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假山破损已有两月,但因为后妃宫女都知晓假山正在修缮中,平日也避开那里少有踏足,倒一直没有出过事,宫里面的太监也做事疏忽了起来,偷了偷懒,竟是这么久都没有重建好。直到秀女中有人摔下去酿成大事,涉事的太监们吓破了胆,并且每个都领了重重责罚。
傅恒带着一队侍卫经过这里,扫了眼,正看到许多宫人围着那座假山忙活,经过之前的事,现在负责修缮的人再也不敢偷懒了。
他视线忽地一顿,上前一步,从石阶不远处捡起一只香囊。
刚弯腰,便闻到兰草香气,傅恒心念一转,想到了玩意棋社的那一抹味道。
想来是秀女来此处玩耍,不小心遗落了东西。
只是这东西如何处理却是个问题。香囊不比其他,因是女子随身之物,多了几分私密,若是随意捡走被发现,只怕是跳进河里也说不清楚。
但留在这里却更不是个事。
傅恒迟疑一下,还是捡了起来,严实地藏好,当差结束以后,就着侍卫所的烛火把它烧了。
那位纳兰秀女也未免有些过于粗心大意了,今日捡到香囊的若是些心怀鬼胎的人,难保不会借着这个东西造谣生事。
第二天他听到其他侍卫安慰宁琇,才知道原来在假山那里摔伤的正是那位纳兰姑娘。
傅恒一怔,随即倒是恍然,原是从石阶上摔了下去,那便难怪会把随身之物遗失,定是翻滚下去时被外力拽下去了。
那一边,富察府,章佳氏却是心情有些不太美妙。
“他纳兰家把我们富察家当作什么了?”章佳氏一拂袖子,把纳兰府送来的信扔在了一边。
“可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章佳氏的婢女道。
章佳氏:“娘娘真是……太心软了,横竖是他们纳兰家自己拒绝的,出了事与我们家何干。合着我们富察家的少爷是由着他们挑拣的吗?”
下人不敢再说话。
虽然章佳氏现在嘴上不饶人,但既然皇后都金口玉言答应了,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了,虽然章佳氏现在放不下心里那口气,但总有一天会消的。更何况纳兰家的姑娘又是无辜的,纳兰永寿眼拙,但他家姑娘是个拎得清的,在宫里担惊受怕那么一遭,按章佳氏的想法,都是那糊涂爹娘把闺女给坑了。
况且就算章佳氏消不了气,瓜尔佳氏却早就做好了不要这面子的打算了,她自知自家里理亏,多上富察家门几次让章佳氏发泄发泄怒气也是应该的。
两家子,并着宫里的富察皇后,就这么把一桩婚事拍板定下了。
直到两家开始议亲,也没人记起,他们似乎把这件事里的主人公给遗忘了。
这也导致了之后的天翻地覆。
这边,时春被送回了纳兰府。
她伤得实在,对自己够狠,脚上的伤都是货真价实的,得整整在府里休养两三个月才行。
在她呆坐院里养伤的这段时间,瓜尔佳氏几乎天天都来看她,嘘寒问暖,还常常带着六姑娘来给她解闷,永寿对此一声不吭,也没有遣人来看她,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这个女儿没有回来过一般。
时春心知肚明,却佯装着不知情的样子,也不去问阿玛如何,每日与六姑娘在房里玩耍打发时间,不然就呆在房里练习女红。
瓜尔佳氏一开始不想与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说婚事,奈何时春实在闲得无聊,瓜尔佳氏想着时春不比寻常姑娘,有自己的主意,便过来坐的时候给她透了不少口风。
时春没想到竟然是额娘这么雷厉风行地做了这一系列事情,她每日听着两府飞快的进展,越听却越不安,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这份不安来自于哪里。
“额娘,”她迟疑一下:“女儿想问您,富察夫人为四少爷议亲这事,他自己知道吗?”
瓜尔佳氏一怔:“这……我不知道。”
她面色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总不可能直到议亲了,傅恒还被瞒在鼓里吧?这么欠考虑的事,富察夫人和皇后做不出来吧?”
瓜尔佳氏沉默了一会儿,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礼数都尽了,那这婚事没有不成的可能,你别再多想,有空额娘给你寻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给你,免得你整日多想些有的没的。”
“可是额娘……”
“好了。”瓜尔佳氏站起来:“怪我,好好儿地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于礼数不合。你呀,就安心养你的脚,等你痊愈了,额娘就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得顺顺当当的了。别担心。”
瓜尔佳氏拍了拍时春的肩。
等瓜尔佳氏离开,时春深深地皱起眉,几乎无法掩饰心里的不安。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锦绣小心翼翼地道。
“富察傅恒是一代骄子,京中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我之前就听闻过不少贵女意图和他家结亲,让他知道了毫不客气拒绝,硬是下了不少人家的面子。我在想,这么一个不愿意被婚事拘束住的人,富察夫人和额娘背着他议亲,他若是知道了,难保不会生气,万一闹僵了两家的颜面,这该怎么办?”
