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看着狄小饭桶对这份量十足的满满一桌子来了个风卷残云后, 陆辞才颇感叹为观止地放下茶碗,再叫来伙计, 打包了几份吃食。
又不顾狄青推拒, 分了一半给他,笑眯眯道:“天冷下雪后,就别往山上去。今晚吃饱一些,再睡个好觉,下回做好准备, 我是真要考校你的功课了。 ”
一句考校课业,便结结实实地堵住了狄青的嘴。
一直低着头的他,此时不由抬起了眼, 认认真真地再看了笑盈盈的陆辞一眼, 才真的接过了那几个纸包。
——今日回去,一定要将那两本书背个滚瓜烂熟才行。
送狄青回了住的地方后, 陆辞便带着其他几样吃食,叹了口气,任命地回官衙去了。
此时官衙里,除了被安排值守的几名吏人外,已无人在。
见才休衙了大半日, 陆知州就一人复返了,所有人都明显地吃了一惊。
因闲得无事, 他们原本都聚坐在地上, 用最简单的掷钱币法进行关扑。
“陆、陆知州?”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后, 还是其中一人反应最快, 连忙起身,连身上从地上沾来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就赶忙行礼:“您放衙还专程回来一趟,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辞看到他背后的那几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关扑残局,不由莞尔:“我的确是有桩事要办,才特意回来一趟。你们值守辛苦,而且今日既是冬至,民间且广开关扑之禁,你们不得回家团聚,稍微放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完全不必如此紧张。”
听他口吻轻快,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为首那人赔着笑脸道:“多谢公祖体恤。”
陆辞见他神色一松,就又提醒道:“不过博戏财物,需得酌情量力,以宜情为主,可切莫上头了。”
众人纷纷点头。
陆辞也不再耽搁,径直进了拜访陈年资料的库房里。
这一呆,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陆辞肯定了内心猜测后,却无半分松快和得意,而是更沉重了。
受小旱和暖冬影响的,即将在来年面临虫卵孵化后的飞蝗成虫威胁的,显然不止是汾州一地而已。
至少在汾州四面的州府,都难逃类似的命运。
后世科技发达,又积累了无数前任防蝗的宝贵经验,多管齐下,才使蝗灾渐渐退出了舞台,让后人开得出‘何不食蝗’的玩笑。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早在唐太宗时期,其就已提出食蝗之策了。
但蝗食粮,可比人食蝗来得快得多——且那飞蝗铺天盖地,是连成人都能生生扑倒的密集。
它们食尽粮后便飞走,祸害下一个地方去,捕捉些许进行食用,且不说会否吃出毛病来,也是杯水车薪。
而被其食尽的地里粮食,却是要支撑未来数月的心血。
哪怕得了皇帝戏赐的饕餮小名,陆辞也丝毫心态轻松地不会将飞蝗视作盘中美餐。
若是周边郡县的情况,也类似此处的话,那一穷二白的汾州也是无法独善其身的。
重中之重的是,哪怕极可能被人当做无事生非、危言耸听,他也必须将此事尽快上报朝廷,竭力引起重视,越早进行防患,才越有可能安然度过这一劫。
陆辞在看完关于粮库里存量数量的记录时,还是亲自去了趟粮仓,草草清点了袋数,亲眼确定过了,心里才稍定一些。
往年虽有小旱,但只伤了皮毛,加上朝廷赈济及时,以至于现在尚有盈余。
哪怕是在最坏的场景中,要应急地养活一整个汾州里的万余户,只要节省一些,撑个一两月,还是足够的。
买粮是暂时不用指望的了。
还不知蝗灾的影响范围会有多大,只要周边难逃一劫,粮食就将变得供不应求,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唯有先取粮库里的应急,熬到赈济粮来后,再撑到第二季的作物成熟,才算是彻底度过危机了。
但陆辞刚要稍微放下心,就立即想到另一茬,不由神色微变。
不好!
往年归往年,今年的情况,可是大有不同的。
——被那场不久之前的荣王府大火所殃及到的,可是包括了左藏库等地方的!
可想而知的是,在抢救库物的十万火急的时分,被列为首选的,当然是更为值钱、也不耐火烧的绫罗绸缎精细物件。
笨重又数量甚多的粮食,就被理所当然地放弃了。
资金蒸发,国力骤降,加上前些年官家四处修建宫宇所败的积蓄……
要真发生点什么,至少三五年里,是做不出有效的应急方法的。
而且就官家那沉迷修仙、热衷于装神弄鬼的一贯作风,陆辞实在不敢寄托希望到皇帝身上。
他十分怀疑,届时蝗灾真的发生后,说不定官家实事不干,却要开坛祭祀了。
那有什么卵用?
