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响实在太过突兀, 惊得四下围观者呼啦啦跪倒一片。有胆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开始叫唤“雷霆真君恕罪了”,也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御座前也是一片慌乱,不少禁卫抽刀大叫“护驾”。这动静简直跟火炮一般无二, 怎能不让他们惊恐。甄琼也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缓过来后赶紧解释道:“官家,这是铁球被扯开的动静。球中无气, 骤然涌入才会出现巨响, 并不害人的。”
赵顼脸色有些发白, 身子后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惊魂不定的看向场中。他是见过发炮, 但是哪次不是离着一二里地, 还真是第一次这么近听到炮响, 哪有不害怕的?然而场中并无硝烟, 十几匹马虽说都有些受惊, 但是已被御者扯住缰绳,控制了下来。而那个好似永远也扯不开的铁球,则又分成了两半,滚在地上打转。
竟然真是那铁球发出的声响!赵顼不由松了口气,旋即又兴奋起来:“球当真被扯开了?可有扯坏?”
他也不等甄琼回答, 就让内侍过去查看。就算被吓的腿软, 内侍也不敢抗命, 哆哆嗦嗦去看了,赶忙回来禀报:“官家,那铁球并无损伤,只是被重新分开罢了。”
其实他检查的,何止是有没有损伤,还仔细看了看铁球的构造。根本就没有机关,只是两个铸铁的半圆球。这样的圆球,不该是一拉就开吗?竟然花费十六匹马才能扯开,简直神鬼莫测啊!想到这个,他更是看都不敢看雷霆真君一眼了。
赵顼犹自不信,却也不太敢亲自过去瞧瞧,憋了半晌才对甄琼道:“通玄先生,这演法可有什么讲究?”
他连法术都没说,更没提风水之类。但是心底还是暗自期盼甄琼能说出些门道,就算是为了御前邀名,他也不太在乎。这毕竟是神鬼难测的力量,若甄琼真能一力操控,封他做个国师也无不可啊!
谁料甄琼直接道:“倒也没啥讲究的,就是铁球锻造的时候要严丝合缝,最好再选含胶的杜仲树皮作为衬垫,防止漏气。”
赵顼:“……”
这听起来跟神鬼可是毫不搭界啊。见他简单两句就说完了所有要点的模样,赵顼忍不住又问了句:“在何处演法,也没甚讲究吗?”
“没有啊。”甄琼答的干脆,“只要铁球密封的好,抽水抽的干净。多大的球,谁来验证,效果都是一样的。”
赵顼更惊了,这说法,当真没有任何私藏的意思,更不像其他看重术法的道人。可越是如此,他心底越觉得古怪,不由问道:“那马拉不开球,又是何道理呢?”
甄琼同样困惑的看向他:“官家莫不是忘了这演法的目的?当然是因为大气压力啊。球中无水无气,大气巨力就作用在球上,才使得马拉不开。”
赵顼:“……”
他真把甄琼之前说过的忘了个一干二净,然而让他相信这“大气压力”无处不在兴许不难,但是今日所见的可怕力道,当真是违背了他平日所知。憋了半晌,赵顼才道:“那朕为何感受不到这大气压力呢?”
“因为人人都要呼吸啊。内外连通,自然就没有压力差别了。唯有抽空了大气,那伟力才会显出迹象。”甄琼也算明白过来了,天子的理解能力实在堪忧,须得一点点详细解释。
这似乎也有些道理?赵顼又看了一眼那球,想起了之前的操作,确实是灌水后又抽水,球中空无一物,才生出这等变化的。然而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困惑了起来:“可是既然平素觉不出大气压力,又何必要抽空大气,做这等演法呢?”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况且知道了大气有压力又如何,平日不还是毫无所察吗?这般费时费力,又叫来如此多人观瞧,为的是什么呢?
听到这话,甄琼就不乐意了:“怎么没有用处,这不也是体察大道的根本吗?若是连大道都不明,如何能以造化改天地?物亦是探寻大道的法子。”
他虽然不太喜欢物,但是也得承认物还是有用处的。这大气压力不就对炼气有所裨益吗?再说了,物派不似造化派,虽然也以宫观为名,但是学儒的向来比学道的多。就连沈括、苏颂这等精通物的,也是学儒出身嘛。大宋这么多学儒的,也该多了解一下物嘛。
听闻这话,赵顼不由一呆。是啊,“物”可不就是求知之本。《礼记·大学》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物。”
虽说历代大儒对于“物”的解释不一,但是全都没有这等演法来的震撼深刻。连世间的道理都不能一一探明,又要如何平天下呢?他身为天子,虽说无需学究天人,但若能修身明德,对于治理天下,肯定也是有好处的。怎能因想不出用途,就对大道有所排斥呢?
