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鲜少的沉默了。
这并不是说花满楼不是一个安静的人。
他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安静又热闹的。他听得到风轻轻吹拂在耳畔的声音,听得到鲜花绽放时的美景,听得到蝴蝶扇动翅膀时美妙而又有节奏的声响……
花满楼是一位随时随地都享受着生命的人。
这些时候,他的沉默是为了感受生命的热烈。
而这一刻,感受到小掌柜气息剧烈的变化,花满楼的沉默中带着淡淡的尴尬。
但是如果让他解释,这要他怎么说——告诉他的新朋友,他做的菜是因为闻起来太香而被他朋友的朋友偷走了?而且他还有幸被分了一杯羹?
这话听起来就很滑稽。
花满楼不禁露出一个苦笑,这件事要他如何解释?
这边的花满楼陷入纠结,那番的梁三愿却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这件事,接着热情地推荐花满楼吃菜。
花满楼一愣:“这……”
梁三愿朝他眨眨眼睛,又突然想起他看不见,只好开口说道:“没事,花公子你仔细尝尝这道菜,比上次做得还要好。”
有些话不必非要说得一清二楚,花满楼明白,想来梁三愿自有打算,他于这件事上便不再多说。
花满楼笑道:“好,我一定好好品尝。”
请人吃饭光有菜自然不够,梁三愿取出了昨日做醉蟹时剩余的花雕酒。
花雕酒酒精度数不高,酒性柔和,酒色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
秋夜寒凉,梁三愿将酒在厨房内进行了温烫。加温后的花雕酒酒精度降低,因此变得更加香醇厚实,容易入口。
更别说蟹性凉,花雕酒暖胃,搭配极佳。
好蟹好酒,好景好友。
果然是宾主尽欢的一顿好宴。
*
天刚亮,睡眼朦胧的张武张勇兄弟从后院的屋子里一前一后出来,正准备打些井水洗漱,却看见厨房竟然亮着灯。
张勇大大咧咧没有注意到直奔井口,小心谨慎的张武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早餐不向外供应,客栈的客房又只有那么几间,基本没有早餐需求,应急的话有老王那边的馄饨。
梁老板通常过了辰时才会从房间出来,心情好时自己做早餐,其他时间出去买着吃,通常都会带上客栈里伙计杂役的份。
因此,梁老板应该不在厨房。
梁老板体恤在厨房做帮工的王瑶母女,不要求每日早起,及时做好前一天晚上吩咐的午餐前的准备工作就可以。
厨房里应该也不是她们。
杂工吴忠一般不在厨房,他有自己的住处,这还没有到他出工的时间。
应该也不是他。
在心里分析一圈下来,张武只能得出看起来最正确的结论——有贼来了。
可是一个贼能到厨房偷什么呢?
因天色还未大亮,能在外面清楚的看到屋内明亮的烛火里有人影闪动,张武肯定,这小贼一定还在。
张武向兄长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张勇机灵,立刻轻声走到弟弟身边,做出讯问的姿势。
张武将自己的想法耳语告诉了张勇。
张勇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弟弟,立刻看向厨房——没错,那里面确实是有道人影!
除了瞬间涌上心头的担心和怒气,他不禁还有些纳闷:这小贼偷东西前没下过功课?不清楚主人家的作息点就罢了,竟然还明目张胆的亮着灯??
奇怪归奇怪,兄弟二人一人从角落里找了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子,慢慢向厨房移动。
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两人紧贴门框,听着里面的动静。
有东西被移动的动静,应该是在做打包。没有交谈的声音,说明只有一个人。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冲了进入。张勇口中大喊:“小贼,看你往哪里跑?!!”
屋内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激灵,抬头看向来人,不解道:“小勇小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张武已经看清了屋内的人是谁,他连忙拉住还在往里冲的哥哥,急切喊道:“哥,是梁老板!”
张勇举着木棒一个紧急刹车,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蹦出来一个字:“......啊?”
……
梁三愿慢条斯理地用方巾擦着手上的水珠,听完张勇的解释,斜睨了他一眼:“抓贼?”
张勇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梁三愿放下方巾,看向张勇,表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见你比小武还大一点,怎么比弟弟还活泼?”
脑补出一场事故的张武低头不语,耳尖通红。张勇不服气,睁大了眼睛,为自己辩解:“不是!老板,有贼这件事可是我弟弟说的!”
闻言,梁三愿立刻换了一张脸,硬是从清隽精致的脸上咧出了一抹慈爱的笑容:“原来小武这么稳重啊,很好,很好!”
见老板如此双标,张勇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面部表情实在丰富。
看着这个活宝委屈的模样,梁三愿朗笑出声,面瘫如张武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张勇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被老板联合着弟弟耍了,然而一位是发工钱的老板,一位是自家弟弟,他敢怒不敢言。
把人家孩子逗急了就不好了,梁三愿见好就收,敛起脸上夸张的笑意,诚心实意的夸奖道:“有这份警惕心是没错的,你们做得不错,老板晚上给你们加道好菜。”
见识过梁三愿的厨艺,张勇立刻忘记了之前的戏弄,眼睛放光地看着他:“老板,我们晚上吃什么?!”