除了给远离灾情的人们一些心理安慰外,难道还能让蝗虫们羞愧地畏罪自杀吗?
不论如何,指望赈济,怕是不现实的。
内忧外患下,陆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他运气这么不好?
去到馆阁任职吧,馆阁失火。
来到汾州吧,汾州闹蝗。
莫不是他仕途前期走得太顺,后期就要闹得波折连连吧。
陆辞难得地迷信了几分,最后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从库房里走了出来。
而之前还在关扑的那几人,已收拾好东西,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了。
——哪怕他们胆再肥,知州表现又很是通情达理,他们也不可能敢在知州都辛苦忙碌时,在边上关扑戏耍啊。
之前胆子较大,敢接陆辞话的那人,更是殷勤地送了干净水和巾子来:“公祖请用。”
在粮仓里钻来钻去,陆辞身上面上的确沾了不少灰。
于是对这份好意,他便笑着接受了。
望着这一张张面带讨好、对即将到来的蝗患一无所知的面孔,陆辞越发觉得责任重大,路漫修远……
偏偏他身为知州,只能硬抗。
陆辞回到案桌前后,望了眼窗外欢庆的气氛,便暂绝了将属官们唤回来办事的念头。
——就让他们过个舒服休闲的冬至,明日起再狠狠使唤吧。
陆辞虽这么做了决定,自己也未有片刻闲着。
他先笔走游龙,将自己的见闻、查来的资料、史上可鉴的例子一一做了陈述,以证明自己并非危言耸听、杞人忧天。
在科场里写论时的得心应手,就在这发挥出完全的作用了。
陆辞对待公务时,本就极度严谨,现知防蝗之事关乎成百上千万的人命,自然极其重视。
他把证据罗列得一清二楚后,又复读几遍,确定足够一目了然了,才工整地写下最终结论。
——倘若放任不理,来年夏天多半会有蝗灾发生;又因大火焚毁左藏库之故,赈济之力锐减,凡事宜慎重起见;建议各州尽快掘地自查,看是否有虫卵埋藏。
第一封奏疏,就算是完成了。
陆辞在此打住,再起一头,继续奋笔疾书第二封。
将推测和对策都集中在第一封的话,难免太过冗长,读起来拥挤逼仄,很是累人。
若是因此被人弃之不理,未免太冤了。
倒不如将在第一封里只放最吸引注意力的推断,再在第二封里,详写对策。
陆辞结合自己在现代和在馆阁时读书的所知,对预防策略进行了简单总结:“蝗不食芋桑、水中菱芡、菉豆豌豆豇豆□□苘麻芝麻薯……可教民种植,次年收获。据闻以秆草灰石灰等分细末,筛罗禾稻之上,蝗或不食。亦可发吿示取力于民,每米一升换蝗卵一斗,不问妇人小儿,携到实时交支……”
等到写完,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的事了。
陆辞望了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手软肩酸,腹中还饥肠辘辘。
人啊,还是老了。
陆辞感叹。
不然他也曾经是个能在考场里连写数时辰还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人物啊。
如今不但写这么一些字就觉手腕发酸,连吃东西,竟都敌不过狄小饭桶的好胃口了。
他一边复读着自己所写的奏疏,看是否有错漏,一边活动着手腕,才想起自己不但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还原封未动呢。
便召来在外头百无聊赖地站岗的吏人,让其帮着热一热外带的吃食了。
再热过一遍的吃食,口感自然大伤。
灌汤包子没了汤水,变得干巴巴的;面饼也已发硬;粥也变得浓稠过头。
陆辞心不在焉地用着,罕见地没吃出来大打折扣的口感。
他心思就不在吃食上了。
因极其重视蝗虫卵这一隐患,陆辞彻底连冬至这一节日都不过了,硬是留在官衙之中,连夜琢磨更多对策来。
要上递朝廷的奏疏,当然只包括了适用于各地的做法。
而在他有更多权力进行掌控的汾州境内,自然更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了。
陆辞在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阵后,索性爬起身来,点了灯,给分散在各州任职的朱说等友人写了书信。
就预备明日一早,就随奏疏一同送到官递处寄出。
哪怕他递上去的奏疏未能引起朝官重视,而是就此石沉大海,他单纯只为自己的良心,也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
因兹事体大,陆辞在请官递时,特意申请了快马跑递,争取让这封奏疏早日被人看到。
于是三日后,印象中才刚哄住皇帝批下他上一封奏疏所请的王旦,就又收到了新的奏疏了。
怀着隐约的期待,王旦微微笑着,将奏疏展开。
只是读着读着,他的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若陆辞所言非虚,一旦蝗灾真正发生,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他清晰地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几乎片刻都等不及,就匆匆换上官服,即刻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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