他本觉着,他们应该会是能够互相欣赏的人。
或许本能成为朋友的,却被硬生生推到这个尴尬的境地里。
他从不曾信命,却未免遗憾。
但听说当日退婚,永寿大人暴怒,纳兰夫人当即断了和富察府的一切往来。
想必他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虽然这些都非他本愿。
重伤中匆匆写就一封道歉信,千托万托才让生着气的宁琇帮忙送达,后来宁琇告诉他她不生气了,可他心中却犹有愧意。
富察傅恒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坦荡了小半生,这是唯一亏欠之人。
哪怕他对此事先毫不知情,被瞒在鼓中,但那也成了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拔出来便永不能释怀。
他总得当面,向她说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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