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年,于深宫中众人来说,大概是个多事之秋。
傅恒手里握着一块雪白的皮毛,细细审视一番,就发现了端倪。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旁边不疑有他的海兰察,问道:“你确定她说这是雪球的?”
海兰察点点头:“是啊,璎珞姑娘之前问我要走雪球了嘛,不然还能是什么皮子?”
“唉,不过这女人啊,心可真是狠。”
海兰察摇摇头,一脸心有余悸。
傅恒眼带无奈地看了眼他。
真是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他再次细盯了一眼手上的毛皮。
既然不是雪球的,那那只狗呢?
“富察侍卫。”
魏璎珞没成想又在长春宫大门处看到了一脸凝重等着她的傅恒。
算不上意料之外。
自从刘嬷嬷认出姐姐留下的那块玉佩属于富察家这位贵公子后,她就有意地接近了富察傅恒。
理智上告诉她,这件事情必然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凶手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人。但是随着对傅恒的日渐了解,她心中的天平不断摇摆,她开始打心里希望凶手并不是他。
“璎珞姑娘。”
傅恒手里握着那块白色皮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宫里人多眼杂,他这么扎眼的人站在这里,已经让不少来来去去的宫人注意到了,所幸这里是长春宫,他经常踏足的地方,也有了充足的解释。
“这块皮子,真的是雪球的皮吗?”
傅恒问。
“不然呢?奴才还能从哪里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皮子?”
傅恒的眼扫视着她的表情,敏锐地从她脸上发现了一点点气虚的神情。
他冷声道:“是吗?雪球浑身雪白无暇,可这块皮子却有瑕疵,这你怎么解释?”
魏璎珞身体一抖。
“雪球呢?你把这块假皮子给海兰察,到底存了什么居心?”
魏璎珞偷眼看他:“抱歉,富察侍卫。但是奴才真的下不去手,也只能弄一块皮子好让索伦侍卫拿去交差。奴才并没有其他的居心。”
傅恒脸上冷凝的表情松动:“你没有杀了那只狗?那你把它养在了哪里?”
“奴才把它栓在了花园的假山里,”魏璎珞小心翼翼地道:“就是它有的时候会叫,难免让人心惊胆战。还希望少爷可以帮璎珞隐瞒此事,不然它的性命怕是保不下第二次了。”
傅恒皱起眉:“御花园人多眼杂,它又是个活物,藏在那里太过危险。”
他看了眼前的姑娘片刻,似乎在斟酌,半晌后移开视线:“你把它交给我吧,我把它带出宫。”
就当是为了海兰察,就当是为了这个有着鲜活气息的小宫女,就当是为了姐姐开心,小小犯禁一次吧。
如此鲜活的生命,委实不该过早地凋零。
何况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抱歉,是我误会了。”傅恒颇有些不自在道。
魏璎珞转了下眼珠:“无事,毕竟少爷是为了索伦侍卫考虑,也是我,平时莽莽撞撞就罢了,这件事做的欠考虑。”
傅恒有些愧疚,同时又承认,眼前这个宫女,既敢出头救愉贵人,能做出抗旨救狗的事,倒也是正常。
富察家的少爷,平生一帆风顺,接触到的无一不是磊落公子、名门淑女,言行举止,彬彬有礼。哪里在宫里见过这种闷头楞的宫女,只教他向来完满的待人接物出了岔子,落下了诟病。
想必现在心里正乱,懊丧与惊奇并行吧。
魏璎珞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些贵人们用的高贵手段,她不会,但是小鬼难缠,别怪她千方百计去乱这公子的心。
若是清白,请你自证啊。
少爷。
-
傅恒把在泥地里滚过一遭白狗伪装成泥狗的雪球弄出宫后,给它在郊外一户农户处花了些银子托付好,就回了富察府。
最初那阵猝然而来的愧疚与触动褪去,到底是心细如发的头等侍卫,他梳理了一番头绪,回府时已经有了诸多揣测。
这个小宫女仿佛横空出世一般,用着深宫里见不到的无畏精神把六宫搅得天翻地覆。在高贵妃手下都敢多掺一脚,不可否认,傅恒对她心中有一丝欣赏。
但他到底聪慧,这些刻意的接近到底是出自好心还是蓄意,都不难推敲出来。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疏远,只是因为他肯定璎珞的品行,他看出她身上藏着更深的一些风骨,或许她自己未曾留意,但他明白,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只是一时走了岔子,但那风骨若是消失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明白姐姐为什么喜欢她。
魏璎珞身上有着富察皇后当年的影子,姐姐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曾被岁月改变的模样。
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富察皇后心中那些珍贵的东西,在深宫中渐渐被磨灭,成了一团死火。
也因此更不忍心再看到另一个人步随着姐姐的后尘,把鲜活燃烧成灰烬。
他只是想尽力保留一些,已经再也看不到的东西。
-
傅恒迈进府里,想到近日额娘眼睛有些不舒服,他步子一转,踏进了额娘的屋子。
他进去请安,章佳氏冲他露出一个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傅恒陪她说了说话,临了站起来告辞,眼尾却扫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
他捡起桌上的帖子。
看了一眼后,抬眼看向章佳氏。
“这个八字是谁的?”
