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保待他将门扉合上,才道:“今日出去了?”
他等了傅恒许久了。
“是,阿玛,”傅恒微低了头道:“今日和人约了去郊外马场跑马。”
李荣保点点头,他也基本没有担心过自己这第四个儿子,知晓他严于律己,也不忧虑他会不务正业。
“既然领了差事,就要好好去做。宫里不比府中,规矩甚多,你要把侍卫的本分牢牢记在心里。切记,不可擅闯宫闱,不可随意进入内院,就算有皇上的特许也要尽量避免,以免落人口舌。
“不该自己当值的时候,定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且不可多管闲事,在宫里,一切闲事勿听、勿看、勿记。宫女后妃你更是要记得去避讳,切忌有私。你姐姐虽是皇后,但我们家从未给你姐姐添过任何麻烦,你若是在宫里一步踏错犯了忌讳,有的是人有由头让你就此身败名裂,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万事要谨慎啊,春和。”
傅恒:“是,阿玛,孩儿记住了。”
“皇上向来倚重喜爱你,你倒也不必紧张,做好自己的本分,我看依皇上的意思,必不会薄待了你。只是要记得,在外你虽然是咱们富察家的少爷,入了紫禁城就都是皇家的奴才,戒骄戒躁,鞠躬尽瘁,明白了吗?”
“傅恒明白,也从未想过仰仗皇恩作奸犯科。孩儿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驰骋疆场,为大清守卫国土、扩大版图,忠于皇上忠于姓氏,仅此而已。”
李荣保微不可闻叹一口气:“我儿壮志。”
他坚毅的面庞上带上了几分黠促的笑意:“只怕,你额娘可不是这么想咯。”
傅恒抬头,和阿玛对视一眼,脸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
“阿玛可容孩儿在这里多呆些时候?有本兵书,上面有些东西孩儿不思其解,还想请阿玛指教指教。”
“你若真有问题想问,我自是欢迎,只不过你若是想逃了你额娘的絮烦,为父还是觉得,不如尽早面对现实,堂堂满洲男儿,又怎可畏惧一介妇人。”李荣保堂堂地道:“春和我儿,为父无事了,你快去你额娘那里吧,还我一个清静。”
傅恒的表情就像是李荣保刚刚逼他咽下了一块甜腻腻的桂花糕。
他退出父亲的书房,认命地硬着头皮又进了母亲的院子。
“孩儿问额娘安。”
章佳氏让他坐下,自有奴才递来湿帕巾与茶水,傅恒接过帕巾拭手。
“我今日进宫去看你姐姐,娘娘的状态令人忧心。”
傅恒的注意力被引过去:“怎么会?”
“娘娘心里挂念二阿哥,又兼宫里人情冷漠,她长久把感伤憋在心里,时间一长,难免郁郁寡欢。”
“皇上对二阿哥赋予过很大的期望,二阿哥刚刚夭折的那段时日,皇上五日未曾临朝,论悲痛,他不比姐姐来得轻。但逝者已去,生者还在,皇后放任自己耽于丧子之痛里,怕是让皇上也忧心。”
到底是男子,许多想法与女人都不相同。章佳氏叹口气。
“道理都会讲,额娘想让你进宫后多开解开解皇后,让她开心些。至于你刚才的那些话,就别在皇后面前说了,皇上肯定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只能让娘娘更加郁卒。”
“我明白了。”
章佳氏从一旁奴才托着的托盘里拿过来一只护身符。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法源寺,为你求了一道护身符。”
“额娘成日踏足大小佛寺,类似护身符孩儿收过没有一箱、也有一盒了。”傅恒开了个玩笑,接过章佳氏手里的护身符拿在手里把玩打量。
精精巧巧一个小物件,模样与别的寺庙并无显著不同,针线算得上缜密,用料自然无法与府中的绣线相比。
蓦地,他微微皱了下眉,把这小玩意儿凑在鼻尖细闻了两下。
“额娘,您这是拿什么香熏的?味道有些太淡了。”
“熏香?”章佳氏面露惊讶:“额娘可不是那般风雅的人。”
说着她拿过傅恒手里的护身符闻了闻,蹙眉:“我闻不出来啊。”
傅恒拿回护身符,再闻了一遍:“似是一种兰香,这香味却是有些特别,不似一般兰草香味,又兼应是许多天前染上的,味道极淡,不留心去注意还真是嗅不出来。”
章佳氏:“你自小就对气味极为敏感,记得小时给你翻新你的院子,明明已经空置了两年去散味,结果你依旧过敏病了一场。这护身符是我六天前去法源寺求来的,更别提这香味不是特意熏染的,大概是不小心染上的,你这鼻子竟还能闻到一丝味道,也是出奇。”
“儿子可不认为擦肩而过的人能留下这么弥久的气味,额娘当日可是和人接触了不短时候,说不着这护身符也是被人碰触过的。不然就算我嗅觉再灵敏,一个一面之缘人留下的味道,竟也能闻到。那就不是人了,是妖怪了。”
傅恒挑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
章佳氏经他这么一提,倒想起来了,那日她与那纳兰家的闺女儿结伴同游,观赏“香雪海”,确确是在一起呆了不短时间。至于之前从佛堂出来,替儿女求买护身符,也是劳烦了一下纳兰家姑娘选好带回来的。
章佳氏那日的衣服早在回来后换下由下人浣洗,唯一没有动过的,也就只有这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了。
“你倒是个脑子快的,”章佳氏横了小儿子一眼:“但愿在宫里当差,你也能如这般机灵,额娘倒也不用担心你了。”
傅恒淡淡一笑,收起护身符,把香味的话题放在了一边。
“说起来你年纪不小了,心里可有些想法?”