一想到这里,赵顼不由肃然起敬:“先生所言,令朕茅塞顿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确需物!”
甄琼:“???”
等等,你又明白啥了?这跟明德又有啥关系?
好在赵顼没有给他发问的时间,又看了场中那半球一眼,他面上也露出了些笑:“能让朕见识到大道,也该重赏才是。”
这可是在上千人面前的赏赐啊,说不出有多荣光。然而甄琼一个激灵,立刻道:“赏赐就不必了,反正我炼气也要用到大气压力,也是炼气所需。”
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干脆,赵顼目中更露出了钦佩神色:“先生只说炼气,谁料频频有惊人之举。这样吧,朕再给宝应观批五万贯,只盼先生能再有所得。”
嘿呀,这么大方啊!这样算来,光是炼气就给他批了十万贯了!甄琼顿时也不觉得这演示人多麻烦了,笑成了一朵花,连连谢恩。两人在那边相谈甚欢,一圈围观的,却仍未反应过来。
米芾都顾不得画画了,紧紧抓着李公麟的手,激动地抖个不停。李公麟却也没甩开,双目瞪得浑圆,迸出异彩,似乎在回味方才景象。苏轼的嘴巴还张得老大,半晌才喃喃道:“大气真有如此伟力?”
站在他身边的苏辙也是一副茫然神情,答不出这问题。沈括倒是淡然的抚了抚须:“若子瞻不信,也可以回家自行试试。凌霄子不都说了,这不过是制个铁球的事儿。”
“当试试!”苏轼立刻点头,旋即又两眼放光的望向沈括,“以后我也当常常拜访凌霄子才是,还望存中兄引荐!”
“这个好说。”沈括一口答应下来。他也知道苏轼好奇心盛,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以后若真渐渐推演到了真空、地球自转之类的事情上,由他这个下笔有神的写上一写,说不定也能传的更广呢。
苏辙则瞥了兄长一眼,有了这大气压力的推演,想来兄长最近也无心关注新法了吧?
这一群人都在天子跟前,也不好聊太多。倒是站在外围的人,动静渐渐大了起来。有人非说这是神术,是雷霆真君降罚。有人则还记得报上说的话,不住的搓搓手臂,深深吸气。生怕那大气压力突然降在自己身上,被压成肉泥。当然,还有一些看懂了,也听见了方才君臣的交谈。
程颐一脸的呆滞,死死盯着那铁球,说不出话来。方才他听到了什么,那小道说这也是“物”?穷究物理是他和兄长共同的目标。只不过他兄长坚信只有穷究物理,才能让心不受外物所累,而他则坚信穷究物理,可使自心通晓天理。现在这一声巨响,简直把他对于“物”的认知都砸了个稀巴烂。大气竟然有如此伟力,为何人身上分毫感觉不到?若是连自身感知都不能尽信,他要如何观察万物,明晓天理?
而这大气压力又跟纲常有何联系?他又要如何消化这“天理”,来推导知性,完善自己的理论呢?程颐一时间都觉得脑子发木,头晕目眩起来。
他身边的程颢神情则稍好些,弄懂大气压力肯定是要花费时间的。但是这等天翻地覆的认知,对于他坚定信念,也不无益处,只是阿弟要受到一番打击了。还有那气在先还是在后的问题,他们恐怕也辩不过张载了。谁能想到他所料不差,大气竟然真有如此造化天地的伟力呢?
程颢想到这里,不由转头,看向身边。谁料只是一眼,他就呆住了。只见张载立在原地,已经浑身发颤,泪流满面。被吓了一跳,程颢赶紧扶住了人:“叔父莫慌,可带了护心丹,要不先服一丸?”
这别是激动过分,犯了心疾吧?
张载却摇了摇头,举袖擦去了泪水:“能见大道,此生无憾了。”
十六匹马才能拉开的铁球,彻底让他坚定了信念。大气是有塑造天地的伟力,这世间万物,也是自“气”而来。然而那一声巨响,也让他心底的蔽障轰然崩裂。这就是他的道啊!唯有抵住这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重压,万物才得以生衍,天地才得以轮回。既然世间万物皆如此,他又怎能退避怯懦,因为些许自保的心思,对于谬误视而不见?
他当上陈天子,直斥保甲法害处才是!自幼长在边郡,他见过无数战乱,见过疲兵恶敌,也见过革新之法的用处。那保甲法不该是现在的模样,也不该通行天下。他心中亦有韬略,亦有见识,岂能让天子被一人蒙蔽?!
反对王安石,必然会带来无穷的压力。然而那又如何?这世间万物,哪个不是在巨力中生,在巨力中亡。不只是这次为新法谏言,他的气学,也当更有建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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