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后知后觉了狄青的真实身份,但在日常生活中, 陆辞始终无法将这对外凶狠冷漠、对内却羞涩内敛的小狸奴, 跟史上那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难得见自家养的小崽子提出个小小要求, 他自然是想都不想地予以满足了。
只是在听到高继宣的名字时,陆辞还能微微笑着颔首示意, 等听到杨文广的名姓时,那抹温柔笑意就悄然僵在了嘴角。
……怎连杨家将也跑这来了?
一抹微妙在陆辞眼底转瞬即逝,好歹是同许多青史垂名者打过交道的人,再不至于为见戏曲里广为传唱的杨家将而失态了。
他大大方方地多看了这位实际上比自己还大上一岁的杨家将几眼,露出个标准的长辈式的欣慰笑容,感叹道:“素慕杨家满门忠烈, 铁骨铮铮, 更曾闻令尊大名久矣,只憾生身太晚, 未能得见名帅风姿。”
杨文广不料会得陆辞这般褒奖,当场愣住了。
等回过神后, 他脑海中便是千思万绪, 心潮澎湃。
他一时间虽不知说什么好, 眼眶却抑制不住地莫名有些发烫。
他为遮掩这点, 匆匆忙忙地垂下了头, 低声道:“……多谢陆秦州。”
他甚至不愿说句‘过誉’的谦词。
不论是遭潘美阴害、最后被擒不屈,绝食而死的祖父;还是镇守边防数十载, 震慑辽人的父亲;或是不曾留名、却无一不为大宋奋力战死的杨家子弟……哪怕旁人再低估, 再忽视这些功绩, 他都固执地认为,在天之灵的这些家人们,绝对当得起这份褒奖。
因杨文广平素就是个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内傲性子,他此时此刻的安静,并未引起狄青和高继宣的注意。
而高继宣的全副心神,尽都不受控制地落在陆辞身上了。
这还是他头回离这位深得民心的陆秦州这般近,能仔仔细细地打量对方。
——他滴个乖乖,这位秦州牧,可真是世间难寻的俊俏!
单纯怀着对美人的欣赏之意,高继宣都半晌舍不得移开眼来。
直到被他狄兄的那几要化作实质的眼刀戳得满身窟窿,他才意犹未尽地移开了视线。
啧啧。
高继宣悄摸地吧唧了一下嘴。
他这可彻底明白,上回狄兄回陆秦州宅里过节时,怎能激动成那样了。
陆辞对高继宣的父亲高琼所知毕竟不多,便在例常关怀了几句后,主要同狄青说话了。
公祖同自己说话了,狄青自是更加看紧。
他赶紧收起了甩向高继宣的、那暗藏杀机的警告眼神,瞬间恢复到在公祖跟前惯常的软糯乖巧状态。
陆辞先仔细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嘘寒问暖后,才过问他学业。
狄青虽因紧张,而回得有些磕磕碰碰,但绝大多数都答上来了,足可见不曾因训练的事耽误了学业。
陆辞心里满意,不时含笑点头,丝毫不吝夸奖,直让狄青从开始的忐忑,变得满眼亮晶晶地期待来。
高继宣麻木不仁地看着:“……”
他起初还不觉有什么不妥,尚能微微带笑地看这兄长关怀弟弟的温馨一幕。
只是越到后来,就越觉眼皮抽筋,要不是知道藏不住的后果严重,都快要抑制不住地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了。
这人哪儿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位威武凶悍、狼性十足的狄兄!
这温柔羞涩的劲儿,何止是威风扫地,简直跟头叼了猎物后甩着尾巴直冲主人跟前的……
不等高继宣乱七八糟地想完,四人所骑的马,就到陆宅跟前了。
一直候在宅邸门口的两名下仆在见到高杨两张生面孔时,不禁有些意外,就多看了几眼。
陆辞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一抛,却准确地落在仆从手上。
他仿佛是仗着皮相好,才连这旁人做来粗鲁的动作也透着潇洒好看。
陆辞眼眸微垂,一边慢条斯理地抻平了微皱的鹿皮手套,一边吩咐道:“你们两个谁再跑一趟,让酒家多加一桌菜来。”
不等高杨二人推辞,陆辞莞尔一笑,以略带揶揄的话堵住了他们:“我可是只将你们的饭量当了半个青弟算的,若这也要推辞,着实不是待客之道。”
冷不防被提及,狄青颊上顿时赧红。
高继宣眼角余光正巧捕捉到,登时感觉眼睛被扎得疼。
他不信。
这一副小媳妇儿样的,绝对不是叫他心服口服、形象高大威武的狄兄!
