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能入国子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当然,还有那么几分运气。
“你便是姜颜?”座上的皇后前倾身子,似乎更仔细地观摩她的样貌,然后才缓缓道:“本宫记得你。陆老鸿儒将你的诗集给本宫看了,本宫思忖着,九岁能写出‘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十一岁写‘欲揽九天星辰力,浮世长明耀四方’的女孩儿,应该也不会太差,便允了陆老,破格录你入了国子学。”
闻言,众人望向姜颜的眼神更为惊讶。不仅是震惊于她这个风流随意的小娘子竟能写出颇有大唐遗风的诗句,更是因为举荐她的陆老鸿儒德高望重,隐居多年,从未见他放下身段举荐某人……
“怪哉怪哉!”魏惊鸿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小声问苻离,“姜家小娘子什么来头?竟能请避世多年的陆老出山!”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王孙子弟想求见陆老一面,都难于登天呢!
苻离也正诧异,望着前方落落大方的窈窕少女,不禁暗自拧眉:姜颜兴师动众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花这么大功夫,难道就只为婚约?
他们自然不知道,姜颜和陆老的缘分,还得从一把扇子说起。
姜知县俸禄微薄,时常周济百姓,家中一向清贫。为补贴家用,姜夫人便时常做些精巧的绢扇贩卖。姜知县书法清隽,姜夫人绘画一绝,夫妻俩一个题字一个绘图,所制绢扇使得十里八乡慕名来求。
姜颜耳濡目染,七岁便能提笔帮着绘些蚂蚱、花鸟之类有趣的图样。到了九岁那年春,西北鞑靼来犯,大明募军迎战,姜颜和阿爹亲眼目睹了十里缟素送兖州战死将士遗骨回乡的情景,一时有感而发,写以绢扇为纸提笔研墨,绘下残剑、孤坟和瘦骨嶙峋的老妪,并题诗一首:
【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三尺薄雪葬吾儿,野草寒鸦复黄土。】
这把扇子诗画皆太过凄楚,搁置了好几个月都无人购买,直到有一天集市上来了一位身披鹤氅的清瘦老人,老人颇有仙人之姿,端详了姜颜许久,才长叹一声,花二十两银子买走了她的扇子。
那时,姜颜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就是曾名动天下的大儒陆云笙,她只记得那日天色阴沉,荆钗布裙的阿娘双手微微颤抖,拉着姜颜哑声说:“阿颜,快谢谢你……这位爷爷。”
姜颜抬眼,第一次看到母亲红了眼眶。老者并未多言,只说:“这孩子不错,好好养。”
阿娘红着眼,用力点头。
年前,听闻皇后娘娘要选各地贵女入国子监读书,姜颜十分心动,无奈自家官阶不够,入不了国子学。连兖州知府为她写的举荐信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眼看招录截止日期将至,姜颜难掩失落。阿娘不忍自己伤神,思忖了许久,终是将牙一咬,连夜修书一封,连同姜颜的诗作数十篇一同整理好寄给了陆府,恳求陆老引荐。
姜颜本不抱希望,谁知境况峰回路转,过了不到半个月,两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千里绝尘而来,手捧懿旨宣告:“皇后有令,特擢姜家女入国子监就学,即刻收拾启程,不得贻误!”
或许自己真有贵人命,虽一波三折,好在终能得偿所愿。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姜颜展颜一笑,鲜活灵动的样子更是平添几分艳色,起身再拜道:“学生不懂事胡乱写的浑诗,承蒙娘娘和陆老抬爱!”
皇后点头赞许,端详姜颜缓缓道:“容貌出众,才气过人,是个好苗子!不过在国子监里,最不缺少的便是人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当勤勉刻苦,莫要恃才傲物。”
姜颜道了声:“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便含笑道:“你且归位。”
姜颜起身退至一旁,见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便垂首小步走了过去,在空位旁站定。谁知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觉身上发凉,好像有什么人暗中盯着自己,那种熟悉的、被探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姜颜忽的侧首一看,刚巧与身旁那位少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少年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瞪回来,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怔了怔,才故作平静地将视线调回。
“……”
姜颜一时无言,暗自道了声‘冤家路窄’!这少年可不就是之前那莫名出现问她是否是‘兖州姜颜’,而后又莫名离去并对她报以冷嗤的人么?
少年垂下眼睑,用根根分明的眼睫盖住眼底的情愫。姜颜嘴角一勾,用气音问那少年:“兄台,你总盯着我,莫不是和我有仇?”
那气质清冷华贵的少年唇线抿紧,漠然地抬眼望了眼她腰间的玉环,随即将视线收回去,又从英挺的鼻腔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又哼?
三番两次被嗤之以鼻,姜颜也不恼,只噗嗤低笑一声,趁着岑司业不留神的时候用嘀咕道:“可惜了这般俊朗的少年郎,偏偏不讲人话,只学猪哼。”
“你!”少年淡漠的眼神忽的锐利起来,像是某种被惹怒的的兽类,眯着眼,平白令人背脊发凉。
可姜颜是个不怕死的,非但不怕,还故作轻佻道:“不是有仇,该不会是喜欢我罢?”
“……………………”
风卷珠帘,花香氤氲,那细碎的阳光投在姜颜眼中,似浮光跃金,点缀着些许戏谑。
苻离眉目清冷,唇线下压。他望着身侧那艳丽顽劣之人,耳尖终于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血色——纯属被气的。
许久,他侧首闭目,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知羞。”
气氛正尴尬,皇后出言提议,打破沉静道:“今后尔等无男女之别,俱是同窗,无须拘于礼数,当同心协力、勤勉好学,早日鱼跃龙门成为我大明社稷之栋梁。为打破隔阂,诸君互作介绍如何?”
相邻的少年少女们扭捏了一番,终是一咬牙面对面站立,少年作揖,少女回礼,一对一对地自我介绍起来。
“徐州杨宁。”
“应天府平津侯府,薛晚晴。”
“顺天府蓟州季平。”
“沧州镇国将军府,邬眠雪。”
“河南府洛阳,刘修。”
“兖州东昌府,阮玉。”
……
国子学里的每一个学生家世背景都不算简单,轮到姜颜这一组的时候,只见那气质清冷的少年转过身面对姜颜,也不看她,半垂着眼睑行了标准的拱手礼,嗓音清朗,不冷不热道:“应天府,苻离。”
霎时间时光停滞,万籁俱静。
二月的暖阳从窗外斜斜投入,打在少年疏朗的眉目间,镀上了一层似有非无的暖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仿若金粉。姜颜微微挑眉,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旧日的恩情也难消今朝“政敌”的名头,苻家多半误以为姜家讨债来了!
姜颜望着朝自己躬身的少年,下意识摩挲着半截玉环,指腹一寸寸碾过断玉上凹凸古朴的纹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心生快意,又化作笑意爬上眉梢眼角,学着苻离的样子拱手回礼道:“兖州府姜家,姜颜。”
‘姜家’二字,她特意加重了读音,好像在提醒某桩陈年旧事。拢袖望去,只见少年两条好看的眉毛果不其然拧在一起,姜颜更是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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