时春有些坐立不安。
说真的,之前筹谋富察家,是因为他家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条件,傅恒人品相貌都有口皆碑,正好他们家夫人也一直为此焦灼,时春被入宫逼得没办法了,才放手一搏。
但既然已经从宫里出来了,最大的危机解除了。对于她来说,嫁不嫁人、嫁给何人,就是一件不那么急的事了,她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到未嫁女的身份,细细地挑选人家,再享受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没成想最后额娘竟然是求回了皇后,搞得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还得小心着来自富察少爷知情后可能有的怒火,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倘若傅恒知道了硬是闹得要打断这桩亲事,她倒是松了口气,但只怕富察家和纳兰家关系就要彻底闹僵了。
不过有往有来倒也不错。
时春不太厚道地想,先前额娘得罪了富察家夫人,现在纳兰府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倘若傅恒拒婚,那就又不一样了。两方关系颠倒过来,富察家有欠于纳兰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咦?这么一想,怎么觉得还不错呢?时春惊讶地挑起眉。
如意和锦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姐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只是都松了口气。
“哎,锦绣,不如我给你改了名儿吧?”
心里事放下,时春忽然笑起来,身子一歪,手垫在下巴上,靠在小桌上含笑看着锦绣。
“嗯?小姐赐名,奴才自然高兴,奴才这名字还是当年人牙子顺手起的,如果小姐重新赐名,那就太好了。”锦绣惊喜道:“只是小姐怎么突然想到给奴才改名呢?”
“前些日子进宫,有个小宫女也叫锦绣,和你比可差远了,鲁莽爱生事。想着你和她重了名,我这心里就不痛快。”
时春笑眯眯道。
-
三月后,时春脚伤大好。
她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花园里走了五遍才满意。
“大人找小姐,让小姐到书房去见他。”
永寿身边的小厮跑来,对着已经改名的雀宁小声道。
雀宁看了眼时春,走上前附耳道。
时春不意外,应该说阿玛终于忍不住了。
她踏进永寿的书房。
依着永寿这种级别的官员,书房都是家中重地,女眷轻易不许进入。然而时春自小,却是来惯了这里的。
小时候她天生聪慧,让永寿惊叹又扼腕,阿玛总喜欢抱着她处理公务,给她讲解朝中利害关系,不顾她小女儿家的身份。她就那样被阿玛抱在怀里,从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幼童到对朝堂大臣熟稔的半大姑娘。
那些岁月,是永不可忘怀与磨灭的。
“阿玛。”她轻声唤。
永寿抬头:“倘若为父不唤你来,你是不是永远不会主动来找我认错?”
时春缓缓跪下:“女儿何错之有呢?”
“你还不承认?”
永寿说:“出宫之事,你谋划许久,法源寺之行、平郡王府格格满月,随后你名声传出,这些都是你刻意为之的,你可认?”
“女儿认。”
“宁琇单纯,以为你是无路可走才惶然求救,然而你进宫前就秘密与你堂兄约好私下相见,这是你刻意为之,你可认?”
“女儿认。”
“你利用你的堂兄,利用你的姐妹,利用你的额娘,将亲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视家人的担心于无物,你可认?”
“女儿承认对家人有所利用,但女儿无法,阿玛,选秀入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家已经有好几位女儿嫁进了爱新觉罗氏,为什么阿玛还不满足呢?”
“混账!”
永寿怒道:“你真以为你的姐妹们不能如你一样活得任性妄为些吗?她们都听了父母的话,嫁进了宗室,你当所为何?不过是你的阿玛和额娘想让她们为你铺路罢了!深宫一人生存不易,所以我早早就为你布下了帮手,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最得意的女儿,在这个时候捅了她的阿玛一刀!”
“阿玛!”时春震惊:“您竟为了如此荒谬的原因,就这样安排了姐妹们的命运?”
永寿不语。
时春站起来:“阿玛,难道您想,让女儿成为另一个高贵妃吗?”
她轻声道。
永寿震惊:“这怎可相提并论?你与她出身天壤之别,人品性情更是大相庭径。贵妃骄横都可宠冠六宫,况且你比之她,聪慧得多,更有我们府里的支持,又怎么会一样?”
“阿玛真的以为贵妃蠢笨吗?若她真的全无是处,又怎可能盛宠不断?”时春冷冷地笑起来:“高家势大,皇上忌惮,贵妃得宠却愚笨无子,看似走不了多长,因此圣上才放心给她宠爱。”
“可阿玛,您莫非忘了,我们纳兰家,又比高家好到哪里去?”
永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莫非忘了,我们真正的姓氏?当年明珠大人为了笼络汉人,独出心裁改叶赫那拉为纳兰,自此我们与本族划分为两姓。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人,当年金台吉立下诅咒,叶赫那拉自此百年就再也没出过一位皇后!您送女儿进宫,若得了圣宠,难道您觉得,皇上和太后会放着一个出身叶赫那拉的女子登上高位吗?”
永寿几乎站成了一个木桩。
“阿玛,叶赫那拉氏再不会出皇后,更绝不能产下皇子,您明白了吗?”
永寿跌坐下,捂住了脸,趴在书案上久久一动不动。
时春目光怆然,却面色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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