傅恒这聪颖人物,现在倒会装傻了:“勤勉当差,早日成为一等侍卫,得到皇上赏识,将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章佳氏冷哼一声:“不错,我儿是个有志气的。那额娘的期盼,我儿打算何时实现?”
“额娘的期盼若只是一个儿媳的话,您膝下已有两个嫂嫂尽孝,额娘又何必盯着我不放?三哥都没有娶妻,额娘紧着我的亲事作甚。”
章佳氏蹙起眉:“傅谦自有你玛法管,你阿玛想让他考取了功名再谋亲事,额娘不会插手傅谦的事。至于你,你是我儿子,又是正经嫡出,没有傅谦那些考量。你如今当差了,皇上又很喜爱你,保不齐何时抬举你给你个差事出去,在京城里有人照顾你,外出办差的话你一个人没人照顾,额娘实在忧心难安。”
章佳氏从未这般推心置腹过,傅恒也不由跟她吐露了一点真心:“儿子不是刻意和额娘犟,娶亲不是坏事,只是儿子心知自己性情,若是随意娶了一个性情不合的姑娘,将来必酿成仇怨。儿子不想这般,轻易毁了别人的一辈子,昔年我看容若大人的词集,‘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若是真的想要一处安慰,求得有缘人不是更好。故而我只想听从自己的真心,求仁得仁,无愧傅恒这一生。”
“说来说去,你还是固执。”章佳氏只是道。
傅恒眼里的失落一晃而过。
八旗府邸妻妾成群,子弟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之事时有发生,惹得后宅不宁,这些风气已经开始侵蚀八旗内部,只可惜旗人大多对此无知无觉。
去岁皇上派他暗地在京内调查这件事,傅恒自此骤然增加了去往酒楼棋社马场的频率,听论坊间谈资,更由此探听到了不少重臣在民间的龌龊行举。越深入了解他就越是心惊,越是位高权重的满蒙勋贵,家中的情仇恩怨越是严重,大清的盲婚盲嫁不知道害了多少贵族男女。清初时候尚且保留着彪悍风习,木兰围猎、那达慕,还有后宫常常举办的各式大宴是青年男女相看婚姻的主要方式。国朝发展下来,满人也开始被汉化,对于男女间的限制越来越严苛,勋贵间更是悄然兴起一些汉家恶俗,譬如订婚男女不得见面等,搞得现在满洲的婚俗越来越让人生厌。
但这些话说出来,额娘是不会理解的。
他轻巧地转了方向:“孩儿觉得就现在的这些姑娘们,跳脱有余沉稳不足,要么就是沉稳太过显得沉重,孩儿实在无法与她们说到一起。就是和敬,也小小年纪作一幅大人样。额娘想让儿子选个姑娘,儿子不是不想,实在是有些难了。”
章佳氏撇撇嘴,似笑非笑:“你富察·春和眼界高,难道就以为八旗贵女都如你说的这么不堪?傅恒,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别不信,不是没有更好的,是你没见识罢了。”
傅恒俯身作揖:“儿子确实见识短浅,这般优秀的贵女,实该拥有更好的姻缘。今日我约了海兰察出去喝酒,时候快到了,就不打扰额娘清静了。”
“快走,”章佳氏摆手:“你这木头,杵在这里让我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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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富察夫人今日又提到了娶亲的事?”
海兰察哈哈大笑,带着八分的幸灾乐祸。
“之前还赶我走,现在又用我作筏子逃出来,可真是让我心情爽快。”海兰察得意道。
“话说我倒是好奇了,这‘更好的’说的到底是谁,竟还让你额娘说出了你‘没见识’这几个字。”
“关我何事,又关你何事。”傅恒把酒杯斟满,说道。
“其实夫人也不用过于担心,你马上就要进宫当职了,宫里还缺美人吗?那么多宫女,什么类型的都有,总会有我们富察少爷喜欢的。”
“海兰察!”
傅恒抬眼急斥。
“你忘了侍卫守则了吗?与宫女私通是一等重罪,这话以后也切莫再提,这种想法更是不能有,不然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海兰察举起酒杯告饶:“前些日子你跟那个找你麻烦的隆喜打的那一架可真是精彩,还乾清门侍卫呢,真以为新侍卫打不过他们呢?我看啊,经此一架,你在那天当选的侍卫里面算是扬名立威了。本来嘛,我就觉得那些侍卫里,也不可能有人打得过你。”
“他主动挑衅,我没法子才还手。初来乍到,我本来不想惹事。”
傅恒说着,又不放心地看了海兰察一眼:“正式开始当职的时候,你可不能去主动挑衅他们,知道了吗?”
海兰察无语:“我现在就是是等级最低的侍卫,我疯了去找一等侍卫的麻烦?”
傅恒无奈地笑了笑:“我看你可未必,简直就是一头西山倔驴,发起疯来拉也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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