梁三愿错开身,露出了自己起了一大早在忙活的东西:“喏,就在那呢。”
厨房里除了一列排开的几个大灶台外,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灶台,此刻小灶台正燃着旺盛的火苗。
张勇是经常往厨房里跑的,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不会做菜,他也从梁三愿的种种处理方法中看出些门道来。
张勇惊讶道:“老板,你怎么用缸来煮东西?!”
梁三愿颇感欣慰:“小勇啊,你竟然认得缸,老板我甚感欣慰。”
张勇顿时塌下眼皮,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不就是在第一次帮忙中把糖当成盐递过去吗?梁老板怎么记仇记这么久啊。
再说他家也要腌咸菜的,这不就一缩小版的咸菜缸嘛,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看着哥哥生无可恋的表情,张武怕再打击下去今天就只剩他坚守岗位,于是开口问道:“老板,我好像没见过你用缸煮菜?”
也没见你起这么早。
梁三愿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天刚亮,已识得做菜乐趣的梁大厨就已经起来了,为的是做一道菜,缸肉。
缸肉顾名思义,就是用缸做成的肉菜。传说中苏东坡就是根据这道菜进行改良,发明了赫赫有名的东坡肉。
比起东坡肉,这道缸肉更为简单粗犷,但味道却毫不逊色。
缸肉所需的五花肉在前一天便被屠夫送来,肉是上好的五花肉,五花三层,肉块方正,肥瘦相间,高度足达3厘米。被切好的肉,每块儿两斤半左右。
据说这样的肉,每只猪身上不超过四块。
五花肉不用做特殊处理,洗干净后,梁三愿用稻草将肉捆绑起来,表面形成一个“十”字。
梁三愿从置物架底层取出一个小缸。这缸是他前几日从外面买到的,据卖家说更结实,且能用火烧,如今正好就用上了。
而将缸作为炊具,自然是有讲究的。缸密封性好,内部能聚拢蒸汽,蒸汽在汤与食材之间不断的循环,两者的美妙滋味可以被最大程度的激发出来。
稻草和粽叶在缸内最底部垫底,葱姜蒜和红枣等调味料均匀的铺在上面,接着用竹网压实,将五花肉放在竹网上。
接着,梁三愿取来荷叶等植物熬制出来的汁水,倒入缸内,之后便可盖上盖子。
缸肉讲究的就是文火闷烧,梁三愿将小灶台的火候调好,将小缸放了上去。
缸肉的制作过程就是这些,剩下的就是需要花费时间进行炖煮了。梁三愿提醒自己记得在王瑶进来后叮嘱她注意火候,便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哪知这时,张勇兄弟突然高喊着进来,吓了他一跳。
想到这,梁三愿决定保持神秘,无视兄弟二人殷切的眼神,他冷酷无情地说道:“等到晚上自然知道了。”
说罢,他便挥手告别,徒留一个潇洒的背影。
......
转眼,晚餐的最后一位客人结账走人,唯二的两位住店客人也熄灯休息,梁三愿一众汇集到了后院。
不止跑趟的两位兄弟,其他三个也眼巴巴地望着梁三愿,尤其是听过张勇绘声绘色的描述后分外渴望的何招娣小姑娘。
在客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何招娣就已经与当初被卖时的模样判若两人,衣服干净整洁,被王瑶梳了两个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动,精灵可爱。
何招娣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脆生生的问道:“梁哥哥,我们吃什么好吃的呀?”
王瑶轻轻捂住女儿的嘴,朝梁三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其实她也很好奇,一整天呆在厨房,上午的时候还好,等到下午,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小缸子里飘出,味道浓郁醇厚,勾得人心痒痒。
迎着大大小小期盼的目光,梁三愿也不再卖关子,算了算时间已经够了,他走到小灶台旁,垫着一块儿布,将盖子掀起。
几乎是在盖子掀起的一瞬间,霸道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间厨房,并向外扩散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细细闻起来还有稻草与粽叶特殊的香气,让人不禁做起了吞咽的动作。
张勇立刻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口水都要落地了:“乖乖,这是什么好东西!”
其余几个人眼巴巴的目光早已从梁三愿的身上转移到了缸上。
梁三愿用木筷小心翼翼地挑起缠绕在五花肉上的稻草,借着稻草,将肉放入一旁的大瓷碗中。
经过一整天的炖煮,五花肉已变成漂亮的棕红色,晶莹剔透的皮肉正因梁三愿的动作而不停的颤动,在白瓷的衬托下,更加娇嫩诱人。
顶着众人像是他十年没给饭吃的目光,梁小掌柜半是骄傲半是委屈的拿出一把剪刀——缸肉最正宗的吃法,正是用剪刀将稻绳剪断,再直接用剪刀将肉剪成小块。
一块儿两斤半的肉,足够十个人吃了,不过看着众人根本舍不得将眼神从缸肉上移开,梁三愿索性给了他们五个人一块儿。
梁三愿放下剪刀,用湿方巾擦着手指,笑道:“端去大厅吃吧,不要将客人吵醒就行。”
众人急急谢过小老板,由最稳重的张武端着大碗,一行人拥簇着他往大厅赶去。
梁三愿失笑摇了摇头。
缸肉一共做了三块,如今缸内还余两块。梁三愿大敞着厨房门,沉默地看向门外点缀着星光的夜空。
突然,一阵风从屋顶吹过。
梁三愿站直身体,高声笑道:“来者是客,阁下为何还不现身,好尝尝在下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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