杨文广自然不像高继宣,在贵人家做客时,还会怀着些天马行空的古怪想法。
在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后,哪怕明知无人察觉,他也不由得为方才的小小失态感到些许羞惭。
于是原本就话少的人,登时变得话更少了。
他背脊挺得经木尺度量般的笔直,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宛若一樽冰雪雕就的人像,浑身上下都俨然透着偌大的‘拘谨’二字。
只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墙上所挂的那几幅画作时,就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了。
并非是那画作多好,多合他心意——而纯粹是挂画上去的人不甚小心,导致最中间的那一副,竟往□□斜了半指之多。
再静心观察一阵,他更是察觉到了,哪怕是看似平整的另外几幅,也或多或少地往两侧有着少许倾斜。
杨文广蹙了蹙眉。
……不过片刻功夫,他已将目光投向那几幅挂画不下五次了。
他竭力说服自己压下那股如坐针毡的难受,作出视而不见的模样,将目光猛然移开。
头回来贵人家做客,已完全是沾了狄青的光了,即便是再无教养的人,也不当试图随意移动壁上的挂画……
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杨文广终于改变了一成不变的坐姿,打量起这厅里的陈设来。
因他沉默寡言,陆辞也不愿勉强他,便多与性子要外放得多的高继宣搭话。
现见他神态举止间有了变化,陆辞立马就捕捉到了。
他默不作声地再顺着这杨家子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投向了被充作书房用的偏厅方向,便笑着叫狄青附耳过来,叮嘱了几句。
狄青被耳畔传来的微热气息烫得有些心神不守,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点头,起身干巴巴道:“仲容,舜举,随我来。”
被点到名的高杨二人想也不想地站起,反应极快地立了军姿,朗声道:“到!”
陆辞:“……”
平时狄青训练这两人是训练得多狠,才练出这样的条件反射?
狄青虽未看向公祖,却能敏锐察觉出公祖落到自己身上的诡异目光,不由轻咳一声,放缓了语气道:“公祖让我领你们去书房看看。”
尽管对偏厅表现出好奇的只有杨文广一人,但在陆辞看来,这毕竟是自家小狸奴头回领人上门做客,于情于理都得将两人带上,往这屋里非涉机密处都逛一圈才是。
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也得给小辈们一些私下说话的空间。
——陆辞慈爱地想着。
终于能将从那直面挂歪的画轴的位置挪开,杨文广面上虽仍是毫无表情,心里却是如释重负。
高继宣就只剩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领他去书房做什么?
他若是肯念那劳什子书的酸儒文人,就不会被强行塞到这万胜军来了。
话虽如此,当高继宣跟着狄青走进这被改成书房的偏厅时,还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书!
“陆秦州明明只在此留任三年,却将全副家当都搬来了?”
高继宣虽嘴上瞧不上一昧念书的书呆子,但当真置身于满是书香气的此地时,心里还是油然生出几分钦佩和敬畏来。
狄青摇了摇头:“公祖来秦州赴任时,仅带了半架驴车的书,余下的全是来这后才添置的。”
自打榷场重开后,陆辞就添了从辽、项和吐蕃等势力手中,收购过往朝代流落出去的古籍这一爱好。
不仅如此,陆辞在抛下一句轻飘飘的‘方便’后,就自学了那三方主要势力的语言文字:不说精通,但‘流利’二字,却是当得起的了。
于是最近收购的书籍中,还添了些在陆辞看来颇为有趣的外文书。
受公祖影响,狄青也被激起斗志,近来正在努力自学项文。
成果虽不比众人眼中天赋如妖孽一般的公祖,但因他勤奋,又常有接触项人进行练习的机会,瞧着也颇有成效了。
高继宣仰头看去,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绝大多数都是他看不懂的,着实使人望而生畏。
杨文广则彻底舒服了。
因这间房里的书籍,不管是摆放还是罗列,都是由陆辞一手整理出来的:这下即便以他挑剔的眼光看,也称得上整齐有序,一丝不乱,无比整洁。
而方才自诩老父亲的陆辞,根本没能在正厅坐久,就因按捺不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跟了过来。
杨文广‘求知若渴’地望向满屋书籍的模样,就一下映入了他的眼帘,令他深感触动。
“只要是这书房里的,你们身为青弟友人,可尽情借去翻阅。”陆辞温和道:“有勇有谋,方为将才,你们年岁尚轻,却能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不错。”
高杨二人具是一怔。
面对陆辞眼中流露的赞赏之意,哪怕明知这是误会一场,二人在对视一眼后,还是感到实话着实难说出口,唯有脸皮发烫地将这顶高帽子戴上了。
而亲眼目睹一切,对二人更加了解、知晓公祖多半是误解了的狄青,则是眨了眨眼后,微微弯了唇角。
——该。
尤其高继宣,真的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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