章佳氏抿了抿唇,也看他:“纳兰永寿二女。”
“额娘这是什么意思?”
章佳氏站起来:“傅恒,额娘不跟你说虚的。我看中了那个姑娘,想聘为我们富察家的四少夫人。”
傅恒震惊地看着她。
“这件事皇后娘娘那里也是赞同的,只等两家婚帖换过,互约婚期,皇后娘娘便会向皇上请旨赐婚。”
“也就是说,现在婚帖还没有换?”
傅恒慢慢问道。
章佳氏看着他,皱了眉:“我们与纳兰家已经约定了婚约,你可知若是悔婚,我们富察家将永远无法在纳兰家面前抬起头来。”
“那额娘可曾想过,”傅恒说:“您给我娶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们彼此折磨成怨偶,不仅毁了两家的关系,更会祸害人家的一生。”
“你就非要这样吗?”章佳氏问:“多少人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恒,只有你,只有你!到底怎样的人才能顺了你的心意?你告诉额娘!”
“我不知道她会是谁,但她一定不会是一个我不爱的人。”
傅恒缓缓跪下:“孩儿请额娘,放弃这门亲事,要打要骂,孩儿随额娘处置。”
-
“混账!”
李荣保不顾章佳氏的阻拦,提着马鞭一路进了祠堂。
“我富察家怎么会有你这等逆子?!你收不收回退婚的话?”
李荣保用马鞭指着傅恒,厉声问。
“不。”
“啪——!”
“阿玛!”
“老爷!”
“大人!”
院里众人惊呼一声,李荣保已一鞭下去。
富察家祠堂里围着傅恒的兄长们,此刻都一脸焦灼。
“春和,还不快向阿玛认错!你到底在犟什么!”
傅恒的大哥傅清在一旁喊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害了多少人?”傅恒抬眼,无畏地对上李荣保的视线。
“阿玛和额娘当年就是这样,巴巴地将姐姐送进了宝亲王府,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快乐吗?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自己的婚事绝对要凭我自己做主,就算今天阿玛把我打死,我也绝不改口。我不喜欢纳兰家的姑娘,所以我不会娶。”
“啪——!”
“你们都出去。”李荣保对众人道。
“老爷,你要做什么?”章佳氏惊慌问道。
“出去,关门。”
李荣保只是阴沉着脸道。
待院中众人离开,傅恒跪在地上,挺直了背。
“阿玛,开始吧。”他说。
-
“少爷,您快趴好吧,您要干什么就和奴才说啊。”
卜隆心惊胆战地扑到床边。
傅恒动了动,撑起身子,张口,声音嘶哑:“给我磨墨,我要写信。”
“还写什么信呀我的少爷,”卜隆哭丧起脸:“您这半条命都快没了,大夫让您休养,轻易不要乱动。您倒好,还要坚持两天后回去上差,现在这是又要做什么呀?”
傅恒已经挣扎着下了地,仅仅走到书案处,雪白的中衣后背上已经染上了绯色。
“少爷!伤口裂了!又裂了!”
卜隆惊呼一声,傅恒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了。
“磨墨!”
他面色苍白,但目光沉沉,透着让卜隆感到压抑的郁色。
“是,少爷,您要给谁写信?索伦少爷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傅恒喃喃:“我无心伤害别人,但是现在赋予别人的伤害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府中自有人会去道歉,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费劲说完这席话,他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卜隆实在想不通到底什么事有这么重要。
听说昨夜,少爷在祠堂被大人用马鞭抽了四十下,又滴水未进地在富察家祠堂跪了一夜。体魄强悍的少爷,今早被忍不住闯入祠堂的夫人发现时,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了。好容易看了大夫,包扎了伤口,刚休息了一会儿,醒来以后就硬是要给别人写信,拦都拦不住。
傅恒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有些发抖的手,犹豫片刻后,下笔:
纳兰小姐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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